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丛这块“料”

2009-02-11 02:08
小说林 2009年1期
关键词:文联作家创作

尚 一

原哈尔滨市文联主席,著名剧作家丛深同志,离开我们已有些时日了。作为他的副手、共事多年的我,每当走进他曾办公的地点,感念不已,正如古诗所云“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晋·潘岳《悼亡诗》)这里记下的是,我与他工作接触中的点滴逸事,管中窥豹其为人为文,掂量掂量老丛是块什么“料”。

“我本来不是写剧本当作家的料,是党一手把我提拎起来。”我不止一次听他这么说,在某些会议上或文章中,他也公开表露过。

出生于一九二八年的延寿人丛凤轩,十七岁于哈一中读书时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从此一切听从党安排。一九四七年毕业留校任政治辅导员,一九四八年调到市委宣传部当干事,转年分到新成立的市文联,学习写作,更名丛深。这个名字成为日后我国当代剧作家队伍中重要一员。记得,为了主持老丛创作五十周年暨七十大寿纪念活动,我俩曾详谈过,他掏心窝子说:“当初,我一个中学文化水平,对创作可以说一窍不通。党的需要,逼得我从头学起。尤其组织上让我学写剧本,那是好几个文工团和群众性表演等米下锅呢。拿鸭子上架,多难也得上。谁叫咱是党员哩!”就这样,他凭着党性和一股韧劲儿步入创作人生。党对他的关怀培养是煞费苦心的:创造各种优裕条件鼓励和督促他学习马列和毛泽东文艺思想,保送他去东北“鲁艺”深造,安排他长时间接触群众、体验生活,市委书记处书记们字斟句酌地修改他的作品。他无不感恩戴德,自称“幸运的人”。党和人民的期望终在老丛身上结出丰硕成果,他奉献出七部叫得响的话剧(《祝你健康》、《百年大计》、《先锋战士》、《悲喜之秋》、《间隙和奸细》、《胆识之歌》、《严济之案件》)和六部呈现银幕的电影脚本(《徐秋影案件》、《笑逐颜开》、《马戏团的新节目》、《千万不要忘记》、《奸细》、《幸运的人》),还有小说、报告文学、电视剧等,精选一套百余万字的《丛深作品自选集》(上中下三卷)。这算是高产而又高质的作家了,在我国戏剧、电影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老丛的作品浸透着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讴歌党、讴歌社会主义成为一条主线,总的基调是健康、愉悦、昂扬、奋勉,笔锋着力刻画了时代英雄、共产党人的崇高形象,如《千万不要忘记》中的丁海宽、《百年大计》中的郭海山、《先锋战士》中的战永生、《悲喜之秋》中的陆海天、《胆识之歌》中的叶润芳等,反映出社会的本质和主流,让人看了不是心灰意懒,而是大长志气,增添鼓舞力量。

在拨乱反正期间,有人对创作需遵循党性原则提出质疑,老丛坐在办公室跟我说道:党性原则还有不是了?讲不讲立场和感情了?好比一个人,有血肉却无强健筋骨,能挺立起来吗?如果连起码的马列主义观点也不懂,连什么是社会主义原则和共产主义精神也茫然无知,那就很难发现生活中的真善美。当然,作为共产党人,创作中忽略了党性原则,那怎么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呢!有一次,我发现报纸上登了这样一个消息:有位著名电影演员公然提出党不要管文艺。我告诉给老丛,他忿忿地说:“扯屁蛋,党不管文艺,你演啥?你吃啥?”还有一回,我俩同去参加一个电影评论学会的研讨会,有位评论家对老丛的电影剧作提出尖刻的批评,什么“紧跟形势”、“政治标签”、“极左产物”、“党员形象都一个模式”等,老丛坐不住了,厉声回击:“你这是实是求事吗?是历史的唯物的眼光吗?这不是对我丛深个人的否定,是对整个哈尔滨文艺创作持什么态度的问题!应该爱护、扶持才对……”过后他对我说:“看来,党性原则不但要坚持,还得捍卫呢。”

《千万不要忘记》无疑是老丛的代表作,围绕《千》剧发生好多故事,耐人寻味。

丛深于一九六二年驻电机厂体验生活,一九六三年八月脱稿一出四幕话剧,取名《还要住在一起》,以轻喜剧的风格告诫人们加强思想意识修养,防微杜渐,“那些有毒的思想就像混杂在空气里的病菌一样,无孔不入。可是我们能因为空气里有病菌就停止呼吸吗?”(剧中人物丁海宽语)先是国家级《剧本》杂志拟发表,但说原名有“和平共处”之嫌,便改为《祝你健康》登载于一九六三年十—十一月合刊号上,立马引起首都戏剧界关注。同年末,哈尔滨话剧院排练欲进京首演,市委领导批示把剧名更换成《千万不要忘记》(根据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并强调上纲上线到阶级斗争、防止帝修反搞和平演变的高度。结果,剧中一百四十八元毛料服、打野鸭子卖钱都成了修正主义,丁海宽最后一通“接班人”的说教成了虚乎的典型。关于这点,老丛在新时期写的文章中袒露,“我内心实在不愿再改剧名,不愿‘拔高,但不敢不服从领导指示”,“没有局限性的作家是不存在的,我的局限性,特别是时代的局限性,在有的作品里相当明显”。作家的苦衷是难以逾越严峻的现实。

毕竟,当年的《千》剧火了中国的戏剧舞台。据老丛所在单位话剧院的统计,一年之间各省市的一百零八家剧团(包括戏曲移植)上演该剧,仅首都就达十一家。剧本荣获文化部剧作奖,多家出版社抢着出单行本。同名电影快速拍成,映红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作家屡获殊荣——全国人大代表、特等劳动模范、访问越南南方、出席亚非作家会议……该剧作于“文革”后也得到充分肯定,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周扬在第四次全国文代会报告中,把《千》剧同《战斗里成长》、《万水千山》、《霓虹灯下的哨兵》并称为建国后十七年的优秀话剧,多部文学史中都有所记载。

大约在一九八四年,我陪同老丛接待北影《幸运的人》剧组,闲聊,不经意问了句:“你不也自称是幸运的人吗?按说是老左了,怎么‘文革中也挨了整?”他感慨地说,一是剧本之外的事,我们话剧院在京公演,彭真看了两遍,大加赞赏,叫国务院的干部、职工、家属都来看,还接见、宴请了我们。接着刘少奇、邓小平也接见了演职人员,祝贺演出成功。还有个夏衍表态说,这个戏好在合乎情理、合乎分寸。你想啊,“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走资派”给唱了喜歌,“居心叵测”了。还别说,江青看完了戏,一声不吭就走了,那才真正是居心叵测呢。二是作品内容上,传出了江青的金口玉牙,什么宣扬了“中间人物”,“突出了资产阶级”,她在接见《奇袭白虎团》剧组时先后两次点名批判《千》剧。下面的造反派是先拉后打,跑去北京向“旗手”邀功。看来,《千》剧的不同际遇,果真成了那个时代文艺的缩影。

我从团市委刚一调到文联,就听到传闻说《千》剧正火的时候,老丛和夫人成天翻看各地报纸的广告栏,发现哪个剧院在上演,就去信索要制度规定的百分之三演出费。后来,我同老丛处近乎了,就询问这码子事,他笑了一声:“你看我是爱钱如命那块料吗?”接着给我介绍,一九六四年新华社内参上说他得到二十万元报酬,那年月这可是个天文数字。据说江青也发话了:作家拿那么多钱,还不变修才怪呢!闹得中宣部派人下来调查,然后向党中央打了报告,说新华社所传作者得的二十万是不确的。其实,老丛总共才收到一万九千元,市委领导让他留下一万,而他个人只留下六千元,还给文联三千块钱,其他都交了党费。“我现在还后悔了呢,”他带点调侃味道结束这段交谈,“只有八家寄来演出费,若向一百多个院团追要,何止能收二十万!名正言顺的事,太亏了。”

谈起老丛的创作,体裁以话剧为主,题材以工业为主,风格以轻喜剧为主,生活以挂职锻炼为主,具有鲜明的民族、地方特色。他把自己的创作标准归纳八个字,就是:有意义的,有意思的。有意义的,主要是指事物(包括人物、事件、细节和语言等等)的本质的社会意义;有意思的,主要是指事物的形态,也就是“生动的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说白了就是有趣的,戏足的,新奇而不是离奇的,个性化的与共性的统一。体会最深的还是生活。我曾问过他:“文学界说你是‘生活型作家,怎么理解?”他说:“夸奖我的人说,我创作成功的作品,无不植根于生活的沃土,得益于生活的滋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挑我毛病的人说我的创作缺乏理性深度,肤浅,似乎脱离生活的作家档次更高。现在,不强调深入生活了,靠的是蜻蜓点水式的采访,或抠点史料,所以胡编乱造的东西多起来,这路作家有多大出息?”是的,老丛一入创作门,就响应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号召的“中国的革命的文学家艺术家,有出息的文学家艺术家,必须到群众中去”。一九五三年大规模经济建设一开始,他便马上到电机厂建筑工地,担任混凝土工程队指导员,摸爬滚打,不到一年,写出处女作《百年大计》,两次获得国家级奖项。六十年代初,他又在电机厂党办挂副主任职,下水轮车间参加劳动,住在单身职工宿舍。两年后,拿出具有浓郁生活气息、生动的细节和语言的《祝你健康》。他坚信:“凡是流着由生活的花粉酿出香蜜的作品无不受到欢迎。现实主义的迷人力量是长久的。”

有的评论家说,勤奋和悟性成就了丛深的创作,我给加了一句,他的聪明劲儿还在于能够正确反思并解剖自己。“说我是幸运的,这主要是指大红大紫之前”,老丛这样跟我谈心,“无论在巅峰,还是在低谷,都是现实斗争的需要,很不正常。一百多个剧团演一出戏,能算正常吗?人怕出名猪怕壮,由于政治运动的冲击,我越来越觉得搞创作这行当是危险的,唯恐什么时间被开刀问斩。《千》剧就甭提了,‘文革后期,我被‘解放,文化局派我和另一位作家深入大庆油田,写出《先锋战士》。真有点儿胆战心惊,就怕某个情节、某句台词不合江青老妖婆口味。在劫难逃,御用文人‘初澜给中央文革打报告称《先锋战士》有和《创业》相同的问题,是歌颂余秋里的。得,等于宣判死刑。再往前推,一九五九年《笑逐颜开》影片送审时,康生说了句:怎么,这个工人还没有那个知识分子的觉悟高啊?结果取消了向建国十周年献礼的计划。想起这些来,我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尽管,我比较注重刻画人物,但最大的缺欠是不敢写情,怕落入‘人情味和‘人性论的禁区。到了新历史时期,‘危险论不存在了,幸运之神降临了,可惜我已年老,深入生活也跑不动了。”老丛的无限感慨引起同时代作家的共鸣。

“其实,我不是当领导的料,当个作家还算凑合。怪在性子急,好酸脸。”说这句话固然蕴涵着谦虚,却也道出些许真情。

丛深于一九八三年从话剧院调回老家市文联。历任副主席、主席、党组书记,专职抓文联工作,直至一九八九年离休。这期间,他尽心竭力履行职责,很想给文联留点念相。我约莫,起码大的念相留下四个:一是接续相如主席,在文联机关五层大楼建设中,从设计到施工,费了不少心血,大大改善了办公条件,在单列市文联中是拔头子的;二是慧眼识珠,从社会上物色优秀文学青年,组建专业队伍,成立文学创作所。并且,依据自己创作经验,专业、业余各艺术门类创作都抓得颇有起色;三是关心、爱护文艺界老艺术家,每年市委出台繁荣文艺若干措施,他都不忘这条建议。文联机关内,为了林予、杨荫石等的级别、待遇问题,他不厌其烦地跑上跑下,义不容辞;四是主动接受市委宣传部的领导,与文化局等兄弟部门密切合作方面,也是胜于历届文联班子。他的党性观念不仅表现在创作上,同样也表现在工作中,难能可贵。

老丛廉洁自律,公而忘私,身正不怕影子歪,主持工作就敢抓敢管,不怕得罪人。为了纠正文联一帮“散仙”的现状,他急得要命,没少发火。同驻会副主席发火,是因为这位副手忙于自己创作,不肯接受正手交给的工作任务,还说“赶情你功成名就了”。同一位协会秘书长发火,该秘书长在老丛指导下抓一部电视剧生产,私下收了三百元劳务费,本来不算啥,可这位老兄却让剧组“不告诉丛主席”,而偏偏就有人“告密”,丛主席岂能不火?我俩也吵过,他交给我一件工作——实行日工资制,落实钟点上,迟到多少扣多少,若整日不见人影,一天挣的钱就拜拜了。我觉得不好操作,加以拒绝。好在吵过之后未伤感情。老丛辛勤操劳,得了一场大病,文联派了一名职工陪他去上海治疗一番。

老丛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襟怀坦白,心胸开阔。有一次,我发现报纸上一篇文章《〈徐秋影案件〉真相大白记》,有点儿不伦不类,便告知老丛,他嘿嘿一笑:“扯屁蛋,《徐秋影案件》是电影、文学作品,虚构的离奇曲折的故事,怎么能和现实中的赵洁珊被杀案混为一谈呢?给电影人物平什么反!”我说:“写篇文章驳一驳吧。”他说:“拉倒吧,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我又没掉价。”表现出他的大度和宽容。

二○○七年老丛享年七十九岁时光。初秋,省里评选“百对金秋和谐伴侣”,丛深、广仙夫妇入选了,我给写的事迹材料,有这样的表述文字——“共同的平民出身,加之共产党人的觉悟和修养,使得两人身上没有骄、娇二气,都是名人却不为名人所累,从不在人前卖弄自己的特殊身份。他们在事业上互相支持、互相勉励。和同事娱乐,在家里设宴请客,很有人缘。”深秋,国家、省、市三级政府对他在发展我国话剧事业上所做的突出贡献相继予以重奖,使他无怨无悔、心安理得地走向人生的丛林深处,套用他作品名称,这是一个“悲喜之秋”。

责任编辑 晨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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