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其实,不仅仅是戏剧浓缩了时代的某些或琐碎或重要的特征,演绎出种种故事;某个时代也会演绎某些戏剧,成为某些旧故事新的“内容提要”。这种情况之下,我们才尤其感到某些戏剧的不朽,感到它们似乎始终没有落下结束的大幕,一直连续到了今天……这乃是我重温萧伯纳受到的启发。
一天我翻看一本《外国作家逸事》,萧伯纳的机智和幽默使我大为崇拜。我对自己说,这位大剧作家的剧本我一定要读一读。查遍了图书卡,只发现了他的两部剧本——《鳏夫的房产》和《华伦夫人的职业》,两部剧本合编在一起。
《鳏夫的房产》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浪漫的青年屈兰奇,爱上了貌似仁慈善良的富翁萨托里阿斯的女儿。而大富翁实际上却是一个对金钱贪得无厌的家伙。他残酷地剥削他所经营的贫民窟里的穷苦住户。当清高的屈兰奇正要拒绝未婚妻的父亲靠卑鄙的不正当的手段弄来的陪嫁,甚至打算连自己的未婚妻也放弃时,他突然发觉,原来他自己继承的财产也是自己的父亲靠压榨、剥削、行贿、诈骗等等无耻的手段聚敛起来的。于是他面前只有两种选择——或者否定别人的行径,轻蔑别人的行径,但那意味着,同时也必须具有否定自己和轻蔑自己的能力;或者为了想象和证明自己剥削有理,剥削有功。想象和证明自己成为富人的天经地义和自己财富的干干净净。而说服自己承认贪婪成性、剥削起来冷酷无情毫无人道可言毫无羞耻感可言的萨托里阿斯先生是最可爱的先生,他的女儿以及他准备送给自己的陪嫁是一位最能使自己幸福的妻子和一宗最可观的财物。他理所当然地做出了后一种选择。这当然也是他最明智的、最理性的选择,并且,他不但成了萨托里阿斯的女婿,而且成了岳父的合伙人,一块儿做起贫民窟的投机生意来。
“这实在是上帝的旨意。而上帝的旨意是绝对正确的。”屈兰奇对自己这么说。这句台词成了他和萨托里阿斯们共同信奉的伦理基础……
《华伦夫人的职业》的内容则大致是这样的:
少女薇薇生活优裕,精神高贵,从小受着良好的教育。她的母亲华伦夫人是一位极受上层社会男士们甚至包括某些显贵们尊重和荫庇的太太。他们仿佛都曾受过她的施舍似的。这虽然使少女薇薇常感困惑,但毕竟也满足着她的虚荣心,使她的高傲有了充分的理由。但是,有一次薇薇惊骇地发现了母亲竟和那些显贵们共同经营着欧洲最大的一家妓院。他们操纵于幕后,她是他们的全权代理人。妓院使她和他们财源滚滚。薇薇决定离家出走,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但是母亲的“股东”之一,振振有词,有根有据地向少女证明——许多富人的钱绝不比她母亲供她过富裕生活的钱来得更人道、更干净;重要的并不在于人是靠什么手段聚敛金钱的,而在于一個人究竟能为自己聚敛到多少金钱,哪些人是合伙人。当金钱聚敛到巨大的数目,人们也就不再追问手段了。那时你便摇身一变是“最诚实”的资本家或“最可敬”的慈善家了。那时你只消用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钱来向社会买断你所喜欢的任何名声就是了……
薇薇并没离家出走。但是她的灵魂深处,从此再也不能真正高傲起来了……
我们这个时代出现了多少萨托里阿斯和华伦夫人啊!有的已身败名裂,锒铛入狱。有些依然正受着形形色色的人们的尊敬,正受着某些显贵们的荫庇。
而他们和她们的儿子女儿们,据我所知,也都是些当代的屈兰奇和薇薇。不同之处在于,仅仅在于。他们和她们,才不会对自己父母辈们的财富和金钱的来源产生困惑呢!即使他们和她们知道了底细。也不至于像屈兰奇似的心生什么罪孽感的吧?因为屈兰奇毕竟还曾是浪漫青年。他们却几乎个顶个都被时代教诲成了彻底的现实主义者,更不会像傻丫头薇薇似的,产生离家出走的怪念头吧?
因为,时代似乎已经替他们宣布了伦理基础——“这是上帝的旨意。而上帝的旨意是绝对正确的。”
她们的高傲,也绝对不会受到任何动摇。
我们的时代正继续上演着《鳏夫的房产》和《华伦夫人的职业》,而舞台背景也由欧洲扩展到了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