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小档案
刘晶波,黑龙江黑河人。
1991年毕业于山东大学,获法学学士学位。
1997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获我国第一个学前教育博士学位。
2000年7-10月在日本神户大学与日本国立教育研究所从事学术交流与合作研究。
2001年3月-2002年7月在美国Purdue大学儿童发展与家庭科学系进行博士后研究。
2004年10月在香港城市大学应用社会学系从事合作研究。
2005年6月-2006年1月在美国哈佛大学教育研究生院进修。
目前为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学前教育研究所暨学前教育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学前教育重点学科儿童社会性发展与道德教育方向负责人,兼任第六届OMEP中国委员会委员,江苏省学前教育学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主要研究方向为儿童社会性发展与儿童社会学研究。近3年来出版学术著作一部,译著一部,主编全国高校教材一部,发表学术论文30余篇。获教育部奖励一次。
也许是因为1岁以前爬得太少、身体的平衡能力不够好,核桃在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总是摔跟头,而且每次摔下去总是会跌到脑门,常常是一侧青紫色的一块刚刚有点儿泛黄,另一侧就又添了一块青紫。核桃对于摔跟头的反应很简单:大哭一阵,被抱起来哄哄,过一会儿就忘了疼,从大人身上滑下来接着往前走。可是这件事带给我的感受却比较复杂:心疼孩子、埋怨自己(有时是别的大人)的疏忽,还难免要为自己的一个失误而深深内疚、自责——在核桃应该爬行的时候非但没能好好配合她的需要,而且还“明知故犯”地经常让她坐在学步车里,束缚了她平衡能力的发展。
因为这样的感受,我总是尽一切可能在核桃摔跟头的时候加强对她的安抚力度。每每在她摔倒的时候,除了最快地做出反应,抱起来、处理伤处、给予补偿等一系列的行为以外,还会禁不住地说一大堆的“可不能…”来安慰她(同时也是在安慰自己):
“可不能让孩子再摔跟头了!”
“可不能再摔出大青包来了!”
“可不能再不小心了!”
“可不能再让孩子疼了!”
…… ……
随着年龄的增长,核桃自然地掌握了一些防止摔跤的技巧,加上我们平时总是有意识给她增加平衡方面的训练,核桃摔跟头的次数渐渐减少,偶尔的一次也不会再摔到脑门了。我心里的内疚随之减轻了很多,“可不能系列”的话也就很少会被说起,甚至都忘记了。
核桃6岁的一天傍晚,我下班回来,在楼道里就听见核桃在大哭。开门一看,核桃爸爸正抱着核桃,姥姥站在旁边伤心地拉着核桃的手,邻居张医生正用镊子夹着药棉擦拭核桃的小脚。原来,在从幼儿园回来的路上,核桃的脚后跟夹进了爸爸的自行车车轮里。虽然没有伤及骨头,但是伤口很深。利落的张医生给核桃涂好药膏、包扎好伤口,又嘱咐了我们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便回去了。从没有受过如此严重伤害的核桃一直哭个不停。为了能让她平静下来,也为了能让其他人安静吃饭,我把她抱到卧室的床上,打开录音机,陪她听她最喜欢的故事。过了一会儿,核桃的哭声渐渐变小,并最终停了下来,大概是哭累了、想睡了。我起身关灯,准备离开。可就在我开门的时候,核桃发现我要走就又大哭起来。我连忙坐回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拍着她,告诉她“妈妈在”、“妈妈不走”。可是她似乎比先前还要委屈,哭得一声比一声高,怎么安慰都没效果。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核桃忽然哽咽地说了一句:“快说可不能!”我愣了一下。“快说可不能!”核桃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哦,明白了,她是要让我说那些在她1岁半左右我经常说的“可不能……”!
“可不能让小孩受伤啊!”
“可不能夹坏她的小脚啊!”
“可不能让她那么疼啊!”
“可不能不小心啊!”
一遍又一遍,我轻轻地重复着那些已经好久不说的“可不能”,核桃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慢慢地睡着、睡熟……
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用他毕生的研究为我们贡献了关于人的需要的一系列精辟论断,其中之一便是“爱,是人类的基本需要之一。每个人都需要知道自己正在被别人爱着”。日常的生活中,这个论断总是可以恰当地支撑人们对于诸多行为的解释,并且可以激励人们不断地去调整自己的行为方式。但是每每把它用于关照孩子的世界,我总会觉得它有过于宽泛、不够细致的欠缺,因为“爱的需要”这个判定的抽象度太高,包裹、遮盖住了人们更为具体寻求“被安慰”、“被关注”的需要,以至于我们无法准确地理解孩子、理解自己,进而使我们在一些场景中不清楚该用怎样的行为对待孩子、对待自己以及和自己一样的大人。
把核桃抱进卧室、把她受伤的脚用枕头垫高以便让她躺得尽可能舒服、把灯光调到最柔和的程度、为她挑选她最喜欢的磁带、按照她平时最喜欢的方式陪着她一起听故事……我分明觉得自己已经把我对她的疼爱浓缩在了自己的每一个呼吸之中,但是,却仍没有让她感到满足,以至于她不得不亲自命令我,“快说可不能!”
聚焦那些我一遍遍反复说着的“可不能……”,我意识到,尽管核桃早已经知道她一直都在被妈妈深深地爱着,可是她仍然需要反复、清晰地听见妈妈对她安慰的话语,需要真切而充分地感觉到妈妈在时刻关注着她,需要凭借这些来确信自己在妈妈心中是多么的重要,尤其是在她遭遇了从未有过的伤害与痛苦的时候。这些感受虽然不像医生用来治愈伤口的药物那么具体、可见,但是对核桃来说,它们都是实实在在的,拥有了它们,她才可以真正地从伤痛中平静下来、安稳下来。
对孩子来说是实在的事情,转到大人们那里当然会有所不同。虽然每个大人都是从孩子长大的,但是当他们成了大人,也就有了远远超出孩子的认知水平和耐挫、耐痛的能力,因而会比孩子更容易消解掉外在力量带来的伤害。另一方面,明白地告诉别人自己需要对方的安慰与关注,在某种程度无异于是在向别人揭示自己所处的不利境况,是在向别人示弱。这是一件和人类追求强大与卓越的本性相冲突的事情,对于比孩子更多顾忌自己的自尊、更在意自己在别人心目中形象的大人来说,当然是要慎之又慎的事情。所以,即便他们遇到了某种意外的伤害、即便正在强烈地体验着某种痛苦而难以自拔,大人们总是倾向于以沉默相对、以坚强到无所畏惧的样子示人,而绝不会像核桃那样一定要反复地要求别人“快说可不能”。但是,在伤者的内心深处,他们的需要与脚被夹坏的核桃相比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也会热烈地期盼多一些再多一些的持久而厚重的安慰,也会不住地反复确认自己在他人心目中是重要的、确认自己在被所爱的和爱他们的人关注着。
不是吗?生病住院的时候,虽然满口都是坚决的“没关系,你那么忙,不要来”,可是当有人来探望的时候,眼神中总是会流露出禁不住的喜悦与满足;遭遇失败、满盘皆输的时候,别人哪怕只是给你一会儿无声的陪伴,也会让你感到一份久违的温暖……
不清楚马斯洛是因为受限于所选取的研究对象的关系,还是出于对理论建构上整齐性的思考,而将人类固有的那么多与“被爱”相关联的、细致的需要全都用一个命题统辖起来。尽管它从逻辑上是讲得通的,但我更愿意以分解的方式来认识它、理解它。因为这样可以让我更清楚地识别人类的社会心理与行为,更明白“人们只有确信自己是生活在亲密、关爱、被支持的人际环境中才会有持久的、发自内心的快乐与满足”。我相信,在当下这种紧张、忙碌、每个人都好似上足了发条的机械钟的社会生活中,这种认识将有助于人类更好地照顾自己、关爱和自己一样的每个生命,并提升人类固有的尊严。
感谢核桃的“快说可不能”,它提醒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再吝惜对别人每一个真诚的安慰与善意的关注,并且,要让对方真正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