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卓尔
抽屉,盒子。山洞,帽子,花园……在弗洛伊德象征派看来这都是女阴的象征,那么四面围壁,门窗又可通向外部世界的房子是何象征?弗氏在梦中答曰:女人。
当然有时候,房屋并不代表任何东西,在梦中,房屋只是房屋。但随着“公共场所”与“私人领域”两种不同划分的出现,作为饮食起居之用的房屋,也就是大多数人概念中的“家”(home),普遍都被认作为一种女性空间,与之对立的,则是象征男权含义的公共空间。因为在公共空间中
显然有着更多决定人类重大发展走向的事件,相较于能够见证历史的公共空间,代表女性的室内空间则只是局限于缝缝补补间的家庭生活象征。
尽管众多女权主义者十分反对此种说法,从现代派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的克拉特大厦(Immeuble Clafte)的摄影作品,以及以萨伏伊别墅
(Villa savoye)为题材的电影中可以看到,女性主体意识常常被限定于“室内”之中,与在外善战骁勇的男人不同,她们从不关注“窗外”正在发生何种巨变,因为她们的注意力以及天生使命都被认作是“关心屋内发生了何事”。
房屋的功能成了划分性别的陈述。来自澳大利亚的女艺术家厄休尔梅耶尔,决意打破这种局限,改观人们的偏见。这位跨界于电影、摄影与视频艺术的艺术家,在近年来拍摄了多部与建筑相关的实验电影,在这些片中,梅耶尔全部使用女演员和室内场景来表现空间与人物的关系。
柳林号2号公寓
梅耶尔2006年的新作《内在》(Interiors),讲述了两个女子在一座建筑内相遇,一个青春,一个年老,她们年岁不同,却拥有相似容貌,两个女子在屋中走动,遇见屋内放置的各种不同的艺术品,凝神屏息,痴迷观看。室内悄无声息,时间模糊,远离所有与性相关的含义,梅耶尔不再令摄像镜头凌驾在女主人公微薄的肉体之上,她捕捉她们的眼神,摄人心魄的内心思考。影片的色彩不停跳换,从彩色到黑白、从黑白回到彩色。
作为背景的屋子,是建于1938年的柳林路2号公寓(2 Willow Road),这是匈牙利现代派建筑师厄尔诺古登菲戈(Erno Goldfinger)为其家人设计建造的住宅,也是英国最早的现代主义先驱作品之一,其整体建筑与室内装饰的灵感,都来自古登菲戈对于现时代主义力图简洁、理性的面貌的呈现。尽管这座简单的家庭住房在现今看起来简直平凡不过,但在当时,就是这样一种颠覆传统的形态理念,带动了英国现代建筑运动的起源。柳林路2号公寓具备见证英国现代主义艺术发展的资格,同时也因为在这幢宅邸里藏有大量建筑师本人收藏的20世纪的艺术品,名单包括,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亨利·摩尔(Henry Moore)、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布里奇特·莱利(Bridget Riley)等等一大批伟大艺术家,除此之外,还包括有建筑师的妻子厄休尔·古登菲戈(Ursula Goldfinger)的作品,同样,她也是一位艺术家。
梅耶尔选择了这幢有着繁多艺术品的屋子作为故事发生的地点,为影片中的女子提供了一个浓墨重彩的艺术布景。不过,声名显赫的艺术家却不是梅耶尔表现的重点,他们只是一个浩瀚背景。片中女主人公穿梭于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建筑之中,着迷地摸索着一座抽象雕塑,似乎是为了女性在建筑与电影的领域中的缺席,提供了一个短暂的镜头。
这座令她们神思的作品,同样是来自于一位女性艺术家之手,英国著名雕塑家芭芭拉·赫普沃斯(BarbaraHepworth)的作品《奥菲斯》(Orpheus,1956),雕塑的柔性曲线与硬性材质,替代片中沉默的女人,叙说出女性意识的力量。这座“奥菲斯”,在当时因其先锋形态不为人所理解,成了一件狼藉的作品,时间流逝,它的物态未变,价值却发生了变化,到了现今,它是女性抽象雕塑作品的神圣母题。《内在》中观赏着“奥菲斯”的女人,目光专注如炬,细细观赏,不带任何偏见,也无任何追崇。梅耶尔是不是在通过电影怀想着这样的一刻:既非未来,也非过去?时间令人世变化,确立是非对错,但什么,能真正判定是非对错?时间在此刻,是一个想象,一个水标,可以测量所有价值,也可以突然消失。
尽管20世纪,艺术的主导力量依旧是男性,梅耶尔还是选择了厄休尔·古登菲戈这位女性艺术家作为进入故事的线团,表达女性观看的视角是影片的中心元素。在故事里,梅耶尔将女人关于建筑之中,抽离掉时间,只留空间,观赏,与艺术本身。此时此刻的建筑不再是限定女性身份的象征,外部世界融入室内,甚至包容了更广阔的穹宇,作为精神结晶的艺术,此刻与女人和谐共处。
33号公寓
在电影的叙事时空中,建筑既可以作为一个展现故事的场所,也可以成为故事的本身。从许多文学与电影作品中可窥见一斑
如英国小说家贺拉斯·沃普尔(Horace Watpole)写的历史上第一部哥特小说《奥特兰托堡》(The Castle of Otranto),爱伦·坡的小说《厄舍古屋的倒塌》(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中,为故事塑造恐怖阴森气氛的载体,便是其中那些鬼魅的房屋。不需要表演,一座阴森的建筑已是恐惧的象征。
梅耶尔的一组探讨关于建筑与电影关系的三部曲:《33号公寓》(33 Portland Place)、《基林公寓》(Keeling House)、《玛利亚别墅》(Villa Mairea),提炼出了现代建筑与电影之间相互影响的微妙关系
以及诠释了建筑的另一层默默身份——建筑,也是电影角色。建筑在影片中所拥有的二元性,即作为“一个空间”,也作为“画面中的一个空间”,是梅耶尔三部曲中一把隐秘的钥匙。随着镜头移动
梅耶尔让一位女舞者穿梭于不同的建筑之中:私人豪宅、密集的公寓楼群,以及度假别墅……不同风格的建筑,带出不同的舞步。
在《33号公寓》中,镜头跟随着舞者在维多利亚式房间中穿梭封闭的房间,为其提供舞台,女主人公的舞蹈一直在屋中旋转发生,没有揭幕,也无落幕,此时此地是一个没有开始与结束的场所。与此同时摄影机抚摸过每一处房屋内沉默的角落,天花板、壁炉、门、椅子以及窗帘……观众目光跟随舞者的身影同时浮现出的室内装饰似平也在表达舞者的内心世界。一动不动的家具却令观众产生共鸣,引用法国诗人加斯顿·巴士拉尔(Gaston BacheIard)的概念,即是“空间诗学”(poetics of space)的表征,通过特殊的结构及陈设,室内空间可如同一首诗的建造。在梅耶尔的故事中,记忆与欲望如同电荷一般与观众正负相吸,人置身其中,可以感受到每一面墙上所散发出的情感。
基林公寓、玛利亚别墅
《基林公寓》(2006)和《玛利亚别墅》(2006)中,背景是两座现代主义风格的建筑作品。一个是现代主义的群楼,一个是芬兰著名建筑师阿尔瓦·阿尔托(Alvar Aalto)为木材老板玛利亚·古里奇森(Mairea Gullichen)所设计的夏屋,舞者的动作随着两幢风格相异的房屋而改变。
基林公寓是一座工业化气质的现代建筑简洁冷峻,黑白两色墙面有序排列,金属反射般的光泽如同一部抽象先锋派电影。镜头中的舞者脚步变得尖锐直接、身体在空中旋转,划出几何形的弧度。《玛利亚别墅》中的建筑,则呈现出充满情感力量的鲜艳色泽,这幢由自然主义派大师阿尔托设计的房屋,一样在大力使用“木材”的自然基础上结合了众多“对撞”的元素,比如,坚硬的直线与柔和的转角、卧室中的塑料材质和室外大片的植被、浪漫主义风格与现代化气质相结合……尽管有人批评阿尔托在屋中使用了过多的材质,使空间显得过于繁琐但这幢拼贴了众多元素的屋子显然为梅耶尔的电影提供了一个恰好的舞台。复杂的空间、繁多的室内陈设,正好表现同样内藏玄机的“心理空间”,舞者用抽象的肢体动作,从屋内空间舞到室外花园,镜头跟随着人物一步步前进,同时也定义诠释了每一处人物所移动之处的空间。
内心公寓
底层架空柱、横向水平窗、屋顶花园、再到宏伟的玻璃幕墙……建筑大师柯布西耶曾在他作品全集中描述了历史发展中一桩桩的“建筑奇境”(architectural spectacle),指出“建筑,不仅只是一个静态的物体,一个被固化的场所,建筑正是发生的历史,正是事件本身”。建筑,它是如此令人痴迷。除了成为一种宏大叙事,同时,存在于建筑中的空间,与存在于空间中的人,又有着微妙的关系。梅耶尔用电影制造的一处处“内心公寓”中,使我们看到了一个个封闭式的向内探索。
柳林路2号公寓,与住在柳林路2号公寓中的人他们之间的共鸣,就是建筑为居住者提供了一份对待艺术的力比多,一个可以随时出八的子宫,安全,私密,且郑重其事。梅耶尔三部曲中,建筑是羞涩者的皮肤,为其遮盖一切不容易在公众面前表现出的行动。
抓取无,围出形使之有边界,建筑如此产生。处于混沌状态的空间因为被束缚,而产生了意义。人进入屋内,关上门,除了得到庇护,还可以进行更多的精神活动,像我们祷告,总是要在屋中,建筑不仅收容身体,也接纳灵魂。提供隐私、独立,与安全感的建筑,是情人,是皮肤,是汪洋大海中为我们存在的小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