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建
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本来就是多元的,人们看取生活的角度以及由此形成的对生活的认知,也是多元的。在多元的世界中界定本质,不但没必要,至少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在我使用的教科书中,有的谈艺术真实的问题。学生这样被告知,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不同,它是一种内蕴的真实,亦即本质的真实。一个作家就是要透过生活表象,善于把握隐藏在生活之后的那个叫作本质的东西。
这其实不是文艺学的内容,而是哲学的。有关现象与本质,是作为一对哲学范畴,还是在中学时代,就以辩证法的名义灌输给学生了。如果溯源,这套知识与其说来自马克思,不如追踪到黑格尔。但,从知识学角度,黑格尔/马克思这套现代知识理论已经遭到来自后现代哲学的解构。在后现代论者看来,生活是平面的,我们就生活在这个平面上,它一如你所见,亦如你所闻,并没有一个躲在后面的东西和你捉迷藏。因此,有关生活本质之类的问题,不过是别有用心的子虚乌有。
返回我的课堂。既然生活真实是客观的,艺术真实是主观的(教材把它定义为对生活本质的认识与感悟)。由此产生的问题是,生活不是铁板一块,就像庐山,横看成岭侧成峰,那么谁的看法是本质的呢。记得我这样问学生,一个乐观主义者和一个悲观主义者,一个怀疑主义者和一个虚无主义者,他们对生活的感悟、认识和看法,会否一致,学生的回答是否定的。于是我进一步,那么,他们的看法谁是本质的呢。学生先是语塞,后是否定:谁也不能说自己是本质的。OK,这就是我要的答案,我的任务完成了。
其实,问题并非到此,更重要的一半还在下面。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叫做本质的东西,它又从何而来,而且如此牢固地盘踞着我们的脑神经?当年英国培根说过:“知识就是力量”,现代社会正是依靠知识的力量走出中世纪。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富含现代性意味的表述,属于后现代知识营地的富科(法国),几乎是用同样的表述一针见血:“知识就是权力”。在英语中,力量和权力是同一个词(power);但,在这里它们能指相同,所指相反。一个是每个人通过知识获得力量,一个是把知识变成用以支配他人的力量;前者是权利,后者是权力。现代社会的构成,是知识形态的,因而现代社会的统治,也是知识形态的。不仅权力需要知识的外包装,拥有知识的知识人也想僭越权利使知识变成支配的权力。
“本质”云云,正是这样一种以知识面目出现的权力话语。本质由认知而获得,认知又由主观而完成。当人们把某种主观的认知定义为本质时,它事实上就获得了支配其他不同认知的权力。本质论是一个知识谱系,属于这个家族的还有规律、必然、普遍性之类的宏大叙事的术语。这些术语以知识真理的名义,排斥了那些不同于它的对生活的把握和认知。或者,那些认知必须以它的认知为认知;因为那些认知仅仅来自生活表面,没有透过现象抓本质。于是,本质论原来是一种话语的权利,此时则摇身一变变为权力的话语。
然而,这样的权力话语并不符合社会生活的本相。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本来就是多元的,人们看取生活的角度以及由此形成的对生活的认知,也是多元的。在一个多元的社会中,元与元之间互为平等,它们各有其存在的价值和理由。另外,社会中的每个人都是根据他对生活的感知、认识、观念抑或本能去生活,并由此形成不同的生活形态。这个不同,既呈现为多元本身,也是多元的缘由。因此,在多元的世界中界定本质,不但没必要,至少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如果可以打比方,生活就是万花筒,它由无数多元的碎片构成。每一次转动,它都变换出不同的截面,那么,你说,哪一个截面可以是本质的呢。
我个人是社会生活的非本质论者,我认为生活需要的是多元而不是本质。问题在于,本质论的话语不但是一元的和排他的;而且它还会超越话语,用以形成对社会生活的实际控制。既然某种认知是本质的、规律的,那么,由它所体现的方向就必然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方向,违逆则反动。如果我们没有忘记,几十年前的合作化,三户农民就曾经代表过全国农民的方向,因为他们身上体现了社会发展的本质规律(其实,这与其说是本质规律,还不如说是权力意志)。然而,没有什么比社会中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一个方向更危险的了,至少它已经丧失了个人的选择自由。就当年历史而言,三户农民无以代表全国农民的方向,全国农民也无以代表三户农民的方向。人类社会生活,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选择自己的方向。这种选择是多元的,它与本质无关,却有关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