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
圣诞节那天夜里,朋友们带我去了班贝格最大的Dom大教堂。我们到那里的时候,教堂里已经坐满了人,还有很多人站在两旁的过道上。我向左右看看,大约有两千人。以前访问日本和韩国,我去过那里的教堂,亚洲的教堂。我去过最小的教堂才能容纳十几个人。作为职业写作者,我只是去看去想,但是那些教堂并没有让我感到过心灵的震撼和更多的遐想。而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欧洲的大教堂,看着虔诚的人们,听着圣坛上的大主教用沉静的语调布道,我恍惚回到了很远的年代——在我的少女时代,我总是痴迷于一些长篇小说,那些小说大部分是俄罗斯和苏联的,也有法国、英国和西班牙的,还有什么国家的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很多大作家都用大量的笔墨描绘教堂,那举世无双的建筑,精美的穹顶壁画,还有很多发生在教堂的情景,圣洁的婚礼、婴儿的洗礼、肃穆的葬礼,还有,还有人们对神虔诚的忏悔……当时我总是想象教堂到底是怎样的宏伟神圣,管风琴又会奏出什么样的旋律呢?对于我,那一切真的非常遥远……十几岁时,我读了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再后来,我在画报里看到了德国的科隆大教堂……
神游,我常常会神游到很多地方,那种神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我的写作中再现了,长篇小说《天长地久》有一章就写了一个教堂,可是我并没有去过,只是觉得它出现在眼前了,它在那一章中出现是十分必要的。我的想象随着钢笔发出刷刷的声音,我就走进了那座教堂……不过,来到德国,我却发现我写的和我见到的竟然有很多地方非常相像,这让我一次次感到惊奇。
这是一个如同梦中的圣诞夜,圣坛上的大主教在宣读致词,台下安静得就像天地还没有出现一样,寂静,只是偶尔有人咳嗽一声,很苍老衰弱的咳嗽。这里寂静得让人感到虚无。我身边的一些人一直在低垂着头,闭着眼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在想什么?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这里面有发丝银白的老人,还有年轻的夫妇抱着小小的婴儿,那孩子仿佛懂事似的,也不发出任何声响。这就是西方的节日,世界安静地睡着了……在这沉寂中,我好像忽然听见了噼噼啪啪轰轰隆隆的鞭炮声,想起了在家里时春节的夜晚,爆竹声越来越响,有的爆竹威力很大,炸响的时候玻璃窗都被震碎了,人们不顾一切地狂欢……其实,我在想,也许平静安宁才是真正的幸福呢。
在大主教布道的间隙,是管风琴伴奏下的唱诗班的合唱,我无法想象人们赞颂一个他们根本看不见的甚至可能是完全想象中的神圣的存在,用这样一种庄严、崇敬、肃穆和虔诚的音调。我想,那一定是彻底地发自内心的,那种神圣真切地存在于他们的心灵深处,伴随着他们心脏的搏动,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中,浸透在他们的灵魂里。宗教,不管它曾经有过怎样的历史,但是此时此刻,它给人以震撼,让人肃然起敬,也许并不是为宗教本身,而是为信仰它的人们的至诚至信。人们不为任何功利目的,自发地来到这儿,聆听、感悟,平静或者洗涤自己的灵魂,让被无休无止的竞争和欲望折磨的心灵得到圣洁地安抚,让无所寄托的精神复归家园……
今年这座大教堂已建成整整1000年了,它或许举行过1000次这样的圣诞祈祷了。1000年,有多少孩子长大了,变老了,又有多少孩子降生了,生命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美丽而庄严地延续着。但是一切真的是越来越美好吗?面对很多事情,我不能不产生这样的诘问,毕竟,认识社会,认识世界不是几代人能够完成的,应该说,只要人类存在,诘问就会不断产生,在我们的探究和回答中,有一天,世界也许会狡黠地微笑着消失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男人领着一个穿白色长袍的男孩子从我身边走过,那小男孩儿只有10岁左右,他走上圣坛唱歌,我听到了一种仿佛天籁般的声音,啊,真的是小天使飞来啦……
(编者注:班贝格是德国巴伐利亚省一座著名的城市,Dom教堂是当地最大的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