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友
古时候,陈州称“宛丘”。据史书记载,这地方儿当时是桑林遍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陈风之歌大概就是采集于桑林之中。孔老夫子厄于此地时,这里已改为“陈”。包文正下陈州,是很往后的事儿。这以前,可记载的除去陈胜吴广在此建都之外,最享盛名的就数这位老夫子在陈挨饿了。
孔夫子遇难之时,曾派子路前往范丹处借粮,几经周折,总算借到了。借粮之前他们吃什么?据说是蒲根儿。蒲根儿发甜,熟后稍面。现在通过厨师烹调,已成为名菜。当初孔仲尼吃这玩意儿时,大概并不怎么好受用!
陈州蒲草长在万亩城湖里,它不但根儿可以吃,浑身上下均是宝。蒲草可以织席打苫,还可以编蒲包;蒲棒成熟后,能装枕,能套褥;最主贵的是蒲黄——就是蒲棒面的那一小截儿。《辞海》上称之为香蒲,《本草纲目》中称蒲黄。名药“失笑散”就是这种东西掺入灵芝制成的。据李时珍老先生说:生蒲黄可活血通经,炒熟后有止血妙用,是治疗妇女月经不调和产后腹痛的良药。
因而每逢蒲黄成熟的季节,就有好多人采蒲黄。这虽是个很苦的活计,但也简便。划着小舟,钻进蒲丛里,先采下蒲棒,小心去掉上面的那一小截儿,然后晒干,过箩后便成了生蒲黄。所以,每到这个季节,就有人前来收蒲黄。这里边,有药铺伙计,也有外地商贾,但天时不如地利,收得最多的,是城南关的吕老六。
吕老六叫吕超汉,五十多岁年纪,腿脚硬朗,腰板不驼。他脸很长,自己曾偷量过,一尺二还有余。有人开玩笑说他是马托生的,所以也有人喊他吕老马。
吕老马很穷,家无立锥之地,就弦歌台后墙处搭了两间窝棚。弦歌台是陈州八景之一,四面临水,环境幽雅。当年孔子在兵困粮绝的情况下“弦歌不衰”,乃与弟子轮番对话,可说是其“尽人事,以听天命”、“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进取精神及“仁者不虑,勇者不惧,智者不惑”的圣人胸怀达到了顶峰。当然,吕老六不讲这些,他只管采蒲黄收蒲黄。
吕老六的蒲黄,是替城南五十里颍河镇上的曾家药铺代收的。
曾家药号很阔,云南穿山甲、北疆人参等名贵药物皆有。曾家收蒲黄多运湖广一带,从中获暴利。曾家富,吕家穷,但是世交。据说吕家上辈干买卖,也曾阔过。有一年,吕家先人从山东贩梨去罗山,途经颍河镇时,赶上连阴大雨,半月过后,二十余车大鸭梨全都烂掉。吕家先人抱头痛哭,惊动了曾家先人。曾家先人劝过吕家先人,然后从烂梨中拣出二十几个好梨来,对吕家先人说:“年后来取钱,不会赔多些的!”春节过后,吕家先人去颍河镇。果真得了不少银钱。问其故,曰:“全都当药引子卖出!”吕家先人感恩不尽,从此两家便成了世交。
从那时候起,吕家便为曾家收蒲黄,而且不收一分利。
吕老六自己不违祖训,年年为曾家收蒲黄,从十六岁开始,已干了四十年。四十年里,曾家不知赚了多少钱,而吕老六只能混饱肚皮。其实他不但逢季摘蒲黄,淡季时什么都干,能编席能织苫,还能打鱼摸泥鳅。这人脾气虽古怪,但讲义气。有一年,一外地商贾特到陈州收蒲黄,因路途耽搁了时季。到了陈州城,听说老六的蒲黄还未运走,便去窝棚拜访,说是只要把货卖与他,价格高出曾家一倍。吕老六一听此言,二话没说,便搭手送客。
陈州人皆说吕老六是仁义之君。
这一年,天遭大旱,城湖水干涸,蒲草枯萎,自然收不到蒲黄。陈州人四处逃荒,吕老六更是生活无着。曾家得知,派四轮胶辘轱轿车把他请到了颍河镇。
曾家少掌柜年方三十有几,对老六格外客气,称兄道弟,亲密无间,还为其布置了两间上房,寻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婆娘,一天三宴,大酒大肉。不久,吕老六又白又胖,精神倍增。一年余,竟喜得贵子。儿子极仿老子,脸亦长,人称吕小马。
第二年,吕老六告别了曾家掌柜,带妻携子回到陈州城。三口人住进地窝子,吃糠咽菜。老六仍下湖捕鱼摘蒲黄。在曾家一年多的享受成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顾,更是没齿不忘曾家的大恩大德。
吕小马长至十七岁,吕老马已年过古稀。他下不得湖了,小马便扛了门户。这吕小马自幼长在湖边,水中活计无不精通,摘起蒲黄来,比老马还麻利。
他也为曾家收蒲黄,不取一分利。
后来,老马殁,小马也殁了。吕小马殁的时候,还不足五十岁,那时候曾家少掌柜还活着,年过八旬。得知小马归天,极懊悔地对儿子说:“当初应该给他娶房妻室!”
竹匠铺
颍河镇北街有个竹匠铺,掌柜的姓李,叫李来福。原来的时候,李家主要制作笆子,所以镇人都称他家为“笆子铺”。到了李来福这一代,开始扩大经营,不但会制笆子,还能织竹帘,做蒸馍箅子、编竹篮、竹筐什么的。每到秋天,他们就去漯河买回许多青竹。竹子长,运输比较难。小本经营时,李家上辈靠肩扛,现在有了资金,李来福就用水运。买一批青竹,摽成竹筏,省了不少力气。为防竹爆裂,李来富专盖了几间筒子房,专放竹子。工作时,先将中节破开编笆子或织帘,下脚料制成箅子或其他竹器。捏笆子需要用温火,将竹烤软了,趁热捏弯。笆子也分多种,有大笆和小笆,还有中笆。中原一带用笆子主要是搂麦或搂豆叶,几乎家家都离不开,所以销路是不愁的。李家的大竹笆很结实,每到夏秋旺季,他们常常让小孩子站在上面,然后拉着满街走。这种活广告很见效,前来订货者络绎不绝。
李家编织的竹帘主要卖给有钱人,因为那时候穷人多,很少有人挂得起,再说,就是买得起,草房土墙也不配。当时的大户人家买竹帘也讲派,不是等你织好了再买,而大多是他们自己备料,请竹匠到府上去做,只讲质量,计工时。去大户人家织帘除去能挣工钱外。还可落些下脚料。比如竹梢儿和竹根部,弄回来加工成竹器什么的,也可换钱。
镇上最大的户数雷家,雷家老院的房子有上百间之多,每隔三年就要换一回竹帘。这生意多由李家来做。春节过后,李来福就带着几个儿子走进雷家老院,一干一个多月,可挣不少工钱。
不想这一年,从南阳过来一位姓赵的小竹匠,二十来岁,不但长得眉目清秀,活路做得也精巧。这小竹匠原是个串乡工匠,有一手拿手活,会在竹上烙花儿。织好竹帘,然后烙上山水或戏画,很是好看。为揽生意,他先将烙花竹帘送给大户人家,然后就等消息。大户人家自然喜欢这种新工艺,纷纷前来相请。颍河镇为水旱码头,光酒馆就有十多家,算是富人的集中地,所以生意好得空前。
这一下,李家竹铺便遭到了空前的冷落。
为此,李家竹铺的人就很仇视那个从南阳来的赵竹匠。有一天深夜,李来福雇人到赵竹匠的干店里将其毒打了一顿。被雇的人头上戴着面罩,进到店里先将赵竹匠捆绑起来,拉到户外,打过之后限他三日之内离开颍河镇。岂料赵竹匠是个拗脾气,他猜出是李家竹铺雇人打的之后,并没告官,竟备礼前去李家拜望,并说日后就在镇上混饭吃,已租好了门面房,咱们是同行,求相互有个照应。这一下,倒使李来福又气又恼又尴尬。本想撵人家走,不想人家非但不走,反而还要在此扎下根。李来福无奈,只好默认。
赵竹匠开业那天,特向李来福发了请柬。为不让人生疑,李来福就去贺喜。南阳小竹匠很会办事,请了不少豪绅乡党,场面弄得很热烈,
李来福见小竹匠是个人才,便请镇西酒馆刘老板作媒,将自己的女儿小珊许给了小竹匠。
令人遗憾的是,小竹匠没后。
赵家竹铺生意虽好,可惜没有继承人。几十年后,赵竹匠离世。由于赵家绝后,财产归了李家。这以后,镇上仍然有一家竹铺——李家竹铺。
那时候,李来福也离开了人世,女儿小珊也年近六十。李家后代对这个老姑妈很好,因为他们知道,为让赵竹匠绝后,李来福常让女儿吃打胎药。小珊为家族振兴,也甘愿做出牺牲。只是她觉得对不住小竹匠,每到节日,总要一个人去丈夫坟头,哭得一塌糊涂。
陈州龙舟
陈州有万亩城湖,碧波荡漾,自然每年皆要玩龙舟。
陈州龙舟活动,起始于清代光绪年间,是由江南传来。据县志载,清廷杭州知府段某是陈州人,晚年告老返乡,回到陈州颐养天年。接任的杭州知府,系其早年门生。有一年为段某祝寿,不远千里运来龙舟十只,并随带全套操舟人员,在东城湖博大的水面上排开阵式,从农历五月初二到初十,连续表演九日。当时,附近各府州县豪门权贵,均来观赏,轰动一方。嗣后,地方绅商面求段荣,宁愿集资将龙舟买下,以慰乡里热爱。几经周旋,客方慨然以龙舟五只相赠,并拨留操舟人员一部,传授技艺。从此,江南小乡龙舟,即在陈州落户。
龙舟,呈平头柳叶形,轻捷灵便,靠人力划动,游走如飞,极尽操驾之巧。每舟多有十三人驾驶,包括“拿手”一人,“扳棹手”一人,“鼓手”一人,“划子”十人。因劳动强度过大,一般每舟均三个梯队轻装登舟参加比赛,实际是近四十人为一舟。龙舟表演,包括两项内容,即划速比赛和“捉鸭”比赛。各舟均搭饰彩坊,前后装点龙舟头龙舟尾,中桅旗杆高悬,随风飘扬。锣鼓起处,排划飞舞,群舸争流,在高亢的号子声中,劈水斩浪,舟行如飞,其势磅礴,蔚为壮观。湖中浅水处,多有小型彩船,或配之以八音弦乐之声,或有人扮村姑牛童之类,插科打诨,戏水中流,与龙舟辉衬,遥相呼应,并成一种灿烂。
龙舟技艺表演的高潮是“捉鸭赛”。此时,各舟先旗御除一切装饰,只留中桅旗杆,赤条条严阵以待。标分五色,以示队属。一旦号炮声响,即有人从船上捉鸭掷于水中。各队即飞棹奔逼,以先得手为胜。“捉鸭”技巧全凭群力配合,争取于最短时间接近目标,然后由舟头“拿家”以勾杆突发,将鸭捞起夺魁。当然,稍有失调——也就是说,即有一秒之差就会有被对方抢先之险。因此竞争性极强。
龙舟“捉赛”只是一种游戏比赛,只要是水手便可参加。而“放鸭人”就不是谁都能放的,一般多是地方权威或名流。
到光绪末年,陈州新任一位知县,姓胡。胡知县为捐官,来陈州不到两个月,正赶端午节赛龙舟。因他是新任知县,龙舟会首便请他放鸭。胡知县是山西人,没见过龙舟,问老会首说怎么放鸭?老会首说当龙舟都弦在箭上时,由县太爷坐龙船,怀抱一只鸭子,在锣鼓声中,放飞水中。胡知县一听要让自己怀抱一只鸭子坐在船头,就担心地问:“那鸭子若屙屎了怎么办?不是让本县的官服弄一身鸭子屎吗?”老会首见这新知县较真儿,急忙解释说:“大老爷放心,只一会儿工夫,不会那么巧的。”胡知县一听这话,摇头不止,说这种事准敢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什么要怀抱着,不会先放一边儿,到放时再抱出来?老会首说,“所放之鸭为喜庆之鸭,要系着大红绸,放鸭人手举喜鸭在船头上转几圈儿,吸引观者和龙舟队员,为的是掀起一种气氛。”胡知县又问看龙舟的人多不多?老会首说:“多得很,周围几个县的人都来观看。”胡知县一想自己初来乍到,趁这机会亮亮相也可以,便答应了。
不巧的是,临近端午节的前一天,胡知县突遭风寒,病倒了。这一下,老会首很着急,因为先请了胡知县,这种时候再请别人不合适,怕人家不干。因为这是临时抱佛脚,人家肯定嫌掉价。若不换人,胡知县怎肯抱病上船?又加上他患的是伤寒病,湖里风大,若受风了,岂不更糟?这当然是一件很棘手的事儿,老会首与众人一商量,便去见大老爷,征求征求他的意见。若他同意换人,那就找一个不嫌掉价的人;若他坚持带病放鸭,也与龙舟会没了责任。老会首来到县衙暖阁,胡知县正在病榻上哼哼。师爷悄声问他说老会首求见,胡知县哼哼着坐了起来,望了一眼老会首说:“能否将会期推迟推迟?”老会首无奈地说:“大老爷,端阳节放龙舟,这是千年古规。再说,告示早已贴出去,四乡八县的人都知明天赛舟,怎能推迟?”胡知县想想说:“那好,那我只好带病上船了!”老会首一听说县太爷要抱病上船放鸭,很是担心,说:“太爷,湖里风大,你贵体要紧啊!”胡知县哼哼着说:“为了众人的欢乐,我这点小病算什么?就这样定了,明日船头给我放一张床,多放上几条棉被就行了。”
胡知县如此认真,老会首也无奈,只好照办,备了一张床,租了五条棉被,放在了放鸭船的船头。
第二天,湖边人山人海,数艘龙舟表演一阵之后,开始最后的高潮“捉鸭赛”。几队龙舟排成一排,在老会首龙旗的指挥下划到起跑线。这时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放鸭船从岸边朝湖中心驶出。只见船头处有一张床,胡知县身盖五条棉被躺在船头,县衙师爷怀抱脖系红彩的大白鸭站在床边。单等船到中心线胡知县放鸭。一开始,众人不知怎么回事,以为船上死了什么人,后经打听,方知是县太爷今日是带病放鸭。都觉得这新知县太那个,为了亮相,连命都不顾了。这时候,放鸭船已驶到中心线,四边锣鼓敲得更烈。师爷轻声唤道:“太爷,该放鸭了!”胡知县问:“外边风大不大?”师爷说:“大,连湖水都起浪了!”胡知县一听说风大,便头顶一床被子下了床,接过师爷手中的鸭子正欲朝水里扔,被师爷拦了。师爷说:“太爷,还要抱鸭转几周。”胡知县一听还要转一周,就头顶被子在船头上转了一周。众百姓一看知县像耍猴儿,齐声欢呼,大笑不止,鸭还没放,就先将气氛掀了起来。在欢呼声中,胡知县又转了一周,不想由于被子盖头,又加上转得头发了晕,一不小心,只听扑通一声转进了湖水里……
这件事儿后被记入段正则所写的《陈州野趣》一书,成为陈州人的笑谈。段正则为陈州名人,文笔辛辣、老道,老先生在文章尾处还专作了一首打油诗,抄录如下:
知县带病放喜鸭,
头顶棉被避风沙。
晕头转向掉进湖,
放鸭捎带洗乌纱。
仙乐
陈州城东关有个姓苏的寡妇,丈夫早逝,寡妇熬儿,儿子考中进士,后升为五品知州,成为一代清官。
苏寡妇娘家姓苏,丈夫姓于。她的儿子叫于文元。清康熙十九年,于文元成进士,初任直隶通县知县,康熙二十五年,调任亳州刺史,五十五岁那年,因身体欠佳被放回到陈州当知府。
那时候,他的老娘还健在,已年近八旬,但身板硬朗,眼不花耳不聋,只是头发白了,一头麻发,让人肃然起敬。
于文元是个孝子,每天晚上让妻子给娘暖脚拉家常。上了年纪的人,一切均在回忆中,回忆年轻时的欢乐和痛苦。于文元十分懂得情绪是长寿的秘诀,所以常给老娘讲些儿时的顽皮或一些官场笑话,让母亲整日生活在欢乐之中。为让母亲高兴,他熟读了《笑林广记》之类的书,读后就给老娘讲。书上讲完了,就到处派人收集,闲来无事,他自己也想编些笑话。只可惜,于文元当官多年,一脸严肃,讲笑话时还凑合,知道如何冷脸抖“包袱”,可等到自己编笑话时,方知身上的幽默早已随着政治生涯消失了,编出的东西不但不可笑,而且枯燥乏味,为此,于文元很苦恼。
大概就在这时候,他听说城南关有个老头儿极会讲笑话,便派人把老汉请了回来。
请来的老汉姓胡,叫胡鳖儿,也七八十岁了,由于性格开朗,爱说爱笑,所以显得很精神。原来的时候,他喂了一头种马,一头种驴,一头种牛,专给牲畜配种,整天走南闯北,见识多广,干的又是一种特殊活计,所以走到哪里就会响起一片笑骂儿声。这种人在那个时候属“下九流”,有“七修(脚)八配(种)九娼鸡(娼妓和野鸡)”之说。一般大户人家是极少与这种人打交道的。可于文元是个孝子,为了母亲便不顾这些了,便请来胡鳖儿,让他到客厅里,先讲一段儿笑话,看看能否让自己笑起来。
胡鳖儿平常都是与下里巴人混在一起,所讲的笑话也多是难上桌面的。现在又面对的是知府大人,胡鳖儿早已吓出了一头冷汗,脑际间一片空白,别说讲笑话,差点儿连话也说不囫囵了。于文元一看胡鳖儿害怕自己,便先讲了一个,目的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只可惜,于文元是学问人,讲笑话也多用文词儿,胡鳖儿听不懂,自然也不觉得可笑。
万般无奈,于文元只好赏了胡鳖儿几两银子,让他走了。不想于文元请胡鳖儿来府上的消息早已有下人告知了老太太。老太太很高兴,因为她不但认得胡鳖儿,而且与他极相熟。原来苏寡妇年轻时为供养儿子读书,曾偷偷给富人当过洗衣妇。女人家到了给人洗衣的份儿上,自然也就没了身份,就好比马夫、丫环一样,成了下人。那时候老太太是给一家姓段的富户洗衣服,段家住在南关,苏寡妇每早去段家时要路过胡鳖儿家。胡鳖儿家门前是一片场地,每天早晨,胡鳖儿均要朝外牵种畜,所以二人时常碰面,开始只是笑笑,慢慢就熟悉了。加上这胡鳖儿是个烂货,人一熟就寻乐开玩笑。他对苏寡妇说:“知道我这阵子生意为啥好吗?”苏寡妇说不知道。胡鳖儿说:“主要就是因为每天我牵着种驴出来第一个碰上的是你!干这一行,每天早上第一眼看到女人,是大吉,尤其是看到寡妇,更是难得!为啥?闲地易成苗!”面对这种玩笑话,开初苏寡妇有点儿不习惯,多了,也就不介意了,又见胡鳖儿只是赖嘴,人挺善良,并没什么歹心眼儿,便对他产生了好感,有困难时,就向胡鳖儿借几个。胡鳖儿见苏寡妇日子紧巴,也想点儿生法儿救济她,对苏寡妇说:“你只要每天第一个让我看到你,我一个月赏你五两银!”如此轻易地抓到一笔额外收入,苏寡妇自然感激不尽,所以每天按时路过胡鳖儿家门口。可以说,于文元能金榜题名,其中有着胡鳖儿一份功劳。当然,于文元是不知道这些的。他今天为母行孝请来了胡鳖儿,全属偶然,不想却勾出老太太一段旧情,非要见见胡鳖儿不可。
于是,于文元急忙派人再次去请胡鳖儿。
这一请不要紧,勾起胡鳖儿埋葬在心底深处已久的那段恐怖。当年胡鳖儿救济苏寡妇,除去好心之外,自然也有一丝爱恋,只是这种淫乱之心一直被“好心”压住,没有机会暴露而己。可自从苏寡妇的儿子中举之后,胡鳖儿就下意识中多了一份警惕。现在于文元当上陈州知府,刚“请”一回,又“请”一回,而且是去讲“笑话”,什么意思?是不是他娘给他说了什么?他要杀人灭口埋藏那段不光彩的历史,怕人知道他的乌纱帽上有“种驴”的功劳?要不就是苏寡妇早就看出了自己的“歹心”,一直没机会报复,这下儿子当了知府,要给我一点儿厉害?
如此推来想去,全不往好上想,而且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自己末日来临,更怕受那大堂之苦,最后竟悬梁自尽了!
消息传到于府,于文元母子皆很惊讶。尤其是老太太,更为悲痛,一连几天不吃不喝,用此哀悼恩人胡鳖儿——只可惜,那时候胡鳖儿已经入土了。
本来事情已经算完,不料胡鳖儿之死竟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为攻击于文元增加了把柄。因为于文元是清官,得罪过不少小人和恶人。这些人历来好搬弄是非,于是他们就利用胡鳖儿之死为于母演绎出不少年轻时的绯闻,然后又说于文元如何借用手中之权“为父报仇”,用计害死了苏寡妇当年的相好胡鳖儿,心痛得老太太几天不吃不喝……
当然,这些传闻于文元不会知道,因为没人敢给他说。于文元虽然不知道,但他的母亲却知道了,于母的消息来自一位女佣人,而这位女佣人是被别人收买的,专为老太太悄悄传递这种消息。收买女佣人的原想借此气死老太太,用以给孝子于文元以重创,没想到老太太开初听时有些架不住,怎奈那女佣人天天灌输,听得老太太麻木了,最后竟像听别人的桃色故事一样听上了瘾。编谎言的为让老太太早日灭亡,连她当年如何与胡鳖儿做爱都描绘得一清二楚,使老太太每日都生活在亢奋的情绪中,竟越来越精神了。这很使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莫名其妙了。
老太太高寿九十七岁。
陈州百姓都说,还是好人得好报呀。
责任编辑 安海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