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芙鸣
一 、“现代”书局的倒闭
目前文学研究界所讨论的《现代》杂志是施蛰存主编的纯文艺期刊《现代》,而自此之后革新的《现代》杂志在文学研究及文化研究中从不被提及,即使研究现代书局的人也对转型后的《现代》避而不谈。这是一个不多见的杂志研究特例。作为现代书局连续性的出版物,转型后的《现代》仍使用同一刊号,延续此前《现代》的发行序列,并且仍然具有对文学发展的整体关注,就连封面设计都延续此前的风格,显然不能说它是“另外一个刊物。”如果我们本着研究的态度,对《现代》杂志进行完整的阅读和思考,会发现杂志转型不仅体现出商业运营对文化价值生成及转换的影响,同时对民族性格的整体塑造也具有重要意义。
《现代》杂志的存亡与现代书局连在一起。而现代书局的内部纠纷不像有人所说是“商人和出版家的冲突、经济利益和文化自主性之间的冲突,”而是商业制度下资本主体驱逐利益最大化所引发的必然结局。洪雪帆、张静庐两人是同乡,有过大致相同半政半商的经历,书局的开设出于洪雪帆和张静庐的一次玩笑,从一开始,分歧与冲突就不断发生,张静庐和出资人沈松泉分手,离开现代又重返现代,分分合合,这说明他们的个人素质和所受教育,使其对现代文化的宏观了解和关注远在商业趋利之下,他们更关心投入商业运营的文化所产生的经济效益。文化的商业化仅仅是社会文化的一部分,文化绝不能被全部地用于资本市场,作为意识形态的体现,人类自我认知的表达,文化是集合知识、信仰、道德、习惯的复合体,并且是民族感知和行动的中心,这些因素是不能通过市场交换来体现价值的,而从事文化产业的主体特别是资本市场主体却应该有一个对文化结构的整体性认识,既要认识其商业化的部分,又要认识到其反商业化的本性,并且要对文化产品的社会效益给予更大关注。也正是因为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文化不能全部产业化,成为商品的形式,所以政府对文化发展的规划是相当重要的。但是,三十年代国民党政府对文化发展缺乏一个明确的目标,它所表现出来的保守倾向,使不少激进青年感到失望,也使追求进步的文艺青年感到压抑,“南京国民政府虽然在经济上绝对倚赖江浙财阀,但在思想文化上却十分畏忌上海的激进倾向”,频繁出台的限制法令不是正面规划和扶植现代出版业的发展,而是使大量出版物遭到禁止,直接损害了商家利益。
面对商业组织和管理的混乱无序,私人出版机构只有根据市场暂时的需求状况从事经营,并且以追求短线利润最大化作为商业活动的目的,同时商人又把个人的私欲、喜好、情感,甚至喜怒哀乐渗透到各自的商业价值观中,缺乏统一合作的大局意识,这样,在30年代资本主义商业管理模式和经营规划都不够正规和成熟的情况下,私人企业就只能面对自生自灭的结局。
作为30年代积极参与新文艺出版的现代书局,其失败的原因还在于它缺少一支由文化人构成的真正参与核心业务的团队,就是说,洪、张把资本主体看做是文化产业中唯一的主体,而忽略其他环节的主体性,叶灵凤、施蛰存等人的参加,只是被雇佣的职员而已,对于出版计划几乎没有发言权;而同是私营企业的商务印书馆,它先后由章锡琛、茅盾、蒋梦麟、郑振铎、周建人、王云五等“文化中人”主持主要工作,他们是有深厚文化积累和体验的知识分子,相比之下,洪雪帆和张静庐只能算在文化圈内谋生的商人。与“现代”内部老板之间的剧烈斗争形成对比,“商务”的高层之间充满团结协作的氛围。王云五进入“商务”之后,“高梦旦辞去编译所所长职,请王云五继任、他自己退居出版部长,尽心尽力地襄助王云五做改革的事。”这个私营企业的负责人,为了企业的发展,甘心让贤,这也是“商务”从印刷工场发展为影响巨大的出版机构的原因。商务印书馆还以适当牺牲商业利益来推动主导文化发展,比如支持学生运动,无偿赞助文化讲演等,都为自己制造了展示才能和价值的机会,作为文化产品的生产者,“商务”收到了预期的好评和信誉,它的成功与奉献是相应的。
30年代,是一个文化产业竞争异常激烈的时期,商业利益、读者趣味、技术革新及合理管理构成一个互相关联的系统,任何宏观关照的缺失和微观选择的失误,都会导致产业失败和对文化本身的损失。现代书局的倒闭,也反映了激烈的商业环境下文化生产机构所面临的普遍性危机。
二、转型后的《现代》杂志
作为洪雪帆战胜张静庐的结果,对书局和杂志的改革也是必然的。
“现在好了,弄得一天星斗,现在总算把书局弄成了我一个人的事业。”他于吃饭之后,慢慢地同我说。
“我以后想改变方针,不以营利为本位,就是蚀本,也想出几部在文化史上有地位的书。……”
如果说,商业和文化是相互塑造的话,洪雪帆的文化商业活动也使他自身发生了变化,这就是他对文化本身的意识愈加自觉了。但没等他施展大志就去世了。从当时的现实条件来看,不改革也没有更好的出路,书局陷入不景气中,杂志销路逐渐下降,“从第四卷起,每期只能印二、三千册了。”改变方针,就是要拓宽路线,心怀一个更大的文化感受,这既是洪雪帆个人的打算,也是市场的需要。
《现代》革新号(六卷二期)发行之后,“竟在出版后第12天,得到了再版的机会!”,第三期出版后“四天即再版,第八天即重版。”这说明《现代》杂志从纯文艺期刊转型至综合文化期刊,是符合读者需要的。那么,此时作为民国社会成员的受众,他们为什么需要这样的综合文化信息,这又体现了哪一种价值认同呢?这是我们需要讨论的问题。
吉尔根说:“我们所欲经历的这个世界,它自身并不能给出一套让我们对其进行理解的概念术语。我们所具有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不是归纳法的产物,也不是假说——演绎法的产物……我们据以理解这个世界的概念术语是一种社会性的人造品,是人们在一定历史环境中相互交往的产物。”(Gergen,1985,P.266—267)我们通过阅读杂志这种“人造品”来认识、理解世界和自身,在对杂志所呈现的文本中进行着阅读的“再社会化”过程。作为媒介的一种,杂志的功能“就是提供以前不存在的新的社会事实,或为已经出现的某种趋势给出新的方向”(哈罗兰语)。问题是社会事实是处在变化之中的,杂志和社会生活的互相影响也是动态的,杂志的诞生、死亡、成长,这其中的改版和重新定位读者群,都是因为其中存在大量的变化因素。社会在变,杂志也必须变。
1935年的社会生活与民众心态与杂志创刊时的1932年相比,发生了一些变化。这是抗战总爆发的前两年,又是“淞沪战争”之后的第三年,一方面在经济危机中渐渐复苏的西方列强加快在中国的殖民进程,特别是日本帝国主义,在“九一八”、“一二八”惨案之后,继续在文化、教育和经济上实行变本加厉的侵略,为全面侵华一步一步做着准备;另一方面,是来自国人的“抗日卫国”民主情绪的愈加激烈,自卫守土的抵抗行动从未歇止;国族意识的自觉,使民族的政治概念和国家的领土意识密切联系在一起,人们希望更深刻冷静地认识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文化,认识它在世界中的处境。“眼下的”中国,是一个“世界中”的中国,它的存在本身和国际社会有了密切联系,它一方面和世界其他民族共同享受着人类文明的进步成果,一方面也在不断被列强瓜分和侵害着,后一种自我审视充满了丧失主权性的民族耻辱和压力,但是非常必要,这是认识的需要,也是生存的需要。30年代来自政治、历史、社会、文化关于被入侵(特别是日本的侵略)的叙述,成为整个民族话语叙述结构中必须的特殊诉求。正是在这种诉求之下,1934-1935年的杂志年中出现了这种情况:综合文化刊物成为占有重要位置的刊物,它在三百种出版刊物中占四分之一。综合杂志对国际问题、社会重大事件、专门研究的统一组织,形成相对明确的目标(这常常被称作为杂志的个性),满足了当时市民的“关注”需要,他们可以在富有综合价值的文本中发现关注自身和家国的意义。
如果说,纯文艺的《现代》杂志是文学作品及相关信息的集合,它主要满足文艺青年对文学的热爱,在小说、诗歌、散文这些虚构文本的多义性、含糊性和不完整性中进行个人化的理解(或者重新建构),杂志引导读者完成的是一种个人主义文学欣赏的行为,杂志所张扬的是“五四”新文学以来个人主义的精神气质,那么,改版后的现代杂志所提供的文本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对于这本综合文化杂志,主编在“革新的话”中说:“有三点为爱护本志的读者诸君告。(一)我们考察的方法用科学的方法;(二)我们论述的态度用批判的态度:(三)我们写作的手法用通俗的表达法。”基于这三个出发点,杂志对国际政治、经济、文化艺术和文学的论述是在介绍的基础上分析归纳,这样的文本所使用的话语系统是纪实性的,文本相对封闭,阅读的个人体验减弱,阅读过程趋于文本所暗示的统一指向。这样,读者的阅读活动就会因信息和规范的“压力”成为一种从众活动,如果这时杂志文本情感的指向或价值判断恰好符合受众的需要,那么,一种集体主义的态度、情感、或行为方式就容易形成。《从法意妥协到伦敦协定》、《英日斗争下的星罗》、《德国宣布重整军队以后的欧洲》等文叙述了各国列强加紧殖民扩张和军事准备的过程,唯明在《德国宣布重整军队以后的欧洲》中指出:“今后的欧洲,一切政治都将向着战争的前途迈进,军备竞赛会达到白热化的程度,秘密的军事同盟将代替过去一切公开的会议外交。……我们要记着:整个的欧洲,正向着战争的前途迈进。”作者在1935年的这一预见和中国所经历的现实相吻合,对受众起到警示作用;《现阶段的世界经济恐慌的特性》、《1934年中国对外贸易之检讨》、《中国国民经济发展的核心问题》、《日趋尖锐的货币战争》、《中国农村复兴与中日经济技术合作》等文分析了资本主义制度的混乱性及其经济危机给产业工人和农业生产带来的巨大危害,对中国来说,西方诸国拼命在中国市场上倾销剩余产品,促使各国加高关税壁垒,使中国的出口商品额缩小,而西方资本的强行进入中国市场,又扩大了他们的企业规模,使中国的民族产业无法生存。这其中,日本推行的所谓“中日经济技术合作”对中国农业经济的伤害尤其严重,他们利用中国的土地资源引进自己的资本和棉花种植技术,商品远销欧美,为自己创造财富,又把大量次品转销中国市场,这样,中国的棉花生产就面临崩溃的危机,中国农业也走向更彻底的殖民地农业化。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事实性叙述中,作者渗透了批判的态度,这就使文本的现实性成为对阅读活动中民族主体意识的自觉引导,杂志对通俗性的强调又容易调动集体情感和转换为大众召唤,于是,这一社会科学文本就成为以塑造反殖民、反侵略为意识形态共同性的重要的物质材料。
对于改版以后的《现代》杂志来说,现代性的持续并没有中断,正如“革新的话”里所说:“我们要认识现代,应该了解现代的一切文化”,同时,“我们不能把历史和现代的社会隔断了来看,别一方面,现代的社会要统合了整个世界来观察。”“现代”不仅是一个时间概念,更是一个与此相关的文化整体叙述,这个整体中任何一个领域或环节的实践性突变,都会导致观念、思想的变革。纯文艺杂志的《现代》为读者提供了中国视野中的世界文学关照,承续了新文学以来的“西方情节”和个人主义思想培育,而综合文化杂志的《现代》呈现的是西方世界中的“中国现实”,唤起的是民族主体意识和集体主义精神,这种过渡是现实的需要,也是思想发展的需要。
三 、 “现代派”文学实践的终结
30年代活跃于上海滩的“现代派”,施蛰存先生又把它叫做《现代》派。他们通过《现代》杂志这个商业空间发布作品,为自己制造名声,赢得市场的认同,并且在此展开关于上海这一大都市的个体主义文学想像。但这样一个有文学创作经验和生产经验且有相对固定人员组合的“现代派”,却因商业化杂志的利益纠纷停止了文学实验,以后再也没有集结阵地,发表创作;事实上在此之后,他们各奔东西,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选择。这不能不给人一些遗憾,同时我们有必要思考这个文学流派自身的文学观和生命力问题。
在对这个流派的创作和作家言论的阅读中,笔者发现,虽然在文学史书写中,研究者常从流派的角度来组合这个群体,可事实上,他们缺乏明确的文学观念和美学标准,在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杜衡等人的言论中,很少有涉及对文学本体认识的统一论述,刘呐鸥从日本回到上海之后,一方面推崇唯物主义文艺理论家弗里采的《艺术社会学》,一方面喜爱描写大都会色情生活的作品。“在他,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矛盾,因为他们都是‘新兴,都是‘尖端。共同的是创作方法或批评标准的推陈出新,个别的是思想倾向和社会意义的差异。” 如果说“推陈出新”是把他们聚在一起的精神纽带,那么,“新”本身的相对性和无法确定性使得他们对文学的“认识”一开始就是模糊的,与西方现代主义相对于自然写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新兴”姿态相比,20年代末在中国文坛,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不能算旧事物,作为新文学的实践方法,它们在封建文化庞大的价值体系面前,仍然实施着革新的任务,并没有像西方那样被认为在现代生活面前出现表达的乏力;如果刘呐鸥所说的“新”指文学意识的新,具体到创作经验,是他所推崇的日本文坛的“从个人主义到集团主义的转变,”那么,这种“新”在“革命文学”那里被推广的力度远比这个“现代派”要大的多,蒋光慈革命小说的先锋性和“革命+恋爱”模式被广泛复制的媚俗性,使“革命文学”更接近现代主义的美学面孔;更有意思的是,这个流派的创作所体现出的“新”尝试本身,存有观念上的差异:刘呐鸥、穆时英关注的时间是“即时的、动态的,瞬间的”,强调刹那间的感觉,施蛰存则探讨人类普遍的性心理,有人的地方就有性,“人”作为存在是永恒的,性也是永恒的。他对事物的探寻指向永恒。可以说,他们对时间的体验完全不同。
如果上述现象可以用“独创性”来涵盖,而个人独创性的表现又是现代主义本质精神的话,那么,只要我们读读20年代日本“新感觉”派作品,读读法国保尔·穆行的小说,就会发现30年代“现代派”的“新感觉”更多的是一种形式模仿(穆时英甚至有抄袭日本作品的现象),其作品中作为上海的本土化独创性文学叙述特征并不显著,读者甚至看不出上海与东京、巴黎、伦敦这些大都市的区别;笔者以为,直到张爱玲出现,这座建立在封建废墟上的被殖民分割的大都市才有了个体性的文学表述。
30年代,《现代》杂志登载了有关“第三种人”的讨论,施蛰存、杜衡等人关于文学自由主义立场的观点浮出水面,晚年施蛰存重申这一点,“我们标举的是,政治上左翼,文艺上自由主义。”1934年,施蛰存在为《域外文人日记抄》作序时,指出文学是“个人化”的审美活动,它注重自由。他常用一个法文词Belles lettres来说明文学的含义,即纯文学的意思——一方面,它需要“精致”,另一方面,它更是“个人的”。对文学的“精致”和“个人化”的提出,可看作是施蛰存具有代表性的文艺观,至30年代,他们总算有了对文学本身的认识。这个认识指向“自由的精神”,他们坚信“只有自由主义才是文学发展的绝对而且唯一的保障”,但这个观念不仅是“现代派”或者“海派”,同时还是“京派”或者其他非左翼作家共同的文学理想,把自由主义文学观作为连接“现代派”甚至是“海派”作家的纽带,笔者认为这似乎仍体现不出独特性。
笔者以为是都市现代生活的共同体验方式而不是对文学的共同认识把这个小团体组合在一起,呈现出流派性。
歌德说,文学创作首先让人看到的是生活价值,而不是别的。“文学创作的对象不是为认识着的精神而存在的现实,而是出现在生活覆盖层中的我的自身和诸事物的性质与状态。”歌德本人的生活经历给予了他非凡的创作能量。对于生活体验,他这样描述:“在生活中,我的自身于我是已存在于其环境中的,是我的生存的感觉,是同我周围的人和物的一种关系和态度;我周围的人和物对我施加压力或者供给我力量和生活之乐,向我提出要求,在我的存在中占有‘一个空间每—事物和每一个人就这样从我的生活覆盖层中接受—种自己的力和色彩。”歌德强调了自我生存的感觉、与周围的关系和态度是最生动的文学经验。可以说,30年代,“现代派”作家对于自身“与生活本身的关联”这一感觉要大于同时代其他作家。
随着南京国民政府的确立, 1928年以后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现代性特征更加明显,即人是主体,社会发展诸指标围绕人的发展而形成。在上海,她更具有了波德莱尔所说的“大城市风光”,充满“风尚、道德、情欲”,充满短暂、瞬时和不确定的现代性之美,物质主义、声色犬马等都会生活方式呈现异常活力,正如西方新艺术诞生于现代生活场景中一样,新文学创新也需要在这一“现代生活”的独特兴趣与体验中发生。施蛰存老人回忆过这个小团体二三十年代的生活,“每天上午,大家都耽在屋里,聊天,看书,个人写文章,译书。午饭后,睡一觉。三点钟到虹口游泳池去游泳。在四川路底一家日本人开的店里饮冰。回家晚餐。晚饭后,到北四川路一带看电影,或跳舞。一般总是先看七点钟一场的电影,看过电影,再进舞场,玩到半夜才回家。这就是当时一天的生活。”“早晨——穆时英是没有早晨的.他常常几乎是在临近中午时分,才懒洋洋地从床上起来,出门,去北四川路附近的一家俄国人餐馆吃西餐,他喜爱面包、牛油和罗宋汤。下午,坐在书桌前,一面吸着一种名叫CRAVEN‘A的烟.一面用钢笔尖蘸着墨水。在稿子上倾泄他的新感觉文字,直到夕阳西下。”几乎每晚穆时英都泡在“月宫”舞厅,他的舞姿优美,常常是舞场里跳得最好的。后来竟爱上一个广东舞女,并和她结了婚。刘呐鸥财大气粗,生活挥霍,在他的1927年日记里,我们不仅看到他经常和朋友们切磋舞技,而且常有逛妓院和订做时装的记载,同样是咖啡馆,在左翼作家那里,常常是展开革命活动的掩护地,他们在此接头、开会、宣读组织章程,咖啡馆表现出一种独特的政治隐喻。而在“现代派”作家那里,咖啡馆就是谈情说爱、朋友聚会的约会地,它们体现了咖啡馆最原始的消费特征。这些文学青年从不掩饰欲望,热衷于纯粹的享乐与表达,写作也成为现代生活方式的表现。但是,正如波亚士所说:“现代生活最大困难便是由理想的冲突表现出来,如个人主义反对社会化,国家主义反对国际主义,生活的享受反对效率,唯理主义反对情感主义,和传统反对事实的逻辑……”这些文学青年在享受都会生活巨大魅力的同时,也被迫承受着现代生活的重重矛盾,比如,他们是作家,是知识分子,同时又是无业青年;他们为理想而写作,却又像商人一样等着自己的产品卖出去换回同等价值的金钱,生产是为了下一次交换;他们崇尚自由的文学,却又不可选择地落入政治泥沼;在贫穷与拥有、文学与商品、自由与专制,个性与媚俗之间,他们带着焦虑沉浸在现代生活的享受中。表面上,他们是物质世界的主体,而当面对精于算计、你死我活的都会商业本质时,他们就成了附庸,甚至是牺牲品。现代书局倒闭,《现代》杂志转型,这个文学团体就丧失了实施文学体验的资本主体,这是大都会文学商业化的必然结果。
30年代,上海都会现代生活中不能忽略的内容是“一二·八”之后上海生活的重创。侵略的野心与反侵略的民族情绪如暗流涌动,终于1937年,抗日战争的总爆发成为现代生活的重要事件,它粉碎了所有个人主义文学梦想与都市生活经验,结束了上海优越的文化都会位置,把其新文学以来的个体现代性书写统一到抗日救亡的民族化书写中,这也正是家国命运给予中国现代性的独特使命。作为一个流派的文学实践,“现代派”的终结也是必然的。
注释:
(1)施蛰存:《现代》杂忆,见《沙上的脚迹》,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3月第1版,第29页。
(2)参见史静:《现代书局与三十年代中国新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6.
(3)【马来西亚】温梓川:《洪雪帆与现代书局》,《中国文人的另一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53页。
(4)熊月之主编,许敏著:《上海通史·民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1页。
(5)叶再生:《中国近代现代出版通史》,华文出版社,第339页。
(6)郁达夫:《追怀洪雪帆先生》,《现代》第6卷第2期。
(7)施蛰存:《沙上的脚迹》,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3月第1版,第64页。
(8)见《现代》第六卷第二期,第四期编辑后记。
(9)转引自【英】索尼娅·利文斯通著:《理解电视——受众解读的心理学 》,新华出版社,2006年第1版,第105页。
(10)(11)(12) 《现代》第6卷第2期。
(13)(14)施蛰存:《沙上的脚迹》,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27页,第181页。
(15)施蛰存:《〈域外文人日记抄·序〉》,天马书店,1934年版,第1—2页。
(16)(17) 【德】狄尔泰著,胡其鼎译:《体验与诗:莱辛、歌德、诺瓦利斯、荷尔德林》,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49页。
(18)施蛰存:《我们经营过的三个书店》,《沙上的脚迹》,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页。
(19)刑建榕:《民国文坛名流归宿》,1999年3月,第1版,第403页。
(20)黑婴:《我见到的穆时英》,《新文学史料》,1989年版,第3期。
(21)见彭小妍:《刘呐鸥1927年日记——身世、婚姻与学业》,《读书》1998年,第10期。
(22)【美】弗兰茨·波亚士著:《人类学与现代生活》,商务印书馆,1945年11月,第147页。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