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眼睛听,用耳朵看

2009-02-06 09:29阮义忠
南风窗 2009年2期
关键词:黑胶演奏家唱片

阮义忠

想到差一点就把好几千张黑胶唱片当垃圾处理,我就捏了一把冷汗。还好,没干下蠢事。

记得CD刚发明时,我们这些爱乐者莫不为那毫无杂质的干净声音所吸引,认为这是科技带来的福音。大家开始把家里成箱成箱的黑胶唱片贱卖,甚至就往垃圾堆旁一摆。我虽没这么做,可是自然而然地也就冷落了当年所费不赀的珍藏。

20年就这么过了,早些年我就从潮湿的山上搬进了城里,存放在老屋里的黑胶唱片随着出版社库存发霉受损,变成一个麻烦。在老房子终于脱手前,我叫儿子去山上看看,那一壁柜的唱片到底还有没有救。儿子依我的嘱咐,在各个角落抽样拿了几张,一回到新家,就让客厅里充满了霉味儿。

我赶紧拿抹布把厚厚的霉层擦掉。精装版的外壳情况还好,擦过后模样儿挺新,打开硬盒,里面的衬垫却已从原来的雪白变成渍黄。我想把它挪开,原来软莲蓬、还带点儿弹性的那片海绵,竟然利时化成粉末,如流沙般滑过我的指缝,飘落在地板上,让我整个人有如触电。

我一直认为物命比人的脆弱生命持久,却眼见恶劣环境加速了它的灭亡。在那个当下,佛法“成、住、坏、空”的道理再清楚不过了。又过一段时间,不仅这印刷精美的黑胶唱片,唱盘、扩大机、喇叭、音响架和我巧思设计的每个房问不也会坏?从窗外看出去的碧潭吊桥、桥下绿水、水畔青山不也一样会灭?我愣在那儿许久,萦绕心头的只有平日聆听的音乐。

音乐曾经无数次地撼动过我的生命。从年幼开始,是那一张张78转、45转或是33 1/6转的黑胶唱片把我从一个乡下小镇带到了全世界,让我与古今中外的伟大心灵共鸣。它们每一张都刻划着人类智慧的结晶、灵魂的悸动,叫我如何割舍?

决定抢救这些黑胶唱片后,我做了一件朋友们认为荒唐,我却自觉虔诚的事情。我把三四千张黑胶唱片全部搬回来,把冲洗照片的暗房变成工作间,从外壳、内衬到黑胶本身一一清洗、去霉、晒干、杀菌。为了好好伺候这脆弱的音乐载体,我实验了几回,终于找出最温柔有效的清洗办法。

这实在是很累人的。为了不耽误日常作息,我每天提早两小时起床,与那堆霉唱片为伍,不久便得了皮肤病,几个月内看了3次医生。唱片洗完,病也好了。由于实在是太累、太辛苦了,所以仔细欣赏每张唱片的整体设计,包括封面图片、封底文字,成了整个过程中的唯一乐趣。我甚至感受到了每首音乐的“重量”。

所有这些黑胶唱片都是我在上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所收集的,换句话说,它们代表了录音工艺从黄金年代步向没落。一路清洗下来,让我发现,黑胶的材质越来越差,越来越薄,很容易随着温度、湿度以及摆放的位置而弯翘变形。年代较早的黑胶唱片,就是现在所强调的180克典藏复刻板,也比不上它的厚重与坚实,后期的包装、印刷与说明书的撰写、编辑也显得漫不经心。

新世代的古典音乐演奏家,对乐曲与同侪的尊重程度也不若从前。同样一首“海顿三重奏”,由斯坦恩(Isaac Stern)、罗斯特罗波维奇(Mstislav Rostropovich)与朗帕尔(Jean-Pierre Rampal)合奏起来,就像是和谐无比的天籁。每位演奏者都在成就其他的演奏者,衬托着对方,让他能有更好发挥,现在当红的演奏明星,却让人听出他们的争奇斗妍,抢着出头。

洗唱片也让我体会到,我的皈依师父——台湾佛教慈济慈善基金会的创办人证严法师所讲的“用耳朵看,用眼睛听”。时代不同,黑胶唱片封套的设计也显示了对乐曲不同的诠释,仿佛是个提示,让我用以往不曾有的角度去领会熟得不得了的曲目。唱片封套上的古画让我更知道西洋绘画史上不同时期的表现,也让我对设计者的联想与暗喻忍俊不禁。比如说,亨德尔(Jacob Handl-Gallus)的《道德》,配的是提香(Tizian)的那幅《维纳斯与乐师》。

在黑胶唱片的黄金年代,即使是工艺制作的每个环节,也让人看到不同工作岗位上的人对彼此的尊敬。这些对人、事、物的敬意,来自于自尊、自重。就拿最基本的录音技术来说吧,我们所强调的日新月异的技术,却并不是较优异的、半个世纪前的录音虽有点沙沙的杂音,却富空间感,是立体的。现在的音质虽干净,却是扁平的,缺乏深度。难道科技退步了?应该不是,而是现代人的态度有了问题。

从前录唱片没办法做任何后期制作,现场的每位工作人员都必须卯足了劲,把每个人的专业投射在同一个焦点——那就是替伟大的演奏家留下划时代的声音。如今,人人都有后期制作可仰赖,就连演奏家也不那么拼命了。有那么点瑕疵无伤大雅,事后再剪辑修饰,不就成了!问题是,有瑕疵的东西,再怎么修补总有遗憾,而完美的东西一诞生即是永恒。

现在,我陆续购藏的黑胶唱片已有上万张。我很明白,这么费劲儿的清洗、整理,传给我的儿孙时,可能还会被认为占地方。但是,我曾被音乐感动、被洗唱片这件事感动,因为这些生命上的感动,我说不定做了一些感动别人的事,而这些人又把他的感动传给了另外一些人,进而对人类社会产生一些好作用?

什么都会消失,可是因感动而酝酿、堆积的生命力却能相互影响,代代相传。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生命有限,慧命无穷”。文化工作者的使命,不正是把每个时代的“好”,从过去带到现在,并传给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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