陈澧的印学理论与东塾印派(下)

2009-02-12 08:47梁晓庄
收藏·拍卖 2009年1期
关键词:朱文金石篆刻

梁晓庄

东塾印派的形成

兰甫任学海堂学长达二十七年之久,并主讲于菊坡精舍,桃李遍布岭南大地。他引导学子从事“经史理文”等切实学问的研究,善于“引导人们从乾嘉年间埋头考据的狭窄天地破墙而出,又极力纠正学术界中汉学宋学的门户纷争,使之各展所长而避其所短,大力提倡考据训诂为手段以达到阐明义理的目的”,(丁宝兰:《岭南历代思想家评传》179、180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为广东培养了众多金石学人才,形成了“东塾学派”。由经学而小学,由史学而金石,由金石而至书法、篆刻,使这些金石学子在研究“经史理文”的同时,还对篆刻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其中些人日后成为岭南印学的中坚力量。

兰甫作为当时广东学术界的核心人物,享有崇高威望,所以他的篆刻审美思想对广东印坛有很大的影响力。他的印学理论逐渐演化为一种潮流,受兰甫印学观影响的金石学者及印人有徐灏、陈璞、朱越生、孟鸿光、何昆玉、谢耀、宋泽元、梁垣光、何瑗玉、梁于渭、江逢辰、李阳、何瑛、苏展骥等。

徐灏、陈璞、孟鸿光与兰甫皆为著名的金石学家,他们关系融洽,经常在起诗酒唱酬,共研经史小学及印学,对兰甫印学思想的传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徐灏(1810-1879),字子远,号灵洲山人、番禺人。少好诗文,平生致力于小学,著有《说文部首考》、《象形文释》等。子远避兵乱于横溪村时,曾与兰甫为邻,两人常诗酒唱酬,共研金石、书画印学。兰甫曾赋诗称:“徐君讲小学,神游皇颉初。因物画其形,文字勘权舆。谐声日孳乳,惟此握其枢。而君抉奥窒,探骊真得珠。”(汪兆铺辑:《陈东塾先生遗诗》)诗中对子远在小学的造诣称许有加。子远刻印受兰甫影响,所作师法汉人,古穆典雅。

陈璞(1820-1887)是广东朴学运动的主力,又是东塾学派的中坚。字子瑜,号古樵,番禺人。咸丰元年(1851)中举人,后延为学海堂学长。为文清雅,能诗,善书画,分纂《番禺县志》,著有《尺冈草堂诗》、有《缪篆分韵补正》等。古樵精金石考证之学,与兰甫友善。兰甫与古樵为学海堂学长时,为使学子便于金石碑刻的研究,他们将一些历代的名碑重刻于石,置于学海堂壁问,兰甫手摹旧拓,古樵亲主碑铭翻刻,创获颇多。学海堂新修落成时,古樵绘图,兰甫题诗以贺。他们感情深厚,并常在一起研讨印学,所以在篆刻创作上所见一致。古樵治印宗汉人元人法。马国权云:“余尝见古樵旧藏《看篆楼鉴藏古铜印》数册,手自释文批校,并于其内附有手拟印稿若干款,均追摹汉法,甚得神妙。”《广东文物》载其自刻朱文名印“陈璞”及“学海堂”印,浑穆朴拙,古意盎然,饶有汉人神韵。所刻“尺冈归樵”,文字以圆取势,运刀如笔,富于笔意,乃小篆韵致。

孟鸿光是兰甫的金石知交。字蒲生,番禺人。道光十四年(1834)举人。少时即以博闻强记惊其侪辈,侯康、陈澧皆携重之。工诗文、能篆隶、精小学及金石文字学,尤工篆刻。蒲生与兰甫年龄相仿,兰甫曾馆于张维屏家,张家与蒲生所居处不远,故兰甫常常造访,与蒲生往来甚密,彼此切磋印艺,研讨金石,相互推重。蒲生篆刻初法浙派,线条不露圭角,沉稳浑朴,实兰甫之诫也。由于常与兰甫一起研究印学,蒲生后来治印取径汉印及元人朱文法,其朱文印线条畅逸道劲,颇见笔情墨趣。白文印深得汉人韵味,用刀干净利落,有刚健沉厚之韵。兰甫对蒲生之印极为赏识,并云:“蒲生深于篆隶、金石之学,其所论,往往造微。”并有“绿剑山人善妙词,即论摹印亦吾师”句称之。(陈澧:《和韶台谢孟蒲生刻印并简蒲生八首》,汪兆镛辑:《陈东塾先生遗诗》)兰甫中年以后,因目力关系甚少刻印,所篆印稿,多为蒲生所刻,蒲生能传其神。“蒲生每刻印得意,辄曰:‘令兰甫见之,当识此耳。”(陈澧:《乐石斋印谱·序》,《冼玉清文集》86、87页,中山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蒲生殁后,兰甫又云:“自蒲生死后,无复能刻印者矣,若孔夫子之恸颜回者焉。”蒲生辑有《梅雪轩印谱》传世,兰甫尝作诗推许曰:“梅雪开编挹古香,芝泥红艳灿成行,山人可是无官职,看取累累石一囊。”

何昆玉、谢耀、宋泽元、梁垣光、何瑗玉、梁于渭、江逢辰、李阳、何瑛、苏展骥等,或为兰甫的亲传弟子、或私淑兰甫、或推崇兰甫印学观,对东塾印派的形成、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和推动作用。

何昆玉(1828-1899)是兰甫的嫡传弟子。字昆玉,高要(今肇庆)人。工金石、鉴别、碑碣摹刻之学,尤精于篆刻。昆玉自髫龄入塾,即喜刻印。十三岁起从潘董坪、林甫南、余曼庵、孟蒲生习金石篆刻。二十岁得名儒陈兰甫所赏识,乃授其说文偏旁、篆隶源流之学。教诲他要提高印艺水平就必须“未学刻,先学写,勿用俗体,不入奴书,用刀如用笔,能篆能隶能刻,斯为印学。”还劝其治印宗汉法和元人法。昆玉自始即循是以求,精研印学,并“得古钟鼎彝器款识二千余种,晨夕观览,开拓心胸。欲选其佳者摹刻成书。”(何昆玉:《乐石斋印谱·自序》,《冼玉清文集》88页,中山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可见他对古印探求痴迷之深,既植根基,兰甫对其印艺的进步甚为称赏。昆玉尝言:“自惭素性鲁钝,谨守绳墨,未能上追古人,惟当潜心小学,精研古金石之蕴奥,庶不负诸先生爱我之盛心也。”(见同上)可见其师生情谊之深。兰甫常为之篆稿,昆玉刻后,兰甫称其“甚能知笔意”。这时期昆玉的印艺日趋成熟,他立足于浙派,又熔冶汉印、元人印,在多种印风中广征博取。中年以后,昆玉所作玉筋笔意静穆雍容,布局疏朗有致,线条圆润秀雅,格调甚高。他将汉印的质朴和元印的妍美融会贯通,将碑刻的浑朴和玉筋的匀净熔于一炉。昆玉是兰甫印学实践中最出色、而又富于变化出新的印人。马国权《广东印坛三百年》称:“谢景卿、何昆玉、朱越生等,是以富有元人韵致的著名篆刻家。”又谓:“三家均于雍容端丽中而有挺健之姿,彬彬文质,秀逸绝伦。”有《乐石室印谱》、《百举斋印谱》、《吉金斋古铜印谱》、《汉印精华》传世,影响和传播甚广。

谢曜为兰甫亲炙的弟子,字子辉,南海人。为清中叶篆刻名家谢景卿曾孙、谢兰生之孙。少承家学,工诗词、书画,篆刻。子辉因家藏历代印谱甚多,十三岁即喜治印,后从师兰甫,得传摹印之法。兰甫在致子辉的信札中曰:“前承惠赠佳篇。过奖为愧.不能奉答,特此布篆尊名字二小印奉赠。眼昏不能精细,不过醇雅有章法而已。白文汉法,朱文元明人法,所谓圆朱文也。”(《书艺》1999年卷二,20页)可见兰甫与子辉的师生情谊十分融洽,子辉在治印上传承乃师的印学审美观。他曾摹刻古印八十方,汇辑成《摹古印式》四卷,兰甫题:“子辉之为此,不独明古法,亦明其先人家法也。”(冼玉清:《广东印谱考》,1962年油印本)子辉治印.溯源秦汉。力继元明,印风苍劲古朴,直入古人神髓。

宋泽元(1832-1912),号瀛士,番禺人。博学嗜古,工书画、善诗文、精篆刻。尝自云:“予家所藏《三桥印腋》及《汪氏诩庵集古》三十二册,真艺林瓌宝也。佞少好篆、隶之学,束发入塾即取秦汉金石碑版简牍以为揣摩临池之晦。又以铁笔昕

夕免刂刓,玩物丧志,乐此不疲。”(马国权:《广东印人传》17页,香港南通图书公司1974年版)可见瀛士少时即勤于治印。篆刻或师法汉印。或拟皖人,或仿浙派。由于《摹印述》倡导印学风气所及,瀛士所作朱文印多为元人气韵,气息雅淡,具见渊源。辑有《忏花庵印存》。

梁垣光(1835-1903),字星堂,三水人。徐琪视学粤东时所得士,因赏其艺而与以秀才。张之洞督粤时曾以艺隐目之。星堂工装潢,善吟咏,尤精于篆刻。其印不主一家,受陈澧印学的濡染,追汉溯元,并融会皖浙。朱文印似元人法,也曾在徐三庚印风中下过功夫。其印茂密圆润,于厚朴中见圆润之笔,风规自有。尝为陈兰甫刻“庚辰年七十一”,为陈氏所赏。所刻小字印,人称绝技。1894年,星堂六十岁时,徐琪嘱刻玉印为俞曲园祝寿。此印计刻字142个,约2.4厘米见方,可谓字字珠玑,精细入微,被传为印坛佳话。有《梁星堂印存》行世。

何瑗玉(1840-?),字蘧庵,与兄何昆玉同师于兰甫。曾官翰林院待诏。叶铭《广印人传》有传。工书画、善篆刻,富收藏,精于鉴别。蘧庵早年治印,与兄昆玉受学于余曼庵,后博师陈兰甫、孟蒲生。徐三庚寓粤期间,蘧庵得其亲授篆刻之法,获益良多。后与兄游艺于南北名家之间,耳濡目染,由是深研金石碑版文字。尝得看篆楼古玺印一千三百余方,摩挲玩赏十余年,对古印法了然于胸。蘧庵言:“今世所见者,大则鼎彝,小而精者莫若印章,始于商周,精于秦汉,其古茂朴拙,则又不及商周也。”(赵志钧:《黄宾虹金石篆印丛篇》261、260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所刻浙派一路印作,篆势因势利导,敛横放纵,辅以一波三折的切刀,使线条波磔律动,颇富金石气。所作汉印,浑厚庄重。似古玺并皆佳妙。与兄何昆玉辑有《汉印精华》。尝著有《书画所见录》十余卷。

梁于渭(1842-1913)曾在兰甫主持的菊坡精舍读书。以文章渊雅而深受陈氏激赏。于渭字杭叔,番禺人。杭叔工书画,精金石碑版之学,并擅刻印。光绪十五年(1889)进士,为礼部主事。他自负雅才博学,以未能八词馆而耿耿于怀。著有金石学著作《麟枕簿》。兰甫在主持学海堂与菊坡精舍时,倡导在研究“经史理文”的同时,由经学而小学,由史学而金石,由金石而至书法、篆刻。杭叔早年曾临习兰甫的印章,后遵兰甫之训,白文宗汉朱文法元,旁窥浙皖印风。中年后我行我法,自出新意,颇有个性。晚年则不刃一石。其印刀法古拗崛劲,苍莽朴拙,表现出一种豪迈不羁之气。他曾刻一印文曰:“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这正好是他篆刻审美思想的注脚。近人辑有《梁于渭印存》。

江逢辰(1859-1900)为梁鼎芬高弟,鼎芬为兰甫门人,逢辰是兰甫的再传弟子。逢辰字孝通,归善(今惠州)人。孝通为光绪十八年(1892)进士,官吏部主事。曾主讲赤溪书院。精于金石经史,工篆隶,擅山水墨竹。孝通在印学上遵循师祖兰甫“古摹印既有师法,故文字精雅,为物虽小,而可与鼎彝碑版同珍。”所以他在刻印时十分注重文字溯源,笔意秀雅,字法奇妙,线条劲健婀娜,别具神韵。其印作之妙趣实为他多年研究金石碑帖的深厚功力所至。

李阳,字药洲,顺德人。本为市工能手,后受《摹印述》影响,并得到兰甫的指点,由此深研印学,对古印心摹手追,曾摹刻汉铜玉印千余方,辑成《汉铜印原》十六卷,他序中日:“汉印沉邃坚密,度越绳墨,奇形离合,数意兼包;分布字势,类出茧之蛾;结画于间,似闻琴之鹤;抽丝散水于笔下,猗刀较尺于字中;或横牵而竖制,或浓点而轻拂,或将放而更留,或欲挑而还置,圆则中规,方则中矩,所谓钻之弥坚,仰之弥高,诚同为终古独绝。”(冼玉清:《广东印谱考》,1962年油印本)他对汉印的深刻认识,实甘苦有得之言。复有《秦汉三十体印证》二卷,谱中选秦汉玉铜三十体,每体皆钤印以便参考。可见药洲传古之功及致力之勤,为其篆刻创作奠定了厚实的基础。药洲刻印纯拟汉铸,线条之剥蚀处,朴茂古拗,下刀老辣,气息醇厚,堪称佳制,备受黄子高、陈澧、陈璞等学者青睐,皆以得其篆刻为幸,由是印名大噪。

辑有《药洲印谱》传世。

李阳门人何瑛,字昆山。香山(今中山)人。笃好金石文字,搜罗六书简册和历朝印谱,会心之处,即心摹手追。拟浙派意,章法得宜,方中有圆,舒畅自然。尝摹刻汪氏《百美名印谱》,高登衢跋其印云:“见其篆刻之妙,迥出时流。”又曰:“刀法精神,駸駸近古。”辑有《月令七十二候印谱》一册。

苏展骥(1861-1908),字梓敬,三水人。工书法,擅楷、行、隶诸体。深于篆刻之学。尤于金石印谱,尽心搜罗。辑有《文印楼印存》四卷、《宝刻经眼印存》、《秦汉印记》等印谱。梓敬每得古印谱即晨夕摩挲.深会其趣。尝在《汉铜印集》中跋云:“此谱无印不精,若经选择其整齐光洁和平静穆者固精神奕奕,而欹斜险仄变动不拘者亦皆元气浑然、沉雄飞宕,非他谱之剥烂以为古。呆笨以为厚,诡谲恶劣以为奇者。”由辑谱而篆刻,梓敬由是渐悟出印学的真髓。其篆刻得力于汉印而兼习元人、皖浙。笔势舒展,线条的方圆、转折变化自如,运刀所向,极尽笔意,神韵畅逸。

晚清的岭南印坛,由于兰甫以其印学思想倡导治印宗汉法及元人朱文法,在他身体力行的揄扬和影响下,徐灏、陈璞、朱越生、孟鸿光、何昆玉、谢耀、宋泽元、梁垣光、何瑗玉、梁于渭、江逢辰、李阳、何瑛、苏展骥等人纷纷影从效法,他们治印均先从小学入手,强调积聚丰厚的金石训诂学问,同时从朴茂端严的汉印中直接汲取营养,并在圆朱文印的创作中借鉴元人法则,这种由源及流的治印法则使其作品取法乎上,力避时人治印的各种俗弊,并使他们对印学理论的探究处于高屋建瓴的领先地位。从他们植根汉印优良传统而又备具个人特色的篆刻作品中,不难看出,正是由于他们心手相随的篆刻实践,一种淳正典雅的印风迅速兴起,形成并发展为富有岭南地方特色的印派——东塾印派。东塾印派的形成及其繁衍,提升了岭南篆刻的整体地位和知名度,使清后期的岭南篆刻艺术推至一个高峰时期,对百多年来的岭南印学发展影响尤甚。光绪四年(1878),皖籍篆刻大师黄土陵南来广州传艺,其挺劲秀雅的“黟山印风”能够在羊城迅速发展,是和兰甫提倡“淳正典雅”的印学氛围分不开的。近现代的学者、印人邓尔雅、容庚、商承祚、黄文宽、马国权等粤人秉承兰甫之学,从而成为—代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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