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杰
北京的爱护动物人士,向广东屠猫的食店下了战书,纷纷声讨抗议。
一个社会,有中产阶级崛兴,不止是工资收入的数字,也不止以消费享受能用多少法国欧洲名牌为指标,中产阶级有一套对人生和世界的价值,中产阶级解决了自己的温饱问题,还要追求精神的丰足,想听莫扎特的音乐,欣赏印象主义的油画,家居讲究布置和设计,对社会贫穷和不幸的生灵,伸出同情和关怀之手。中产阶级不满足于GDP,而是在GDP之外,追求“感情系数”(EQ)的精神世界。
欧美的中产阶级,多有慈善和捐献的行为。爱护动物是尊重自然环境生态的一大生活内容。对于动物,西方国家早已超越了实用主义的消费,而与动物建立情感的联系。牛羊可以宰吃,但动物权益组织却要监管屠宰的过程。90年代我住在英国的时候,看过一本由动物保护组织出版的漫画书,把英国屠场工人杀猪时许多“人道失误”披露出来:屠夫天天杀猪,早已对血淋淋的工序麻木了,对行动缓慢的猪拳打脚踢,用铁钩贯穿活猪的喉咙,把嚎啕垂死的活猪硬拉上刀斧的输送带,为动物不必要地增加了许多痛苦。
猫狗既已成为宠物,成为中产阶级的生活伙伴,不止是动物了,而且是伴侣。伴侣是感情维系的对象。3万年前,人类驯服了牛马,把动物圈养起来;但把猫狗进一步奉为宠物,历史却不足千年。北方人不吃猫,广东人却视之如滋补的食物,奇怪的是,自从五口通商和鸦片战争之后,广东是最先接触西方文化的沿海开放地带,至今为止,却只有香港明文禁止吃猫狗,这本来是英国人留下的法律,但回归10年,法例执行,已见松懈,香港也出现虐杀猫狗的心理变态凶徒,以杀戮小生命为乐,也受到社会爱护动物的人的愤怒谴责。
爱护动物,是中产阶级的基本生活方式之一。甚至提倡素食,戒绝杀生,更是欧美中产阶级的时尚。北京的中产阶级虽一时未能素食成风,看来因为留学海归,移风易俗,逐渐认知猫狗不可屠吃,也是国人文明水平提高的一大可喜潮流。19世纪美国因为解放黑奴,爆发了一场南北战争,以北京中产阶级的先进文化为代表,如果能向南方虐食猫狗的生活习惯,展开一场没有硝烟的生灵维权之战,加速与国际接轨,倒也不失为一场新时代的南北战争。
因为一个国家想改善国际形象,保护动物权益是一条理性可行的快捷方式。内地教育体系注重科技理工,向下一代灌输“向杨利伟学习,将来登陆火星”,从来缺乏爱护动物的教育。几年前,清华大学生物系学生刘海洋无故用硫酸残害动物园的黑熊;中国的中小学教育一直不培养人对生灵的尊重。中小学课本里写着:“鸭肉味美,羽毛可以作被褥的填充材料”、“牛一身都是宝:牛肉可以吃、牛皮可以制鼓、牛奶是营养丰富的饮料”,经济、实用,以金钱利润为看待动物的唯一观点,不承认动物的生存权,一切以人的物质消费为尊,是很自私的行为。
1997年,上海动物园的一只3岁海豹运到柳州“展览”后死亡,经解剖发现,海豹的胃里发现十多个胶袋,一大堆石头和铁钉,都是父母陪同子女观看动物时恶作剧扔掷的“食物”。1996年11月,中央电视台报道广东商贩向活猪强行灌水:猪在板凳上嚎叫挣扎,商贩把粗管直插深喉,向每只猪强灌四五碗黄汤。地上的活猪肚圆腹胀,奄奄一息。但中央台只强调“严打非法牟利的违法行为”,对于猪受虐待的痛苦,只字不提。
早在1822年,英国国会通过了保护动物不受虐待的条例。1866年,美国驻俄罗斯公使鲍格,目睹沙皇治下的俄罗斯农民毒打马匹,十分愤慨,回国后推动成立禁止虐待动物协会,通过反对虐待动物法案。这一年,孙中山在翠亨村出生。
欧洲也曾经有过虐待动物的纪录,法国哲学家笛卡尔认为:动物不会思考,因此也没有痛苦。但英国伦理学家边沁驳斥了笛卡尔的偏见,提出“动物不会思考,不会说话,但有苦乐的感觉”,提倡对动物要人道:“皮肤上的绒毛,脊骨终点的位置,不能成为有感觉能力的生物遭受痛苦的理由。”
非典之灾,就是因为杀生无度,广东人吃果子狸而引起的。引得法国女明星碧姬·芭铎写信给中国政府抗议。中国人吃猫狗,虽只是广东人口的“一小撮”,在西方影响恶劣,却使全国人蒙羞。是不是可以一起伸出援手,把从北方偷运到广东的猫狗,捐钱买回来,有如地震孤儿一样收养?但如果社会缺乏一个“爱”字,以许多人的逻辑思维,认为“连人都喂不饱,还谈什么保护动物?”、“加拿大人每年屠宰几十万头海豹,为什么广东省杀几万只猫就要受到别有用心的攻击?”
教化中国的下一代怎样爱护动物,尊重生命,让下一代明白:一头牛,不止连牛皮、牛肉、牛奶,“一身都是宝”,它还有性灵,母牛生下小犊,也有母爱。拯救中国的亿万动物,国人有责,也是自己的宿命——就当作尽力救援无辜轮回降生在这个国家的万千无助的动物生灵,建造一艘21世纪的挪亚方舟,为全世界积一点福。
[编后语]
陶杰先生此篇文稿发来后,首先在杂志社内引起了讨论,随后,采编中心就文章征求了部分读者的意见,收到的回应之热烈,超出预想。现整理并与陶文同时刊发,以飨读者。
●我不吃猫,不吃狗,不吃鳄鱼肉,不吃果子狸。抵制吃猫吃狗,不要虐待任何动物,甚至是一只蟑螂,都是我所支持的,但拜托,不要用“欧美中产阶级如何”做论据来说服我,怎么看怎么有一种中产阶级的虚伪和假洋鬼子的傲慢。
“猫狗既已成为宠物,成为中产阶级的生活伙伴,不止是动物了,而且是伴侣。”——我记得小时候,我在农村,我家那条老土狗作为我的小兄弟,既是生活伙伴,亦是我的精神伴侣,那时我是农家子弟,我们家世代贫农。——这可从逻辑上说明,万万不要幼稚地用欧美中产阶级的身份优越感来剥夺无产阶级和其他一切阶级把猫狗当伴侣的权力。
“爱护动物,是中产阶级的基本生活方式之一。甚至提倡素食,戒绝杀生,更是欧美中产阶级的时尚。”——此言可以这样翻译:爱护动物,不是劳动人民的基本生活方式之一,提倡素食,戒绝杀生,更不是除了欧美中产阶级以外的任何人群的时尚。拜托,华夏大地、东亚、南亚诸国上亿佛教徒千年以来,难道都是躲在庙里吃荤补充营养强身健体的?
“因为一个国家想改善国际形象,保护动物权益是一条理性可行的快捷方式。”若此条成立,或可大胆猜想:如果朝鲜不吃狗肉,布什和奥巴马就会把金正日当作自家兄弟了;如果日本人不杀鲸鱼,中国人和他们的仇恨就会一笔勾销了;如果英国人不滥捕鲟鱼做鱼子酱,大英帝国血淋淋的殖民史也就不存在了;如果法国人不吃鹅肝,那么非洲人特别是阿尔及利亚人就没有那么恨他了;如果美国人和所有西方人不吃火鸡肉,阿拉伯人民就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当炸药包了;如果巴基斯坦人不吃牛肉,印度人就不会再跟他搞军备竞赛了;如果中国人不吃猫肉,中国威胁论也就烟消云散了!如果全世界非穆斯林不吃猪肉,这个世界就没有文明的冲突了,呜呼!
“中国的中小学教育一直不培养人对生灵的尊重……不承认动物的生存权,一切以人的物质消费为尊,是很自私的行
为。”中国的中小学教育何时一直不培养人对生灵的尊重了?大家扪心自问,谁打小被老师教育说猫可以吃,狗也可以吃,只要是活物都可以吃?中国的十二生肖就是最好的动物教育,我们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可以是可爱的猪,可以是可爱的狗,可以是可爱的牛,甚至可以是可爱的老鼠!难道高等的香港人,更更高等的欧美中产阶级不吃鸭子,不吃牛肉?此刻怎么又偏偏对中国人讲起鸭权、牛权来了?
言归正传,我顶不喜欢的一种写作,便是不能深入问题的核心,甚至也没有深入问题核心的诉求,就站在外面,为了批判而树一个榜样,为了赞美而找一个对手,这样的做法,永远机会主义式地占据道德高地,却干枯乏味,孤木难支,貌似华丽深邃,实则内心空瘪。我理解陶杰先生试图呼吁的对生灵的爱,对动物权的重视,但批评要批到点子上,在他用欧美中产阶级那套高标准呼吁所谓的动物权之前,拜托先给中国人一点基本人权的尊重!
[编后语]
●陶杰的文章,不爱的人觉得他偏激、片面;爱的人把他捧到天上,称看他的杂文是人生一大乐事。他的专栏在《香港明报》《苹果日报》等开了十几年,妙文出街,时时洛阳纸贵。在媒体自由竞争的香港,没有真才实料,维持不到今天。
我个人觉得这篇文章用欧美中产阶级来对照国人,没什么不妥,至少我觉得很平常,没觉得受了伤害。港台媒体提起西方国家,一般会加前缀欧美先进国家,你也可以举出这些国家的阴暗面来证明它们没这么先进,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文章有用词不够严谨的地方,香港也有人专门挑他的常识和逻辑错误。但一篇文章要看基本面,瑕不掩瑜。而且杂文和学术论文的写作是有差别的,一些观点也许不尽严谨,但远不算荒唐走板。你可以不喜欢,但你不能否认把他当成“宝贝”的合理性。
●“香港明文禁止吃猫狗,这本来是英国人留下的法律,但回归10年,法例执行,已见松懈,香港也出现虐杀猫狗的心理变态凶徒,以杀戮小生命为乐,也受到社会爱护动物的人的愤怒谴责。”香港人杀猫杀狗,原来都是回归祖国惹的祸?这话简直……
在作者眼里,高贵文明的欧美中产阶级简直是天使,跟他们比,我们这些人又穷、又残忍、又没有道德,没有同情心,又很野蛮。就是在大清国晚期那会,积贫积弱的中国人也还没到如此地步吧。
●我最近在读新版李普曼传,收获不少。李普曼一生写了那么多专栏,就是没有一篇同情犹太人,倒是觉得德国迫害犹太人是犹太人自己的问题,而他却是一个犹太人,这非常恶搞。李普曼供职的单位是共和党派的,可是他的专栏却支持民主党。
我认为专栏文章是属于作者的,文责自负!国内不少媒体都喜欢注明,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云云。他写什么,美丑就让读者去评价,除非涉及新闻检查。
●即使在今天的美国传媒界,有几个所谓的专栏作家可以被允许以诋毁别人为文,文责自负、言论自由也是有底线的,是要讲道理的。如果有人写篇文章歌颂“文化大革命”,臭骂香港人是殖民地的奴才相,这也能标上文责自负,在大陆媒体上刊发吗?陶杰这篇文章要是刊登出来,作为一个读者,这辈子我绝对再也不买这本杂志了。
●哈,现在有哪个媒体能平等对话、理性讨论,而不陷入情绪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