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狗咬了王书记

2009-02-08 02:45西北狼
广州文艺 2009年11期
关键词:乡政府乡长二哥

西北狼

1

我们家的狗把王书记咬了。

王书记是从区里调到我们天台乡来当书记的。

王书记是我们天台乡的一把手,比张乡长官儿还大,比张乡长脾气还大。

当然,张乡长是很和蔼的人,一点儿脾气也没得,经常戴着草帽下乡,经常和农民称兄道弟拍脚打手。张乡长到我们家里来时,提了一包糖果(这一点是他进屋五分钟后我侦察出来的结果),隔几根田埂远就“申排长、申排长”地喊,喊得父亲怪不好意思,红着一张脸说,“哪有乡长来看老百姓的?”父亲经常红着一张脸,不过那是骂人骂到脸红筋胀。从来没看到过父亲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张乡长来当乡长的头一天就到我们家来了。来看望他在部队时的同乡老战友“申排长”,我的农民父亲。张乡长很和蔼地看望了我们家的人、猪、牛、鸡、鸭,以及李子树、桃子树、柚子树。张乡长本来还要继续看望我们家的扁担、锄头、镰刀这些家什的,同行的乡干部提醒他乡里面的领导在乡政府等着为他接风,于是张乡长不得不与我的父亲“申排长”亲切握手,然后告辞。我们家的那条很凶的狗,老老实实地趴在我脚边,没动也没叫,张乡长伸出手来摸我的头鼓励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时,它也没动没叫。

但是半年后王书记来我们家时,却被我们家的狗咬了。

王书记本来是不来我们家的。王书记上任一个月也没来我们家。当然,作为一个人口多达两万的大乡的乡党委书记。事情多工作忙,确实是不可能到每一个农民家匣走访的,他也没这个义务到每一个普通农民家走访。问题是我的父亲不是普通农民,他是“申排长”,而与张乡长搭档的王书记,在部队时与张乡长也是老搭档。这句话换个说法是,我的农民父亲也是现任天台乡党委书记王爱国同志曾经的“申排长”。当过兵的人都知道,战友情胜过一切,如果当了个小官儿就不待见以前的战友,那么别的战友就会有看法。当然,如果别的战友都是老农民一个,有意见就有意见,啥屁问题也没有。可是我的农民父亲“申排长”在本县的战友,许多人都有一官半职,那些人比王书记官儿大的多的是,王书记不敢不颐及他们的看法。更何况,我们家还有一个舅舅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虽然这个副局长舅舅跟我们家,确切地说是跟我的农民父亲“申排长”关系一直不好,但他们也是战友。所以王书记在工作“忙”了一个月后,终于来了我们家。

2

王书记来乡里当书记,父亲早就知道。

张乡长曾经在某个赶场天,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向“偶遇”的父亲提起,老王到我们乡当书记来了。老王,哪个老王?父亲反问。王爱国同志,你的副排长啊。张乡长在“副”字上加重了语气。哦。父亲“哦”了一声后,便朝前走了,把张乡长撂在路边。

父亲就是那时知道王爱国到我们天台乡当乡党委书记来了。

但是父亲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父亲把许多事情都不往心里去,父亲是一个农民父亲,每天做的事情是上坡下田,唯一的快乐是看长篇章回小说。一般人操心得不得了的儿女们的事情,父亲也不往心里去。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去你妈卖××的!父亲讲这样的粗话也一点儿不脸红,一点儿不像当过中国人民解放军排长的人。

直到王书记确定要来我们家的头天下午,父亲还在犹豫要不要请王书记在我们家吃饭。留客吃饭在乡里是规矩礼性,不留客吃饭会被人当一辈子的笑话说。可是父亲还是犹豫到底要不要留王书记吃饭。

来通知我们家的乡政府秘书见父亲的神色。便明白了父亲的想法,于是他打开随身带的口袋,拿出一块刚割的猪肉,以及两瓶“诗仙太白”。秘书说是张乡长交代的,一定要“申排长”收下。

父亲没接。父亲对秘书说,张乡长的心意我领了,但东西你还是拿回去。你回去转告张乡长,让他放心。明天我会好好接待王书记的。父亲又说。

秘书不走。秘书说,张乡长有交代,一定要你把东西收下。

父亲就把脸沉下来,说,啷个,怕我这个农民买不起酒肉噻?明天,请乡长一起来喝酒,这个话你一定要带到。父亲脸长,再往下一拉,就更长,长得弯刀一样。有些吓人。

秘书嗯嗯地点头,把口袋里的东西拿走了。

秘书走后,父亲进了屋,打开了他藏章回小说的长柜子。我知道,他是在里面找钱。父亲的皮钱包就放在里面,当他拿书出来看又忘记了锁柜子时。我会小心翼翼地从柜内左侧小铁皮箱里放着的钱包里面抠一个两个硬币,到乡政府附近买三角粑吃。父亲拿了钱后就出门去了。我紧跟着去屋里看,柜子锁上了,这让我非常失望。不过父亲回来时,我又高兴了起来,父亲不仅买了酒割了肉,还拎了一包油炸胡豆瓣,而凭我练就的本领,胡豆瓣至少有一半要进我的嘴巴。

3

谁都没想到王书记会被我们家的狗咬了。

张乡长没想到。张乡长上次来我们家时,我们家的狗甚至还对他摇尾巴。一条对人摇尾巴的亲爱的看家狗,怎么会咬主人家的客人呢?

王书记也没想到。王书记是个很厉害的人,虽然他个子很矮,才一米六左右,可公社所有的人都怕他,公社附近所有的狗都怕他,见了王书记,是人都赶紧叫王书记,是狗老远就避开走。王书记还有一个哥哥在县里人大当副主任,王书记想不厉害都不行。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有狗,狗胆包天。敢咬他呢?

所以,当我们家的狗从路边窜出来,一口叼住王书记的小腿时,王书记愣了一下,才一屁股墩在稀泥巴糊糊的土公路上。王书记甚至闪躲都没闪躲。

乡里人被狗咬是常事,所以一般人在被狗袭击时都会闪躲,或者猛然下蹲,装作捡石头的样子,吓走来袭的狗。当然,那些狗一定是汪汪叫着冲上来的。

可是,我们家的狗冲上去时,没叫。这就显得我们家的狗是存了心要咬王书记似的。

而王书记一不闪躲,二不下蹲,也显得是存心要被我们家的狗咬似的。

刚刚与王书记握过手的父亲,也没想到。但当过兵的人,毕竟反应比一般人快,父亲立刻一掌剁出。狗“嗷”地叫了一声,往坡上跑了。十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一掌的功夫叫铁砂掌。父亲,张乡长,还有秘书,同时伸出手去拉墩在地上的王书记。王书记谁的手也没接,自己用手一按地,站了起来。毕竟也是当过兵的人,个子虽然矮了点儿,军事素质还是有的。

王书记撩起裤脚,白白的小腿上有几个牙印,擦破了皮,但没出血。

这么凶的狗,这还得了?秘书立刻说。

是啊,乡里的狗太多,要管一管才行。张乡长说。

喂狗不管狗,要罚他的款!问一下,是哪家的狗?王书记黑着脸说。

是我的狗。父亲尴尬地回答。

王书记张了张嘴,不晓得说什么好。

张乡长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秘书张了张嘴,说,下午乡里还有个会要开。

王书记说,对对对,你看我差点儿忘了,我要赶回去开会,申排长。改天我再来看你啊。

父亲便说,王书记你忙你忙。

王书记便与秘书一起转回头往乡政府走。王书记屁股上一大摊稀泥巴。张乡长对父亲苦笑一下,也跟着转头走了。

父亲便站在原地。看着渐渐走远的张

乡长、王书记,还有准备给王书记擦屁股上的稀泥巴,又被王书记训得缩手缩脚的秘书。

父亲手上,拿着秘书留下的一包东西。那包东西,据我的侦察结果,是猪耳朵、猪心,和花生米儿。

4

二月里,油菜花开麦子扬穗,正是阳光明媚的好时光,交配的好季节。但是,癫狗疯开始传播了。那些发癫的狗,血红着眼,见人就咬,不分是主人还是外人。那些在麦田里油菜花丛里被癫狗咬了的男女,浑身打摆子口吐白沫,见光怕光,见水怕水,乡卫生院都没办法治。而三十公里外的县城医院,据说有方法治,不过要不少钱。一些民间的土方便在乡间四处流传。治癫狗疯的,防癫狗咬的,各种方法层出不穷。

有一种防癫狗咬人的土方,与我家有关。此种土方是,将黑竹削成棍,棍的首节钻小孔,内塞七颗米,癫狗见了便会绕道而走。我们家是乡里唯一种有黑竹的人家,便不时有人上门来讨要黑竹棍。生性耿直的父亲来者不拒。后来我们家的黑竹绝种了,与那年的过度砍伐不无关系。如果现在的环保组织要追究起来,我的父亲“申排长”和怕癫狗咬的乡亲们要承担主要责任。

与此同时,乡政府也出台了政策,凡是患有狂犬病(乡政府不用“癫狗疯”这种农民式称呼)的狗,人见人打,且打死后不准吃肉,一律深埋处理。当然,乡政府是没有权力出台政策的,此项政策是县政府出台的,乡政府只是执行区里下达的命令而已。于是到处有勇敢的人扛着火药枪,见到红眼睛的狗就开枪射杀。

另一项政策与乡政府有关,即所有的养狗户必须办理养狗证,即到乡政府交钱,领回一个印有狗头的牌牌,挂在狗脖子上。凡是戴有此种狗牌牌的狗,即是好狗,不必射杀,否则格杀勿论。当然,办一个狗头牌牌要五块钱。五块钱不是小数目,我一学期的学费也不过两块钱,学校免我一块钱学费后,一块钱我就可以读完一个学期。如此换算下来,我们家的狗办个狗头牌牌,足够我从四年级读到小学毕业了。

很多人都去办狗头牌牌,他们说这是给狗上户口。没有人情愿,但乡政府天天在广播里通知,不办不行。没有戴狗头牌牌的狗,视作癫狗一律打死,穷家值万贯,都舍不得家里那些破烂儿因为没狗看守而被强盗(小偷)偷了,于是大家都办。

广播里的通知一天要播三遍。那个女播音员是张乡长的女儿,跟二哥关系不错,但她普通话说不好,于是一早一晚就听到她在喇叭里用四川话讲,“天台人民广播站,今天第×次播音现在开‘死(始)”。

我们家的狗一直没办养狗证。为了避免我们家的狗被人当成癫狗当场扑杀,父亲把狗用铁链子拴了起来。那根铁链子是从街上买的,六块钱。

乡里成立了专门的打狗队,到处打癫狗。当然,真正的癫狗出现时,他们早就避得远远的,碰到没戴狗牌牌的狗,他们就猛追,一直追到人家家里,当着主人的面,将狗乱棍打死,收了罚款,还把狗拖走,说是深埋处理,其实是拉到乡政府的食堂里,弄成红烧狗肉,深埋处理到肚子里了。

5

终于,打狗队到我们家来了。

四五个年轻人,膀大腰圆,一进我们家的地坝就瞄准了拴在角落里的狗,准备开打。他们动作很快,显然训练有素。

与以往的成功经验不同的是。这次狗的主人家,一点儿都不畏缩,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不准打。打狗队是横行惯了的人,当然不在乎,就有人推搡父亲,说,你不就是在部队当过排长吗,你就是当过团长又怎样,现在还不是个土农民?

父亲不跟他们说话。

父亲也不还手。

父亲直接进了屋。

打狗队的就笑,很张狂地笑。说,排长也不过如此嘛,看他平时那个凶样,今天啷个凶不起来了?

话音刚落,“嘭”地一声巨响,一个打狗队队员跳了起来。糟了糟了!他捂着脚板大叫起来。

父亲端着火药枪出现在门口,枪托上的撞针处冒出一阵青烟。

你狗日的想杀人啦?几个打狗队员的话音里明显带着哆嗦。

老子当年杀过美国人,中国人还没杀过,今天试一下,看看枪法怎么样。父亲平静自若地往火药枪里装药,灌了一把铁砂子,还填了一根铁条进去。

申排长,你莫乱来啊,我们只是打狗。带头的打狗队员怕了,那根铁条如果从火药枪里喷出来,能射穿一条狗的身体。至于人的身体,其实跟狗的身体差不多。

滚!父亲端枪,眯着左眼。

一帮打狗队员赶快离开,比来时动作还快。几年后电影《峨眉飞盗》里出现了一个身手矫健的大盗。打狗队员撤离时的动作可以与他媲美。

6

二哥在乡政府干不下去了。

二哥在另外一个乡的初中打架闹事,不好好学习,毕业时没考上区里的高中,于是回家务农。二哥是个不安分的人,一会儿去卖冰棍,一会儿搞科学养殖种西红柿稻田养鱼,一会儿又生豆芽到天然气基地去卖。都没赚到钱。张乡长来乡里当乡长后要照顾“申排长”的娃儿,于是二哥去乡政府当了办事员。

但二哥干了半年后,突然被通知不要再来乡政府了。莫名其妙的二哥问乡政府办公室的人到底怎么回事,人家不明说。只是说回去问你老子就晓得了。

十八岁的二哥就回家问他的老子,也就是我的农民父亲“申排长”。父亲不睬他说不去就不去哟,去他妈卖××的!父亲又甩了一句脏话。父亲真是没有排长的样子。十八岁的二哥就愤怒了。十八岁的二哥在愤怒之前十秒钟刚刚弄明白,是我们家的狗,妨碍了他在乡政府的前途。二哥不敢对父亲凶,但敢对一条狗凶。二哥便操起一条扁担,朝拴在角落的狗劈头盖脑地砸。拴狗的铁链子不长,狗在角落里徒劳地东躲西躲,身上挨了好几下,眼看就要被暴怒的二哥活活劈死了。

你格老子的做啥子?父亲一声怒吼,一脚上去,二哥应声倒地。十八岁的二哥,不是四五十岁的父亲的对手,亏得二哥还练少林拳呢。二哥爬起来,红着眼珠。对父亲怒目而视。二哥也吼,是人重要还是狗重要?父亲一耳光掮过去,又把二哥打趴了。父亲说,你狗日的连狗都不如,你还配做人?你不是老子的儿!

不是就不是,分家!再次爬起来的二哥,嘴角淌着血,向父亲宣战。没结婚的儿子要分家,这对家长来说是一个耻辱。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当家长的会对儿子的要求慎重考虑。

但是,二哥显然低估了父亲的承受能力和行动能力。父亲立刻叫来了生产队长和附近院子的长辈,当着大家的面,给二哥写了分家合同,刚建的新房子,让二哥一个人住,锅碗瓢盆米面油,全部给他分了。二哥灰白着脸,去两根田埂外的新房子睡觉,做饭。二哥常常不做饭,趁父亲不在家时,溜过来混饭吃,然后又回新房子去睡觉。这让我非常鄙视他的为人。

7

农历四月,乡里召开党员大会,全乡上百名党员,都放下割麦子的镰刀,去乡上开会。父亲是老党员,当然也要去。

去乡上开会,在乡食堂吃饭,农村党员们都要自带蔬菜和粮票。当然,这是个表面上的说法,乡政府再穷,也管得起党员们的几餐饭。所以没有几个人真正带蔬菜去开会。

但父亲带菜去。父亲挑了最嫩的南瓜。茄子,还摘了

没长大的黄瓜,用布口袋装着,去乡里开会。我们家离乡政府就一里多路,父亲完全可以不在乡食堂吃饭的。但父亲每年去开会,都要在乡食堂吃饭。父亲喜欢和其他那些农村党员们坐在一起,说些只有党员们才知道的事情。

父亲去了才知道,他是这次党员大会的整党对象,乡党委经讨论决定,要处分父亲。理南是不服从领导,对抗政府命令。一个一直热爱国家热爱党的退役军人,一个视名誉如生命的党员,要挨处分,父亲的脸变得刷白。父亲当场表示异议。但是,党员大会的表决,对父亲非常不利,父亲真地被处分了。

会议一散父亲就回了家。父亲破天荒不在乡食堂吃饭。父亲不在乡食堂吃饭时,农村党员们仍然对当前的国际国内形势表示了热切的关注,并且享用了营养丰富的红烧狗肉会议餐。

当父亲遭受政治上的打击后,我们家的狗也同时宣判了死刑。乡党委书记王爱国同志在会上宣布,对于乡党委的命令,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绝不允许任何党员出现个人凌驾于组织之上的行为。

8

打狗队秣马厉兵,准备再次到我们家来打狗。他们的说法是“拔钉子”。这让我想起《敌后武工队》来,那里面的武工队也经常“拔钉子”,不过他们所拔的都是死硬死硬的汉奸走狗地主恶霸,而不是像我父亲这样的前中国人民解放军排长。

本次打狗队将由乡党委书记王爱国同志亲自带队。

这条消息是张乡长托人捎给父亲的。张乡长希望父亲不要对抗。张乡长还说,不就是一条狗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申排长当年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牺牲,一条狗有什么舍不得的?

但打狗队准备从乡政府出发来我们家打狗时,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却突然取消了。打狗队员们摩拳擦掌要大干一番的,却不料打了个劈空拳,这让他们感觉很没劲儿。他们便要嚷嚷。张乡长出来吼了他们一通。张乡长很少吼人的。

一惯眦睚必报的打狗队行事如此低调,其中必有原因。二十几年后,据不计前仇的前打狗队员们的回忆,当时他们正准备出发时,王书记被一个电话叫走了,接完电话后彻底取消了这次行动。据说打电话来的是区武装部长。此人是正营级转业。

9

我们家人不少,姐弟一共五个。在我出生之前,中国已经开始实行计划生育了,独生子女们年年都要到乡上去集中,领十块钱,还戴大红花。这让我非常嫉妒,有时我就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独生子女。后来我知道了,我永远不可能是独生子女,因为我的父亲是毛泽东主席人多力量大革命理论最虔诚的追随者,他甚至在我的爷爷奶奶刚饿死不久,就让我母亲接二连三地生了一串儿子,于是我们家便一直穷了下去。

大姐十六岁时就说了婆家。大姐人长得漂亮。可是大哥就麻烦了。大哥个子矮,人又长得丑,嘴大上额塌,颧骨突出,整个儿一北京山顶洞人模样。后来学历史见到北京猿人的图形,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可怜的大哥,他是因为营养不良才导到发育不正常的呀。大哥形象不好,并且因为我们家穷,大哥二十岁了还说不到婆娘,这让大哥越发地沉默,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干活儿。

大哥终于说到了一门亲事。对方也是一个贫困的大家庭,我未来的嫂子十七岁,有点儿黑,不过人长得还可以。她家知道我的父亲的名字。并且还知道我们家有一个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的舅舅,于是应了这门亲事。二十二岁的大哥的脸上开始显现出红润,大哥话多了起来,有时还边干活边唱歌,唱的是“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无限好罗喂——”。唱到兴头时还会双手朝天张开。“啊。明天——明天——”

我们都认为大哥的这门儿亲事十拿九稳了。我未来的大嫂经常来我们家帮我们干活儿,我也数次到她家去玩,她家里的即将出嫁的姐姐,比我大一岁的弟弟,父母,还有老奶奶,都对我非常好,这让我充分相信,她就是我未来几十年里的大嫂。

然而,就是这个未来的大嫂,却干了一桩让我的父亲含冤的事情。事情是这样子的,四月里的某一天,是我的父亲的生日,未来的大嫂便过来我们家。我们那儿都是这个风俗。长辈的小生日也是要过的。来我们家当天下午,未来的大嫂离开我们家,去她刚刚结婚的姐姐家。她姐夫跟我们是一个乡的,离我家三四里路程。没想到,她一去不回,直到她家里的人来我们家找人,她仍然不见踪影。那时正是人贩子猖獗的时候。许多少女被拐卖到外地。据初步判断,我未来的大嫂是被人拐卖了。大哥一下子蔫了,灰头土脸的他,又一句话也不说了。

不妙的是,女方家里认为是我们家拐卖了他们的女儿,并且向乡里报了案。责无旁贷的父亲,便代替大哥去对方家里说明情况。然而,父亲一去,正好落人对方的掌握。我们乡的党委书记王爱国同志,与对方是一个乡一个大队的,并且有点儿拐弯抹角的远亲关系。王爱国同志义正辞严地说,不管是谁,只要敢拐卖人口,我就要把他捆起来!我的农民父亲“申排长”就真的被捆了起来,并且要送往区里派出所。父亲连连喊冤枉。没人理他。

父亲终于要被他昔日的部下绳之以法了。

10

幸运的父亲又一次逢凶化吉。

父亲在被捆起来几分钟后,就被松了绑。

原因又是区里的一个电话。

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的舅舅,听派出所的人说父亲被人当成人贩子抓起来了,立刻打电话让下面的人依法办事不要乱来。副局长舅舅在一句“不要乱来”后还加了这么一句话,谁给他王爱国的权力,说捆人就捆人,再不放人老子先把他捆起来!

父亲就被松了绑。

舅舅虽然讨厌父亲的性格,不过他相信父亲是不会干拐卖自己的儿媳妇的事情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嫁给父亲。

派出所介入此事后,很快就查明我未来的大嫂其实是被她的姐夫的弟弟拐卖到河北去了。当然,她姐夫的弟弟人长得比较英俊,又经常在外面跑,见多识广,我大哥不是他的对手。我这么说有点儿对不起我的大哥,不过我这是实话实说,我大哥的确拴不住女人的心。后来我大哥娶了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此人性情凶悍,经常拿菜刀威胁大哥。但大哥还是不离婚。想来大哥也明白自己的魅力值,不是我说他。

11

乡党委书记王爱国同志,终于还是来了我们家吃饭。陪同的有张乡长。当然,主客是我那十几年都不登门的舅舅。此时,县里刚刚换届,据可靠消息,王爱国同志的哥哥,已经在换届选举中落选了。

酒过三巡,舅舅开始说话。舅舅在他们四个里面官儿最大,舅舅在部队里上了总参机要校,是机要参谋转业。舅舅说,大家都是战友,有啥子话摆出来说,说清楚了就没事儿了嘛。舅舅说话的中气很足,震得房梁嗡嗡的。

张乡长也说话。张乡长说话的声音小了很多,我在门外听得很费劲儿。张乡长在部队里当的文书,后来回地方转了干。张乡长说,申排长跟王书记都是战友,有啥子事情莫搁到心里头。

王书记说,没得事没得事。

父亲便说了。父亲说话的声音比张乡长的声音还小,我在门外根本就听不清他说的啥。我有点儿不相信他居然也会轻言细语地说话。

父亲所说的事,据父亲一次酒后透露,再经过我多方核查,大致情况如下:当年在部队刚刚由给养员提为副排长的王爱国同志,与地方女青年有作风问题,被我的父亲“申排长”知道了:我的父亲“申排长”没有报告上级,而是把副排长王爱国同志叫到营房的一个偏僻的角落,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揍得他三天没起床,从此也断了与地方女青年的来往。当然,王爱国同志也最终由战士成为了干部。

事实也许与此有出入,我不是当事人,无法获取第一手资料。不过父亲一直不喜欢王爱国这个事实,他是从不隐瞒的。

舅舅便笑了,说,这个,算什么鸟事儿啊,咱们当兵的人,捶两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跟苏联还打仗呢,现在不也是亲得像一家人样吗?公安局副局长舅舅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豪壮。

张乡长也笑。张乡长说,我原来在部队走不好队列,总是被班长收拾,后来我还感激他呢,要不是他我能到连部去当文书?

王书记也笑,我怎么可能记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呢?我是为乡里的工作开展不顺利着急呀。

父亲不笑,父亲用筷子指点盆里的东西,说,整,整,整狗肉噻。父亲的声音又大了起来。

哪里来的狗肉?舅舅问。舅舅就好这一口,舅舅经常下乡去检查指导工作,检查指导的结果便是当地养狗的数量呈直线下降。

就是我喂的那条狗嘛。父亲说。

是啊。现在的狗容易得狂犬病,还是不要喂的好。张乡长夹着一块狗肉说。

12

其实我们家的狗根本没得什么狂犬病或者癫狗疯。父亲一掌劈歪狗的脖子时,我还掉了两滴眼泪。不过当二哥把狗肉煮熟后,我很快就忘记了狗与我一起玩耍的亲密无间的情景。我正在长身体,我需要营养,我不想长成大哥那个找婆娘都困难的形象。

在舅舅带着王书记、张乡长登了我们家的门后,二哥又公然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了,虽然他还是住在新房子里。二哥绝口不提他跟父亲已经分家的事实,因为他又回到了乡政府做办事员。

猜你喜欢
乡政府乡长二哥
巴山背二哥
二哥走了——深切悼念凌解放先生
巴山背二哥
最·佳位·置
二货二哥的二货事
最佳位置
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