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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2-08 02:45柳宗宣
广州文艺 2009年11期
关键词:院子生活

柳宗宣

在宋庄,2001年

2001年3月初,我安葬母亲回归故土,就匆匆回返北京,搬进了宋庄镇大兴庄农民的院子。宋庄位于京城东郊,那里栖居了全国各地画画的,散布在宋庄镇的一个个村落里,我混进了他们的队伍之中。

4月16日,感觉夏天就来了。北京的春天晚南方一个多月到来,初见到连翅,觉得春天来了,但冬天的衣服还不能脱下,过不了多久,人们就换上了夏天的短装,北方的春天短促得好像没有这个季节,时序仿佛直接从冬天奔向夏天,忽然鼻子呼吸着热气,持续漫长的夏天。秋天也很短促,虽然这个季节十分的美丽,但你来不及欣赏,北风就在屋外吹刮起来。人们钻进有暖气的房子。大路上很少见到行人。枯败的树木和杂草在冷风中瑟缩。

柳絮迷人眼目。想到自己在北方过了几个年头,最初那年看见柳絮在国家图书馆外面飞,好像要钻进阅览室来。我认识了不同的公车路线,如何抵达北京的中心,现在从地安门那个单间撤出来,租居了农民的一个院子,我想着自己将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日子。家俱多起来。稿费日近增长,撰稿进入了状态。

像野人一样在院子里洗澡。院子里干净,整个村子安静,我就要像那些画家们在这里隐居着,依托着北京城。寻求发展。

我修整着房子,铺筑院内的小路,能让人在这里住得下来。

坐在农民刘殿银的平板车上购置木材,四处是脏乱的环境。白色垃圾。臭水沟。风裹着尘土吹打在脸上,发现自己来到社会的底层。没有退路,是自己把自己逼到这个没有退路的院子。我对自己说,抗拒虚荣,顽固的虚荣,踏实地生活在这里。

在930公交车上忽然想到母亲从身边消失了,一个人变成了一捧骨灰,葬在老家的田野。我是那样冷静地处理母亲的丧事,觉得自己一生中让人牵念的事完成了。

诗友聚会。有人强烈地批评某人的写作,我想从酒席中退出。母亲之死影响着我对人世的判断和看法,人的脆弱与虚空:想着宽宏、平和的生活。在死到来前你什么都要放下。母亲最后接受了那个事实,把她手上的零钞也松开了。

今天在外面大口地呼吸雨后早晨的空气。飞机从院子上空飞过。高高的白杨树,油绿的叶子。空气难得的湿润。地面上没有积水,人们散布在村子的水泥路上。我从集市回到院子看见刚油漆过的窗子,想着在这里的写作就要开始。雨水给我居住的地方带来了生机和灵韵。

从地安门领取邮件归来。村子里十分安静,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每家人户的院门紧闭。能听到里面的狗吠声。在院子里和那三间小屋轻声走动,我怕打扰地底下的人(总觉得地下还居住着人)。夜里躺在床上,月光斜照到了脸上。我对自己说,我成了不在单位领工资而在邮局领稿费的人了。

到画家贺天的院子里观赏。有果树,竹子,院子里的桌椅和长满荷花水草的小池塘。落地窗玻璃下的画室。他大学毕业后做公司,在空中飞来飞去,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现在选择了热爱的绘画,一个人过简单的生活,甚至开始为生活发愁。想着自己的稿费开始减少。站在他的院子海棠树下,人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祈老五的画室。他的以天葬为主题的作品,把我带到西藏,他的家乡。他向我描述诵经师和天葬师。生者对死者的关怀。俗世对生的关怀过多而对死的关怀甚少。

他每天给自己安排六个小时的画画时间。爱一个人呆着不被打扰,生活简单,把精力用在绘画上。绘画本身的快乐超出其他的享受。他在自己孤独的工作中获得个人的快乐。

菲律宾有一种鸟,对环境的选择要求极为苛刻,现在处在濒危状态,它筑巢在森林,在人类的污染之外。森林上空的使者,高贵的飞行者,森林上空的神。

从地安门到大兴庄,住进了平房,从多年养成的虚荣转向平实,从动荡不安到安静恬淡,从外在受控到内心自我主宰:这是从外到内的改造。

我渴望远离家乡。在潜江那间办公室里看见销售教学仪器的浙江商人。就想着像他们一样远离家乡。现在我漂居在了北方,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像尘埃一样飘,飘到哪里是哪里。见到画家王琰,他随口这样说道。

珍珠鸡。在王琰的院子里认识了这种鸡。它爱跑出院子,王琰就剪掉了它的翅膀,这伤了它的心。不出门,失去了自己美轮美奂的翅膀,珍珠鸡的虚荣心受到伤害。爱美的珍珠鸡被画家王琰剪掉了它的炫美的资本。

你以为你到了乡村就安静了,除了内心的驿动,还有村口贩卖的吆喝声。村子喇叭的广播声,院外的喧哗在渗透进来。我在说服自己安静下来,人在哪里都得努力,都有困难。没有退路了,只有对自己提要求。一切是自己选的;一刹那间的气馁也不行。不可动摇的写作。迅速地投入自己的工作。

今天进城,少女们穿起了花裙子,露出她们的细白长腿,唤起了身体沉寂的情欲和审美的冲动。在大兴庄的村子里你见到的土黄泥墙,灰不溜秋的老人坐在路口的石头上。北方老乡的穿着和他们所处的环境是和谐的,晦暗的,必须这样才能与这周遭的环境相衬。在村子里生活久了,感觉自己是个陈旧的人。一种隔离的陌生之感,一瞬间想:不知城里人如何在紧张的生活。

在宽广的田野边上跑步。想到自己初入村庄的困苦不安,明白了原因:对自然和土地的感情的淡化和漠视。心中没有爱,日子就苦不堪言。大兴庄的早晨是寂静而荒蛮的,农民很早就下地去了,在林子和麦地隐显他们的身影。突然发觉对居住的地方有了感情。在这里生活很好,与土地一辈子的交往多么踏实可靠。高树。广袤的田地。清洁的空气。为什么我要痛苦不安呢,诗文中没有了自然的安静与宁喜。

院中的植物长得飞快。当我从城里回来,只隔了一夜,葫芦长高了,爬上了屋顶,翠绿的丝瓜藤蔓变长了,给屋子带来阴凉;向日葵开始转动花盘,有的低垂下来。植物秘密地生长着,当我坐在书桌前望观它们,那真是满眼的绿阴。

(莲子小的时候,她外公跟她开玩笑:你长大了给不给外公提酒喝?那时听这话,觉得时光还遥远着呢,现在女儿莲子就上高中了。)

阴雨天持续了一些日子。今天晴了。蓝天白云,你住在这里才能很好地感受自然。院子里的白杨树叶子绿得发亮,有风,风中的叶子发出细细的声音,像在海边听到海浪的细语。你在简陋的居住环境能看见美景,人无论在何处都应该发现自然赐给你的美丽,你身边的美,关键要有这样一双能够看得见的眼睛。我对自己说这里美极了,只是女儿不在身边,她没有和我同时看见这儿蝉在叫鸣。院内黄色小鸡唧唧声还有巷道里小商贩以方言吆喝的悠长有趣的声韵;飞机从空中飞过像一片云从纯蓝的空中划过一条银亮的细线,它的银色像从蓝色的大海里犁过。这是飞机飞得极高的缘故。现在干什么都不合适了。忽然见到彩虹,好多年没有见到了,然后又落下大滴大滴的雨,落在叶子上卟卟地响,落在土上的声音是哑的。彩虹还挂在天边,一弯细月半小时后从天边显现了,隔着合欢树收拢的叶子。

月亮正对着植物蒯架照进堂屋和书室,隔了竹帘和纱窗,印上它们的细细迷离的影子在桌上地上和我的身上。

我这个穷人,今天体会到了隐居之美,只是觉得自己还年轻,怕自己沉溺其中,这寒素自然的美,美得有点让人害怕。

鸡在地上洗澡。鸽在空中飞行。

饶青松画布中的人物头像灰暗模糊。人的生命中有不可名状的冲动和感动:人自身有无法认知的陌生物事。

和王琰坐在大兴庄集市的路口吃早餐。他从武汉大都市来到北方乡村,过着平凡琐屑的生活,在粗糙的村庄里饮食起居。十年前他从武汉画院离开,和妻子提着两个旅行箱到了画家村,粗枝大叶的生活,在不符合我们过去卫生条件的集市用着早餐。我们就在这样环境中把自己的生命磨损消耗。对一个坚强的人严峻的考验是平凡,平凡到默默无闻的地步。

今天上城,想到谁说过,伤害你的最大敌人是你身边的人。她影响了你往精神深处走去的进程。

无论和谁在一起,我都是一个人。自己成为自己的管理者,自己料理自己,真正渴望与自己相处,身边什么人也没有,自己与自己呆在一起。

打开电视,为人们感到悲伤:电视把人弄得那么可笑而丑恶:人们为时尚和欲望所损伤而浑然不觉。一群人在一起讨论十分无聊的问题,让人受不了的浅薄,败坏人的精神空气。让人变得可怕的东西就是电视。它是我们隐形的公开的敌人。是你的朋友,在你的身体中,但我如何还是感觉神的空泛,他的无可触摸,我有敬虔之心但至今未建立起对它可触可感的确信。

院子里的小鸡长大了,成群结队的,它们要吃食,跟着主人双腿走动。生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的生活负担不了太多的生命。你的贫困让你的生命承担不了另外的生命。

鹿林院子里的狗在叫。我按响他的门铃的时候,回答我的是狗吠声。鹿林外出,他的院子里的一只公狗在那里无声无息地生,无声无息地死。狗是画家的另一个自我。它替主人死在院子里。我看见那条狗的嘴栽在泥土里成了一尊塑像。

贺天从广州回来了。他说他穿着在村子里穿过的衣服到广州去了,在街头被警察当成了嫌疑分子遭到责问。过去的同学在街头碰到他认不出他了,把他看了又看,不肯接受他的形象。他融不进过去在广州的生活。他准备卖掉过去的房子。如何在这个时代生活下去和他的心爱的画一起。人要自救,谁也不会关心你,你要把自己料理好,过正常的生活然后去侍弄艺术。

在一个失控的世界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为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而努力,这已成为我们共同的经验。我们生活在一个民族传统秩序衰落的时代,个人的自我实现和成就是现代社会的趋向。我们渴望成为自己生活的创作者和认同者,进行自我选择自我塑造。在你死我活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必须积极,有创造力,足智多谋。社会各种风险转移到我们个人身上来了,个人历史的叙事,一种游牧的生活,为了自己和他人,你必须不停地转换自己的个人历史,过一种中间状态的生活,一种自我试验性的生活;创造某种合作或利他主义,独自生活意味着在社会生活中寻求自身民主的政治化的空间。

一个艺术家追求没有领带的生活,寻求属于自己的生活,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爱好,构筑自己的生命体系,服饰,不流俗的居住环境。工作室随个性安排和讲求,包括他的一把椅子,追求没有领带的生活,本真的自在自为的写意的生活。即便他们成为中产阶层,他们还会去使用一辆旧式吉普,休闲或牛仔,往往上面沾有颜料。光头和长发。身体语言是他们对这个世界态度的显示,是自己依凭自己的趣味去寻找的而非时尚和大众塞给他们的。他们在公众场所和大众也是不一样的,他们寻求一个自由职业者的自在与自由。同时承担随之而来的责任和压力。培养自己的爱好来抵挡生存的荒诞和虚无,让自己活得安泰自持。活着而不被虚无所吞噬;对他们而言没有羡慕妒忌之心,他们过着自以为是的生活,关注的是自我发展,他们选择居住在乡村。选择与狗、植物生活在一起,深深地拥抱孤独。他们即便聚集在一起也是世散的,群居是市俗的,独居是艺术家的生活常态。他们理解托尔斯泰晚年至死要抛弃财产从家里出走,维护他的最高孤独,最后死在荒郊野外。

北京秋天的蓝,是人眼能分辨出来的最纯净最透明最艳丽的蓝,没有一丝云影,让你不停地观看它。

看光碟《布拉格之恋》。捷克电影和小说与我们有某种异域的姻缘。相似的生存处境。几个艺术家个人命运与时代展开的张力:出国不许,逃离不成,最后开辟一个农庄,在个人生活中沉溺,最后死于车祸。

王琰的乡村酒巴。几个画画的在一起聊天。从国家的奥运庆功联欢说到集体虚假的激情。然后说到变化中的绘画艺术。画过去好卖的画就是对自己的投降,如何超越自己和这个时代的趣味。致富之后的无聊感。对钱的报复不满,对它的追逐让我们丧失了良好的身体和健康的心灵。他们不断地上啤酒,啤酒。然后开着吉普车几个人上城遣兴。艺术家们形而上的的牢骚,在酒中释放,反抗时代和都市文明的束缚,从旧有的体制内逃离出来,过自己认可的生活。当我和自己的同类在一起,雨后清新有空气渗进车内来,我们恣意大声说话,看见天空中的星光和神秘的夜色,因了酒精的作用感觉生活的解放。精神焕发开去,配着城市的灯光,和突然闪现街头的妓女的超短裙。

然后是极乐之后的车祸。我们把双手交给交警。主动投降,我们想的就是要与时代发生点什么关系。

院内的丝瓜棚架坍塌了一部分。有的还在维系。从书室看上去,院子里显示繁盛夏日之后的衰败。秋雨打在玉米枯萎的叶片上是另一种喑哑的声音。

鸽子不见了,我在院子里四处寻找,笼子里是空的。我将反扣于地的盆子揭开,鸽子白色的身体藏在里头。

孤独的鸽子它抵挡不住深重的秋寒。

从公交车上可以看见很远的天空,变高远了,飞机在空中像个静物。烟霏云敛,天高日丽。渐渐地太阳光线没有之前的热烈。云朵像远山一样堆在天边。自来水变凉了。院子的植物都枯萎下去了。我离开大兴庄的那个院子去寻找新的居所,带着那只灵性的鸽子。

关于皇木厂的十八个词

北运河

从皇木厂的一个厂碑前,可以想见与北运河相通的情景。石碑记录着过往,皇木厂,一个北运河的码头,那年南北古运河相通,北运河没有中断它的航线,大量的南方的木头石器通过运河运往京城,从这里上岸,可以想见过去这里商旅云集,船只攒动。后来形成一个村落,皇木厂,从三个字可以感觉它和皇家联系在一起,一个过道和水上交通枢纽。一切只能落下遗迹从一个词一个地名,想见过往的繁盛。蒲帆船影。两岸平阔的北运河只能从古人诗词中联想,而那与现实相隔不远,一切只在遗迹中,从皇木厂的遗留下来的石头,剩余改道的干涸的河道,在想象中可以见到我所在的村落的既往,这包括村中的一棵古树,一个显明的遗迹,成了人们观瞻的地方,让你感叹时光的久远,这个村子里早年走动的人,即便它的名称也变成了皇家新村,村子成了别墅小区,沾染上了皇家的气息,我宁愿叫它皇木厂,我停歇于此,在这里安顿自己的图书,看好它的闹中之静,它这里繁多的残余的树木,它带着乡村的隐隐的

气息。

皇木厂63号

2005年夏,我搬进这个院子,觉得自己的隐逸的静修生活就要开始。在北京租居过那么多个房子,而后在梨园地铁附近购得一套两居室,现在又扑向这个院子,我终于找到了我住地的方位,坐北朝南,两层的小楼朝向南方,阳光可以照进它的厅室。月光可以散进它院子的石榴树上,葡萄架上。院子的泥土地面。在梨园那个塔楼的710室,东南西北用了很长时间才辨认出来,太阳是从另一栋楼的一户人家的窗玻璃折射过来的。当我来到这里,恢复了我居住的地方,与古老的太阳发生着关系,通过它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一个夜里,我从城里打开院门,看着月光中高大的房子,与它没有隔离,它像是自己另一个身体,它好像要把我吸纳进去,像一阵空气融人里面,我对它说:我要把最后的日子交给你,与你在一起。这提前经营的晚景生活,我提前到达这里,我老了,这是我的归宿地,死亡之所,我最后的寂静之地。当我在楼道上上下下,在院子中观看着围墙,发觉城里所有的喧嚣被它隔断了。

鸽子

在院子里我听着CD犹太人音乐。这是早晨,那首忧伤的《香烟》的曲子从纱窗里扩散出来,寂静的院子使那曲子听来十分明晰,悠长。第一次在院子里听音乐。月季花中的露水。无声的皇木厂,安静的蓝天。我抬起头,看见了二楼檐墙边上一排鸽子,都张着脖子,不出声地停歇在那里,望着我和其中的院子,打量着我这个新来的主人,不,它们好像是在和我一样听着这室内传出来的乐声,我一抬头它们也不离去,好像要听个究竟。这邻居家主人饲养的鸽子,它们在倾听安静得有些吃惊的表情,它们和我的对望中从我的惊喜的眼眸是否和我一样感觉着活着的一丝喜悦,隐隐的感动。我和这灵性的鸽子在一起,在音乐声中默不出声,它们听见了这么忧伤的曲子,还是观看着我这个人,在音乐的世界里和我在一起感觉陌生和神奇。

树木

我熟悉这里的树木。白杨树。柿子树。海棠树。河边防风林中路边的垂柳。人行道中间的金黄的白果树和夏日里开花的木槿。成片的槐树林调节着村子里的空气。阔大叶片的泡桐树。一到春天开在各户人家院子的桃树和我院子里炸开的红色的石榴树。我要用多少年才能记住村子里树木的名字。为什么我从城里回到皇木村,在西门看见那树身有着瘤的粗壮的柳树我就忍不住要快活地大叫,我又见到它们这亲切的树木了,这些童年和我们在一起的树木,我好像把自己南方的故乡移植到了这里。树梢上的月亮。当我从城里回到西门望见它们,所有城里的喧哗都让这些树木给过滤掉了。过去的村庄,童年的房子四周被树木环绕。鸟在树木的身体上安居,我和伙伴爬到树上探上巢里的小鸟和雀蛋。大雪折断了房子后面的树木和修长的竹子,但我们泥塑的房子安然无恙。树木具有人性保持着我们的村庄。我们和树木栖居在一起,人从木居为栖。有树木的地方就有村庄就有我们的人民。我是那么喜爱这个皇木村因了它和众多的树木在一起。通过它们我可以在瞬间回到过去南方的村庄我的故乡流塘口。年近中年,人总是想复制过往的生活场景,一个人想回去,回到过去的生活环境,回到过去的林木中去,皇木厂的树木满足了思乡的饥渴。一个人古老的愿望。

木槿

木槿树一排排地长在皇木村的步行街上。它们高过人头,到了夏日,你看见它们在绿色的小片的枝叶间开出的一排淡红色的喇叭状的花来,不红艳不招眼,配在不密不疏的不大不小的叶片中十分和谐。当你早晨散步你看见它们成朵地落在地面,好像集体地自杀,从枝上跌落下来,在一场细雨后落得格外的密集。落在地面上的木槿花还是红色但变暗了些,花瓣微微收扰,卷成含苞状,不像它们在枝上的淡红鲜明。它们的花期很短,只在一个夏日里才出现,层出不穷地开出来然后层出不穷地落下来,我吃惊地看着它们,甚至不愿让清洁工人早晨很快将它们扫到路旁的小沟里,加速了它们的死亡就像它们的出生。

春天

皇木厂的春天和树木联系在一起,远望过去,村子防风林灰色中有点哑绿,,以前防风林中的柳树是褐色的,它的颜色渐渐地变灰,浅灰,然后是不易觉察的浅绿,细看,你看柳枝爆芽了,然后不几日就绿了,春天就来了。风吹到脸上是潮润暖和的,天上有云絮。散步在蓝天的边缘。不像是冬日的风后的天空是一溜的蓝。让人惊喜的一场雨后,西门路边的以为死去的杨树发出嫩嫩的枝叶。冬日城裸露在北风中的雀巢被新绿的枝叶簇拥着,鸟们为它们高兴迎来了自己的春天,它们的巢在绿叶丛中。它们有着穷人的幸福。皇木厂的春天让我隐隐地紧张,我在路上不停地行走观望,通过柳树和地上的草感受春的力量。院子里的死灰一样的地面开始在雨后变得松软滋润。草开始露出一丝绿色。北方的春比南方要晚上一个月到来,北方的春天在漫长的等候中缓缓到来,从冬的钳制脱身得十分缓慢。一旦现身就过去,比南方的春来得慢去得快,我要在院子植上竹子种上一棵枣树,还要在院墙外布上五棵柳树。心里是那样紧张,一晃就过了植树的时节。我在集市上不停地跑动。榆叶梅。苹果树。山楂树。我到底该选用哪一样。我对女儿说,你现在就是春天。耽误了它错过了这个时节让你一生都得悔恨。时不我待,我在皇木厂的春天紧张而忙碌。

从皇木村到高楼金这个小村子散步去只要五分钟。在高楼金能看见自然的村落,还有十分难得的大片土地。和高楼金小村相比,皇木厂有些人工的痕迹,虽然它保有着那么多树木和空地和人工的荒野,而高楼金是纯然的自然的村落。我爱停在那大片大片田地面前,土地的淡黄色和天空的蓝十分本色养人眼目。这个古老农业社会的遗迹,我和诗人黑丰站在它们的面前感觉活着的安泰。土地一刻没有停止它的劳作。当玉米收割完毕,土地长松了一口气,然后它的怀抱中奉出了黄豆,然后又是青青小麦。一刻也没有停歇的土地。它永远的生殖能力暗示我们要不停地拥抱工作。从那片土地中我获得了生的力量。存在的奥秘。想到我的亲人我的父亲,他们的一生是与土地进行着亲密接触接受土地的馈赠和教育。死后葬在泥土中成了泥。让自己成为面前的一粒土,让自己的生存变得像它们一样无声无息谦逊无私地奉献。不管我们到了哪里,你都要去看看土地,跪伏在土地面前。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时辰。

家庭

我在村子里闲逛。忽然停在一个路口,从一排房子的栅栏望过去看见几个人站在绿色的海棠树下,他们身后是房子,他们一家人或亲人朋友停在初夏的庭院中间,在树下说着闲话。我被这个日常的场景迷住了,我说不出其中的暗含的意味,但我不由自主地停歇在那个路口观望想象,他们就停在一张亘古的图画中,他们在自家的庭院中在白己的家庭里,在屋前的树木下。一个让我深味了很久的词:家庭。家是房子,庭是空地。一内一外。一个家有了庭有了空地才像个样。四面的房屋加上围拢一起加上中间的空地便是一个正常的家庭。庭院,一片空地它

是一个过滤了的空间,过滤掉了家以外的陌生人、噪音和风沙,庭,一个封闭房子内一个开放的空间,树木种植在庭院里,树掩映着房屋和庭院还有人。它们结合成一个奇妙的空间,而亲密的人在这个家庭里和树木栖居在一起,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常的生活,在这个人工的和自然的形态中感觉一个空间(家)的温暖和情调。

彩虹

院子里的石榴花是炸裂开来的,疯狂的石榴花开在夏日。大块的灰色云朵在空中搬迁,我每次看到的都是瞬间的看见,它们很快地改变它们的形体。我放下手中阅读的书,忽然看见了彩虹,我走出院门,在一个空地,看见完整的孤型的彩虹在南面的天空,我数了数它七种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它们涵融在一起,在一体中细微地分明着自己的色调。

那是一种多么完美的光影的组合而且那么短促的呈现然后就消隐,奇异的美在瞬间呈现爆发。我们因了那个瞬间而倍觉珍视。被瞬息间的彩虹而感动。我想让所有的人我的亲人朋友甚至路边的人们都看见它,让他们和我一样分享这天赐的美丽。但四下没有人。我一个人在彩虹的映照下四处走动,为之注目牵引,感动。把自己从日常平静的生活里提升出来,臻于另一个奇异的心境中去,与外部的世界保持沟通与关联和感应。这时,那遥远的变得亲近而近处物事退远。变得在我们生活的空间里有无数的奇异要我们去观看,并将它传达给更多的人。就在这时,一对母女从她们的院门里出来,我对她们说,你们看,彩虹。她们按我的手指示的方向看过去,同声地叫着:哟,彩虹。我在村子里走动,当彩虹转瞬即逝后我在一朵搬迁着的灰云下面停留,一场雨后的村子隔天空很近,迎风飞动的鸽群带着哨音哗地过去,回到它们的笼中。喇叭花开在小路边,还有绛红色的木槿花,我对自己说,我要用多少年把这里四季的花朵叫出名字来。它们都是那瞬息即逝的地上的彩虹。

割草人

割草人之前是牧羊人。羊没有了,他就开始在初秋的村子里割草。之前我看见他放牧着几十只羊,他一个人坐在路边,或者在一片草地中间领着一群羊走出,穿过一片白杨林回到它们的栅栏。在我散步的时候见到他,我们说几句话,他可能一整天说不上一句话,他只听见羊的叫声。听到我和他搭话,他长形的脸面上变得生动,他说他为村委会所雇佣,一个月村长给他六百元,牧羊。羊屠宰后送往市场,他就开始割去树丛间疯长的杂草,他一个人在那里弓身面对一片海域一般的草地。一个人面对青草面对着天空面对着手中的一把镰刀。从路边望过去,他就像要淹没进草中。一个独自劳作的人在自然中与草地打交道的人,他是孤单的同时又是丰富的,他嗅闻到青草的气息,看见草丛中飞过来一个蚱蜢,游过来一条蛇。空气在他的劳作中带着青草的新鲜气息。他的眼晴他的肺他的脚与土地和地上的植物发生着亲密的深入的沟通。我的兄长他一直不愿离开他耕种的田地,他讨厌城市,他一生不外出打工。现在我理解到他在劳动中的真实,虽然过重的耕种让他身体受到某种伤害,但他从更多的土地的劳作获得一种快乐和踏实的安慰。甚至古老的农耕生活对一个人的身体的照顾不被伤害。当我在地铁看见城里民工的憔悴的脸、头发间的灰尘和破旧的衣服,让我想到他们所受的多种的苦,我赞同我的兄长,他一生都愿生活在我们的出生地。而且我也愿意回到他的身边与儿时的土地在一起和亲人在一起不再背井离乡。一个人在天空下在土地之中从事适当的劳动对身心都是有益的。我想我面前的割草人是个健康的人,从他的身体到心灵。当我把他从安静专注的劳作中叫醒,我也来到草丛和他说些话,我看见他单纯的安静的眼光,他专注地看着你那么平和安详,几乎没有丝毫的焦虑和不安,当我离开,他快速地把自己的身体几乎投身到青草之中。

张家湾

这个小镇里有着清真寺,槐树掩映着它,两排高高低低矮小的店铺夹着窄窄的街道。小商店的杂货摆在了马路上,来往的人与车辆错杂在一起,停在了路的中央,灰头土脸的人们在一阵风尘中抬起头来,混乱的破败的北方集镇,它的背面是快要干涸的河床里被污染的散发异味的水。一百年前这里是个水上要道,可以想见那时的未被完全破坏的自然风景。曹雪芹举家破落后曾居住于此。我在那里观望的时候,只见几块石碑和废弃的村落,地表被挖掘,人们都迁移到统一的单元楼房里去,遗留下这个破败的过去的小镇。这是中国当下现实普遍的小镇,过往的自然风水未得到保护,破坏的都破坏殆尽了,新的还未建立起来。人们像在逃荒一样地过着日子。这里保持着逢三逢八赶集的习俗,可以说所有商品汇集在这个时辰,在镇上附近的空地上,玉米,高梁。各类菜蔬,家禽,花卉。树苗。狗市。旧书摊都在那个时辰在集市里能看见。这个延续了多少年的露天集市给这个小镇带来节庆的气息和民间的风物。我是那样不能接受张家湾的破败,但我十分好奇这样的露天集市马路超市,这是北方特有的风俗。从早年延续至今。只是过往年代自然环境要好,你想想露天的集市摆在长满树林的地下,人们以物换物货币交易。就是在这个遗迹式的超市里,从一个农民的地摊上购得一捆甜高梁,这是我儿时长在南方菜畦里的甜高梁,我又回到了过去,尝到过去生活的甘甜满足了我。从这样的集市里回到皇木村,你觉得与土地是近的,马路超市上的土豆还带着泥土,新鲜的菜蔬是农民从自家菜地里拔出来的,从地摊上能买到土鸡和土鸡蛋。当你看到那有着泥土的菜蔬摆放在地上。你感觉到原生的生活,我是那么不习惯从城里超市看见蔬菜封闭在一层薄塑料布中。你愿意到这样的集市中来,在北方老乡吆喝声中听到土地原声,说不准再次发现甜高梁,一瞬间尝到怀旧的甜味。

北京的秋天是个美丽的季节。那是我们上学时造过的一个句子。秋日寂静。北方的风还没有吹过来,皇木厂的天空没有一丝的云影,太阳照着院子里的柿树上的柿子。它们在变红变软,而石榴炸开了。露出它晶莹的颗颗粒丸。巷道里卧躺着矩形的日影。村子里的树叶由绿转暗,叶子发红,路边的爬山虎呈现出纯粹的绛红依附在围墙上,有的悬挂在空中,十分好看。人们到香山去看红叶,在我看来不必外出赏秋,在皇木厂你就能够感受到浓浓的秋意。夏天的炎热和不安刚刚退去。室内家什的气味在消隐。南风送来秋日的凉爽。阳光的温热和力度。北京的秋天是个美丽的季节。你能看见很远的燕山,当蓝天一溜烟地蓝下去,天空开阔,银色飞机拖着一条银色的细线。路面干净发光,黄灿灿的菊花照亮村子里的纵横道路。我爱停驻在白果树下,它的黄色衬着蓝天十分明净,那是一帧你如何也看不厌的画卷。它的扇形的叶片给地面带来色彩。冬天的大风还在路上,在这个季节,我和自己在一起,享受皇木村的寂静和这里慵懒的阳光。阳光照进书桌上的图书。我听到自己书页翻动的窸窣声。铅笔在白纸上画动的细细声音。在这美丽而短暂的时辰,阳光和汉字在纸上布满它们的私语。

月色

月色落在院子里,无声得像霜,柿树的影子清晰可见。我和李师东深夜饮酒,然后,他窜到我的院子一下看见了院子里的月色。我把室内的灯打开,橘红的灯光和月色交融在一起。我们高声说着我们的方言土语。月色和方言和同乡在一起,我们在月色中观看葡萄的长势。在这样的有着月亮的夜里有酒有着月色、长有植物的院子,这些让我唤醒生活的诗意。生活就是这样一瞬间被唤醒,在酒中在月色中回到我们的故乡。月是故乡明,儿时我们在村庄在树影下纳凉,在有着星星的夏日的夜里,有时候一个赶路,月亮给你照路,她有时候在你前面有时在你头顶有时隔着楝树枝照过来,有了月亮夜行路上一点也不害怕。有时自己的影子在前面,有时你的身影在身后,有着自己的另一个影子陪伴你。月亮照亮沟渠照亮故乡的河水,她有时候在水里在树梢间在一排农房的屋顶前。你从屋子里出来小便,夜里的月亮无声地照拂着整个村庄。一日,李师东从城里开车来到皇木厂自己的房子里,他说他看见皇木厂的月色好像在招呼着他那样平和亲近,不像城里的月亮要不高深不见要么处在远空高悬不近人情。我们在皇木厂月色中行走,身体散发酒气,我们的方言和着酒气散发在皇木厂安静的月夜里,当我们分开我一个人看见月亮钻进了云层里,我看见一大块黛色的云晃动了几下,一个人子夜回到自己异乡里的院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月影变得稀薄无几了。

夏日里的丝瓜的藤蔓缠住了竹子和柿树,快要覆盖葡萄架来,汹涌的长势让我吃惊它的不加克制的生长欲望。夏日的庭院你撒下什么种子就长出什么东西来,草在这个时节几日不锄就要齐人腰。看丝瓜的藤蔓铺张得太嚣张,我将它的根除断了,它们渐渐地停歇了扩充,然后停歇在院墙上,缓缓萎缩。它没有了根失去了和土地的联系,它的旺盛的生命力就消歇了。对一个嚣张的植物致命的打击就是除掉它的根系。我想着人和植物之间相似,想着作为一个人隐喻性的根。我的根在哪里,我活着呼吸着生长着,从哪里获得无穷尽的力量。长久的异乡的生活,使我无尽地想念过去的家乡,自己逝去了四十多年的时光。多年前,当我无知地从老家撤离,从在那里生活了四十年的潜江离开,从南方来到北方,过着漂居生活,时间久了日里夜里想念故乡,发觉自己就是江汉平原里长出的一棵杨柳树,连根拔掉了,自己就是那里的水土粮食、那里的空气和方言多年养育了自己,一切被那里塑造,你被生育在那里成长,你为了身外的事物而离走,你一度发疯地要离开但你现在在一低头间总想着回去,不管这皇木厂里有了自己的宅院:你的妻儿在你身边,但你总觉得这不是你的栖居之地,当你夜里醒来你没有在家的感觉,你总觉得居无定所,这是异乡你的家乡在南方,那里的空气、田野、那里的亲戚和河流、那里父母的坟地。那是你要回去的地方,你的根在那里,你断了根的身体要回到那一片土地里去,那是你宿命,你在你的家乡才有安全才没有被隔离的苦闷,不管在异乡你有多少可以羁留的理由,不管你在皇木村复制自己过往的生活形态。但在你白日醒来的一瞬间你想回到你的南方回到那一片贫穷的土地,找到自己的根系,和你自己完整地在一起。生死在那里。

沙尘暴

早晨出门,看见院子里水泥地面上敷上了一层泥色的尘土,细细的尘土落在停歇在村子路上的汽车的顶篷。村子步行街的地面上也是一层泥色的尘土。你望望天,灰蒙蒙的,近几日的浮尘天气,但没有起风,沙尘像雪一样无声地落下,覆盖了你的生活空间,前几年的沙尘是在风中吹刮而来的,砖红色。城里的能见度差,像在起着雾,橘红的雾,空气里的土腥昧,眼睛里都是细沙子,它的突然的到来令天空中的太阳看上去像苍白的月亮,而现在的沙尘是无声地降临你远离市区的院子里,大风搬迁尘土,这内蒙古的沙尘落在了我的院子,发生在那里的灾难又落在我的生活中。你们并不是在隔离的世界里,你们就在一个现实处境之中,当你安静地休眠,当你觉得生活宽心自得,它像灾难落在了你的生活中,无声地,让你无奈伤感。当你早晨醒来在院子,看见这一层泥尘,对生活于此的城市充满感伤,对未来灰心丧气,你好像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必死的未来,人所有的成就与功名都被这沙尘遮蔽,所有存在的伤痛,我的幸福感、尘事的满足感和骄傲都被这一层沙尘所抹去改变颜色,成了黄土的颜色。世界的颜色,像雪一样无声地落下,而雪那是亘古的雪,而这沙尘是妖魔横天降临,作为对我们人类的回报。

在日记上我这样写道:我害怕建设,我不想在生活中增添,我想保护现在既有的,让我栖居其中的房子自然衰老,让我保护它,我不愿更好的生活这样就好了,不想让自己的身体在房子的建与毁中给陷害进去,我愿在自己的身体里在自己的房子里一起慢慢变老,不愿给大地带来更多的垃圾,不断地在大地上建建建,让它们自行毁坏或消亡而非人力。是的我们都能创造能量,我们力所能及地只是把能量从一种状态转化成另一种状态。高楼的拔地而起,青草的生成都耗费了在其他地方聚集起来的能量。熵的原理告诫我们,当能量从一种状态转化成另一种状态时我们会得到一定的惩罚,就是我们损失了能在将来用作于某种功能的一定能量,熵的增加意味着有效能量的减少。那被转化成无效状态的能量构成了我们所说的污染。在我们的生活中不断看到周围世界的熵的变化,我们的朋友一个个衰老死去,我们坐在火堆旁看见火苗慢慢燃尽,留下灰白色的灰烬,我们历尽沧桑变迁而这个经历说是熵的定律,这不可逆转的耗散过程,每发生任何事情,世界上能量就有一次耗散,熵的总值就有一次增加,时光的流逝就是说世界有效能量将要告罄。而我们可以随过对自身生活与行为方式选择决定世界上有效能量耗散速度。我的抽水马桶上面的筒盖坏了,但它还能用,我不会加速毁坏它正常运转的部件,作为一个人要明白的是给这个世界少制作垃圾。我自豪的是自己为这个世界贡献了少而又少的垃圾。当村子里那个每日用平板车往外运送各种废弃用品的时候那里没有我的一部分,我知道每个生物仿佛一个帝国主义者,它竭力把它所处环境转化到它自身以及它后代身上去,星球上每个生命在耗费能量,而我力求消费得最少,减缓熵的加速度,让自己处在低熵的环境里,让自己的时间慢下来再慢下来。

死亡

前排单元楼的一个男人死去了。我听到夜里的一阵哭泣声。白日里看见一两个花圈放在那里,当我在路过那里的时候,楼道口的地面上有着黑色的灰烬。听人说一个男人正当中年就死了,按风俗不宜操办丧事。我不认识那个男人,或者见过面但不认识,不知道到底死去的是哪一个,他是众多死者中的一个,我们居住地相距不足二十米,但我们素不相识,我不知道有一个叫什么的人活过,但他确实活过然后死去了我全然不知。他的活着和死去在我的世界里不构成什么影响。我来到一个空漠的世界里,上班在地铁里见到那么多的人,拥挤的男女,但我们不说话,他们

的存在和我没什么关系,一个人在世界上活着的隔离和敌视。回到我的院子,院墙隔断了包括那个死者的面影,我们日益活在越来越孤立的环境中,隐居在这个空荡而密集的城市里。对他人的痛苦麻木不仁。诗人奥登在他的美术馆的诗中,提到画家勃鲁盖尔的画中的村民看到别人遭遇灾难而无动于衷,“一切是安闲地从那桩灾难转过脸去:\农夫或许听到堕水的声音、和那绝望的呼喊\但对于他好像不是了不得的失败。”诗用安闲一词衬托写出了生活里一边有人死亡,一边别人照常过着日子。这是人生的常态,一种无法摆脱的存在主义式的处境。但诗人敏感到了人生的痛苦,那个陌生的男人死去了,他走在我们的前面,我有意绕过他的过去出没的道路,避开他的身体路过的地方,但我们每个人都走在自己的死亡之途中,在某个瞬间。

防风林变得稀疏,树木只剩下它们的枝干,从村外看过去通过落尽叶子的防风林看过去,皇木厂的低矮的两层楼露出它们的朱红色墙体。每户人家屋顶的红瓦。而之前它们在树木的遮挡之中。当你在那片林地边缘走动,看见杨槐树的叶子褪尽了,它们的树茎呈现黄红,衬着淡蓝的天空,十分地好看,一根根树木密集在那里。我走在村子的中轴路上,看见大片的梧桐树叶落在地面上,这是冬日最后的一片落叶,叶子硕大地落在干净的地面上感觉四季的轮回,它们生长得枝繁叶茂,然后在这个季节落下来。红红的柿子们挂在只有枝干的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在阳光里。看过去它们十分地透亮在蓝天下。它们可能被麻雀偷食和自己落下来。老乡们从集市里拖回成堆的白菜,贮存他们过冬的菜蔬,走在村子边缘的环路上,村人将柳树枝叶砍去,削去冗长多余的枝枝叶叶。在我南方的故乡,每到冬天也是这样,田野旁的树枝削砍去了,田野敝露出来了,人们在贮存收集过冬的柴薪和食物。家乡的四季分明,春是春,夏是夏,我们在四季的轮转中感受季节的变化,人与四季互动变化,呈现明显的季节感,时间的一年年的流逝,从而感叹人生内在变异。又看见裸露于褐色枝桠间的鸟巢。一棵村口的粗壮的杨树在隆冬的风里抖落下最后的叶子,密集地落在长满疤痕的树身下。落叶归根。我停驻在那棵树下,理解一个古老的词,你在冬日理解到它的隐藏的含义。在自己人生到来的冬季,你作为树上的一片叶子,你要回到你的生长的根部,你的根在南方,那里是自己飘零下来的地方。

一场初雪落下来,它们残留很长时间,在村子里的沟壑间,当我从城里回到皇木村这里的雪十分干净,不像在城里一下子被弄脏了,我沿着洁白巷道打开我的院门,里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不用换鞋,我直接走进亮通通的室内。雪在这里宜于观看,这难得超现实的雪景出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像梦境。恍然间你回到儿时回到南方的一场雪中,南方与北方、故乡与异乡在一场雪中给涵溶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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