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人！

夏康达

我在《三人行》中，提到钱谷融先生因为《(雷雨)人物谈》又一次受到批判，这使我想起了一个人，她就是我的师姐戴厚英。

熟悉中国当代文学的朋友，对这个名字应该是不陌生的。她是华东师大1956-1960届中文系学生，我1959年入学时，她快毕业了。

那个年代的学习生活，现在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我们一到学校，竟然不上课，参与修订《辞海》，并美其名曰“教育革命”。每人拿一个词条，先核对引文出处。一句古文，到哪儿去找出处啊?刚进大学，类书不会查。好在有位先生被打成“右派”，安排在资料室，我们便请他代查《佩文韵府》。他就是学贯中西、大名鼎鼎的施蛰存先生。那时候，我们都觉得施先生很凶，有点怕他。八十年代后施先生指导研究生，听他的学生说施先生待人是极和善的，与我的印象大不吻合。不过，虽然我们有点怕他，但还是敬重他的——作为“右派”而不因此低三下四，依然保持学者的尊严，让我们这些后生小子有所畏惧，实在好得很啊。后来恢复学者身份指导学生，对人谦和，很有亲和力，更是好得很啊!

《辞海》的修订不了了之，于是便上课。经历了“反右”，华东师大的师资队伍大伤元气，但实力依然不弱。陈俊英教授讲《诗经》，刘锐教授讲古代汉语，史存直先生讲现代汉语，钱谷融先生讲现代文学，特聘左联时期的作家王西彦先生讲文学概论与写作，真是名副其實的“豪华”阵容。

然而好景不长，六十年代初，又要“革命”了。一学期的课还没有上完，学生便上讲台批判老师的教学内容。有在本年级的，也有全系规模的。钱谷融先生的批判会就是在大礼堂开的。大会发言的，除了青年教师，还有四年级的戴厚英。我清楚地记得钱先生坐在台下第一排，表情平淡从容，保持着他的学者风度。戴厚英具体讲了什么记不得了，总之是点名批判钱先生的人道主义的。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上海作家协会开了四十九天会议，批判所谓修正主义文艺思想，听说是姚文元主持其事，戴厚英参加会议并有发言，还得了一个“小钢炮”的绰号。她又一次批判了自己的老师，在会上很煽情地引用了亚里士多德的名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批判会后，戴厚英提前毕业，到上海作家协会文学研究所工作。1962年前后，不知是谁推荐的，通知我参加上海电影家协会组织的一个业余影评组，组长是当时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主任魏照风教授，一共十来个人，就我一个学生。每周二上午在南京路新华电影院试映新片，星期四晚上到淮海路影协四楼的一个办公室讨论，最后有人执笔写一篇评论以影评组名义发表。戴厚英也在这个组，而且常常是评论的执笔者。那时候我性格内向，而戴厚英恐怕不知道我这个学弟，所以几乎每周见面，却从未说过话。有一次同乘一个电梯上楼，我想跟她打招呼，最后还是没有勇气开口，可以说是失之交臂。

“文革”中戴厚英成了上海作协“造反”组织的第四把手，诗人闻捷专案组的负责人。这都是意料之中的。闻捷的夫人在运动中跳楼自杀，戴厚英因夫妻感情不和离婚。后来老同学中传出了这样的传奇悲剧：戴厚英与她的审查对象闻捷发生恋情，闻捷被批腐蚀造反派而吞煤气自杀。

后来消息更加具体，戴厚英与闻捷是下放干校期间相知相爱的，1970年国庆之后正式申请结婚，但遭阻拦。一方面向闻捷加压，另一方面要把戴厚英调到东北。1971年1月闻捷绝望自尽，两人的生死恋情仅短暂的百日便被扼杀!是的，真正的扼杀!

诗人之死，使戴厚英创巨痛深，也彻底轰毁了她原有的过激信念。她开始反思自己近二十年的人生历程。她后来说：“于是，我开始思索。一面包扎身上滴血的伤口，一面剖析自己的灵魂。一页一页地翻阅自己写下的历史，一个一个地检点自己踩下的脚印。”

进入新时期，戴厚英选择小说这种文体来倾诉自己饱含着血与泪的人生感悟。她写了《诗人之死》，又写了《人啊，人!》。在后者的“后记”中她这么写道：“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写起小说来了。我要在小说中宣扬的正是我以前所批判过的某些东西；我想在小说中倾吐的，正是我以前要努力克制和改造的‘人情味。这对于我来说真是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

我们这些当年听过戴厚英激昂慷慨地批判人性论的老同学，在阅读这两部小说时，真是感慨不已。我们真是难以把前后这两个戴厚英融合成一个人!我只能和戴厚英一起感叹——人啊，人!

然而我欣慰，为人性的胜利，也为戴师姐勇敢的自我忏悔。我们在每一个失误之后，马上会涌现一大批控诉者、揭发者、批判者，但很少见到忏悔者。但是，我们见到了忏悔者戴厚英!

我们应该允许忏悔，所以二十年后钱谷融先生对戴厚英说，那时你们太年轻，又一次显示了真正的学者气度!

戴厚英后来不事声张地资助家乡教育事业，可是没有想到，竟然死于一个曾经受过她资助的歹徒之手。当歹徒谋财害命，用尖刀刺向她时，她说：“你这样做要后悔的。”

歹徒后来被判死刑，不知是否后悔。但是戴厚英人生的最后一句话，面对屠刀，还是相信人性最终会战胜邪恶，真是一个可爱的知识分子!

[原载2009年2月2日《今晚报·今晚副刊》]

编者注：戴厚英生前曾创作了一批堪称精品的杂文，本刊曾于1996年第8期“杂文作家自选集”栏刊发其小传及四篇杂文。十三年过去了，作家已离开人世十余年。现在让我们循着她的人生轨迹来看一看折射出来的社会风云及一位作家人性的变化。

插图／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