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小跳
你问我十七岁的孩子懂不懂得爱情,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假如不是爱情,又哪来这些深深浅浅的记忆硬生生地烙在心上,想起来心就疼。
一、1996年的夏天,你披着一缕阳光走进教室,你说,我叫朱晓明。
那天,天很蓝,一缕阳光在你头发上跳跃,你说,我叫朱晓明。
掩映在你发梢里额头上的一道疤痕让我震惊,你眼睛里的忧郁又让我觉得心疼。
你成了我同桌,在你出现之前,我一直觉得寂寞,唯一做的事情就是趴在手表上,听着时间一点点流失。你很少笑,也很少说话,额角的那条疤痕若隐若现,我终于禁不住问你,你笑了,打架啊,要不然怎么会转学。然后什么也不说了。
我常常喘不过气来,你斜着眼睛看我,什么也不说。可每天你总是笨拙地将一些打听来的偏方塞在我的文具盒里,然后皱着眉头解释说,我可不是关心你,我只是不想和一个药罐子坐在一起。
每次回家,怕我在半路出事,你都会跟在我身后,我知道的,所以我从来不回头拆穿你,每每这个时候我的内心就充满了喜悦,然后喜悦变成了秘密,隐藏在我的身体里拼命生长。
春天来的时候,校园里的槐花簌簌落下来,那天放学你很严肃地问我,听说你要走了?我点点头,妈妈说北方的干燥天气对我的病会有好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说完背起书包就走,我知道你生气了。望着你的背影,我使劲地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我落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在一条小胡同里,几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大孩子将我团团围住,有一个上来拉我的手,嬉皮笑脸地看着我。
一个路人也没有,我害怕极了,可还是趁他不注意,狠狠地往他的手腕上咬了一口,转身就跑,只要跑出这条巷子,我就可以拦到车子。跑到半路听到后面有哀嚎声,告饶声。直到坐上车,才回头看,其他的人已经不见,一个人靠在墙上似乎在大喘气,是你。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司机师傅说,今天风大很容易迷眼睛,你把车窗摇上去就好了。
窗外,洁白的槐花随风飘落,如同我埋藏的心事。
二、2005年的夏天,秦淮河两岸的夹竹桃开了又落,你站在柜台里面笑容可掬地问我,小姐,你要什么样式的蛋糕?
时间就是一个巨大的容器,所有人的喜怒哀乐掉进去就不见了,我的哮喘病有所缓解之后,毅然去找你。可惜你已经不在,第一次感觉缘分就像是小时候玩的捉迷藏,明明知道我们在同一个世界,却因为不知道具体方位,一次次擦肩而过却不自知。
一个月后我被公司派到了南京办事处,同事张鹏说,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打电话找我,要知道我可是老南京。
张鹏是一个体贴的男人,如同这个城市里的很多男人一样,会洗衣做饭,会在点餐的时候仔细询问你的意见,从来不会自作主张地为你拿主意。知道我不吃早餐,他就带早点给我吃,花样频出,柔软的入口即化的面包,无糖的豆浆、煎饼、饭包。
我深知接受这样的免费服务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所以有一天我说,你的早餐在什么地方买的,真不错,可是我不能总这么麻烦你,下班了你带我去,明天我就可以自己带了。
短暂的失望之后张鹏爽快地说,好啊,那地方其实不远,就在你家附近。
卖早点的地方是我住处附近的一条街,张鹏说,早上的时候,摊点就在这里,蛋糕是在一家叫做朱记槐花的店里买的,就在这条街的中间。
朱记槐花?我喃喃,记忆里那大片大片的槐花随风传来沁人心脾的清香。
张鹏带我去了那家店,店面不大但是很干净,玻璃柜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蛋糕,然后我就看见你正在低头为一个客人系包装盒,是的,就是你,朱晓明,虽然你比以前个头更大,更成熟,更有魅力,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你,因为你额头上的刀疤那么明显。送走了客人,你站在柜台里面笑容可掬地问我,小姐,你要什么样式的蛋糕?
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你,朱晓明,我是林晓宇,你还记得我么?
你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依旧推销着你的蛋糕,我们可以根据你的需要做出适合你的口味,价格比那些成品蛋糕要稍贵一些。
笑容在我脸上僵住,我疑惑了,不过是九年的时间,我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甚至为了有一天走在人群里你能够迅速把我认出来,我的发型一直保持着九年前的样子。
我有些悲哀地望着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你的回答更让我生气,你说,是的,我们可以送货上门。
我拉着张鹏很快地离开了,柜台里你一脸诧异地站在那里。你怎么了?晓明,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要是真的不记得我了,没有关系,我不会责怪你,可是你不能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不能对我的话不屑回答。你怎么可以这样?
三、那个圆圆脸的女孩子对我说,我是晓明的女朋友。
我还是不死心,每天早上我都会早早地坐在店门口的长椅上等待第一锅出炉的蛋糕,隔着玻璃看着你在柜台后面忙忙碌碌,我的心就充满了平静的幸福。
你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明明是跟你说要杯热奶茶,你却咣当咣当砸几个冰块放进去;我要提子蛋糕,咬一口却满是奶油的味道。
也许这些年来的坚持,不过是我一个人的自以为是,我不能要求你也一样对往事念念不忘。我的信心被你莫名其妙的举止一点点磨损掉,我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一度怀疑你是丧失了汉语理解能力。
不再去朱记槐花,每去一次我的心就会疼一次,虽然我那么想见到你。再次经过的时候已经是秋天,法国梧桐的叶子如同氧化过的铁片,锈迹斑斑,风一吹,便飘落满地。店里只有一个圆脸的女孩子,等了很久都没有见你的身影,于是我走进去问她你去了哪里,她侧着脸看了我一会儿说,我是晓明的女朋友,你是谁?
我心里一凛,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我对她说我是你的同学,似乎又没有说;我对她说对你的不理解,似乎又没有,我只清楚地记得她说,她是你的女朋友。
怪不得不承认与我相识,怪不得有那些难以理解的言语举止,一切只是因为你有了她,你早已经看出了我对你的情意,怕纠缠不清,所以你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拒绝我,想把伤害降到最低,可是晓明,你知道么,我宁愿你早些告诉我真相。
四、可是亲爱的,我们的开始是我们的结束
我又回到了北方,在父母的强烈要求下,我放弃工作,在家治疗哮喘,爸爸买了一台电脑给我,他说,如果闷了就可以上网逛逛。看着他已经生出的白发,我知道爱情不过是人生的一个阶段,而亲情却是一辈子。
我开始喝下那些难闻的中药制剂,无聊的时候会上网瞎点击一番,就这样我知道了网上还有校友录。
因为没有什么身份限制,我没有注册就看到了上面的留言,你说:急急急!谁知道林晓宇在什么地方?谁有她的联系方式?一遍一遍的内容都在重复,可没有人回答你的问题。
鬼使神差地注册了一个槐花蛋糕的名字,加入了校友录,偷偷用小纸条联系你,用的是别人的名字。我便知道了,那个自称是你女朋友的女孩梅凌,不过是你的一个爱慕者。1997年之后,你的耳朵就再也听不见东西了,是那一次救我时被人打伤的。因为一直没有遇到我,以为再也不会相见,你一直不肯治疗,所以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的回答总是莫名其妙。
认出我之后,你每天按时去治疗,于是托了梅凌帮你看店。她对我们的事情了如指掌,为了爱情女子多半会有小动作。
后来你的听觉有了一定程度的恢复,期望有一天我去买蛋糕的时候给我惊喜,可惜你再也没有等到我,这才知道我已经离开了南京。再后来你就上校友录,希望在那里得到我的消息,你希望亲口告诉我,这些年来只是为了等我出现,甚至开那家叫做朱记槐花的蛋糕店也是为了纪念那些逝去的往事。
你问我十七岁的孩子懂不懂得爱情,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假如不是爱情,又哪来这些深深浅浅的记忆硬生生地烙在心上,想起来心就疼。
我没有告诉你我就是槐花蛋糕,就是林晓宇,因为一切都太迟了,我将结婚照片传到校友录上的那一刻,就是要让你知道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我不遗憾,我爱过我的男人了。
可是,亲爱的,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将秘密写下来,我根本没有结婚,那张结婚照是合成的,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你死心,让你忘记我。因为当初南下的决绝,耽误了哮喘病的最佳治疗时间,我已经不能到处去了,每走几步都会透不过气来,我的生命可能是半年,也可能是一年。
编辑 张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