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2009-01-25 05:43谢友鄞
决策 2009年12期
关键词:劳保小宋司马

谢友鄞

都走了,机关大楼里空空落落,黄昏夕照,满窗辉煌。煤炭局局长何望不想回家。妻子够玉下乡看女儿去了,撇下自己一个人。秘书小宋用电磁炉下了挂面卧荷包蛋,陪着他吃。小宋二十三岁,何望四十岁。何望高个子,肌腱发达,前额开阔,五官端正,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双眼皮,目光深邃黑亮,浑身透着成功男人的气息。

小宋拾掇好碗筷,拎起包,摇晃着,说:“我走了。”她住在城西独身公寓。何望一怔,心里明白了:“老幌值班?”小宋垂下眼睛。

何望吁了口闷气。若是别人值班,小宋就会留下来,陪着何望,聊到很晚。可是老幌不行,只有老幌不行。老幌在煤矿下了三十年井,当年,何望跟他搭过伙计,他是何望和够玉的撮合人,现在是够玉婚姻的“监护人”。是够玉硬要把老幌带进城的。老家伙功臣似的脾气,嘴损,只要他当班,准在大院门卫室里酗酒,眼睛像盯贼一样,觑着办公楼里唯一闪烁的灯光。

小宋走出办公室,何望气闷地踱出办公室。何望走到街上,一盏盏路灯水雾蒙蒙,行人稀少,偶尔有辆出租车沙沙驶过。煤炭局背后的胡同,是根烂肠子。在市人代会上,曾被代表激烈地抨击过。

他居然在胡同遇到了彭副市长的儿子。在被扫黄的警察抓上车的前一刻,何望给市文化办的刘主任打了几个电话,把他救下来了。何望和老刘很熟,老刘还从文化办收缴的带色电影中专门找了几样送给何望。

人代会闭幕后,副市长彭遂打来电话,邀何望夫妇到家小宴,并告诉已经派车去接。

何望明白,这是酬谢他的家宴。

彭遂做为主管工业的副市长,由于优柔寡断,延误了两项引进外资的机会,加上一些被境外“企业家”诈骗的失误,在市人大换届会议上,受到了代表们义愤填膺的质询。如今的人大代表,敢面对面叫板,越来越厉害了。彭遂是个性格绵软的人,头发过早花白,眼睛肉袋松弛,口才欠佳。代表们对这个形象、能力俱劣的上司,充满了蔑视。倒彭的空气高涨,几十名代表联合提出了三位新的副市长人选,最后一名,是何望。提名者们在各组代表中征询意见,串联活动,会议紧张起来。记者们蜂拥到工业口讨论厅,像警犬一样兴奋地嗅闻爆炸性消息。那两位候选人,眼睛亮了,脸上放光,滔滔不绝话格外多,简直呼之欲出。

当晚,何望回到家里,睡不着,想起了八年前。

当时,何望从矿业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地方煤炭局,负责这一带几十个小矿的安全技术指导。何望在山里时,煤炭局拿两个小煤矿,搞小托拉斯管理试点,何望和另一位入选。一场山洪倒灌后,那位矿长的井口遭了灾,急需恢复采区巷道的棚木,何望储料丰富,没奈何,向何望求援。那是个心胸狭隘,又颟顸不过的家伙,即使没有遭劫,他负责的煤矿也成绩平平。何望厌恶对手,正要拒绝,老幌将何望扯开,说:“拉那货一把。”

何望一怔:“为什么?”

老幌道:“他垮了,换上条狗都会比他强。没有平地能显出高山,让他维持着多妙。这两个点,省局、市里都盯着呢。”

何望恍然大悟,不但给了对手原材料,还支援了人工。何望声誉鹊起。几年后,调入局里,步步风顺。

何望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烟蒂暗红地一亮:他要退一步,等一等。尽管他主管的一百二十六个小矿、窑点,为全市经济注入了巨大的活力。但与那两位候选人比,政绩,资历,与代表们的熟稔程度,自己都差一筹。即使彭遂下台,也难轮到他。那二位谁上台,都会连任两届的。这次若能保住彭遂,他的两位对手都已五十出头,下届就无望了。况且,给他五年时间,自信能干出更惹人注目的成绩,也来得及密切代表,特别是人大委员们的关系。何望微笑着,欲念消逝,心静如水。对,拉那货一把,这次是副市长了。没想到,充满了山里人无赖般狡黠的老幌,竟会又一次充当了他的人生导师。

在酝酿候选人的讨论会上,何望替彭遂辩护,遭境外集团诈骗,直接责任不在彭;对引进外资的失误,他小心翼翼地分析了引进的风险,当然,也谈到成功的可能。他不想让代表们认为自己同彭如出一辙。何望是倒戈派酝酿的候选人之一,他通情达理无私的态度,使市委书记、市长们大觉意外,感动极了,对何望的人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司马副局长听到风声后,匆匆赶来,在会客室里,对何望好一顿埋怨,警告何望,时间并不仅仅是对他有利。这样的机会一生都难得一次,该抓住的就要当仁不让。何望微笑,他能听到司马心里烦乱的小算盘。

形势发生了转机,按既定方针选的一派,信心陡增,市领导们会上会下,做细致的工作,彭遂继续当选,过关了。

彭遂欠身,给何望的杯子里续满冷饮,嗓音沙哑地说:“老了,下一届,该你们年轻人干了。”何望没有作声,心里涌起一丝不快。

彭遂才明确补充道:“下次,该我投你一票了。”

你的一票!何望心里充满鄙夷。这个人,连一句感激的话都不能痛快出口。

局务工作会议结束,何望离开小会议室,在廊道里,对跟随上来的小宋道:“跟长春联系一下。”

何望准备跟东北内蒙古煤炭联合总公司交涉,再杀一杀价,接下一批国家统配煤矿淘汰的小火车机车、货车和职工通勤客车车厢。历经六年苦战,一条蜿蜒在辽西大山间的矿山专用铁路线即将竣工。刚才的会议开得群情振奋,烟雾腾腾,有的人流泪了。何望推开窗户,扭回身,大声道:“别抽了!你们这些货,早晚都得让烟呛死。”脸上激动,“来,给我一支。”

哄堂大笑声里,五六支烟同时向他飞来。

何望见小宋跟进办公室,带上了门,嘴角含着的笑。何望问:“有事?”

“那个作家常非又来了。”

何望蹙了蹙眉。若是新闻记者,何望会热情欢迎的。机构改革,撤消了宣传科,何望仍保留了机关专职报导员的编制,有记者下来,他常陪酒陪饭。那是个不务正业的业余作者,黏乎他几次了。何望说:“别理他。”小宋道:“他是能写。”何望一扬眉毛:“你们熟?”小宋说:“我在市报副刊上见过他的文章。”

小宋原是机关打字员,眼下正在自学文秘专业,没毕业,便被何望调到了办公室。两人耳鬓厮磨地在一起工作,说不出的和谐,亲热。小宋道:“我答应他了,到你家里谈。”瞟何望一眼,提醒他,别小觑了常非,那人疯疯魔魔,啥水都敢趟,得罪不得。何望拍一下脑门,你也真敢做主,笑了。

晚上,门铃响了。果然是他们:老刘和常非。刘主任穿一身运动服,敞着怀儿,常非高挑个儿,一副变色镜遮住半张脸,头小肩宽腿长,像找食的鹭鸶。

开始大家聊得还好,到了后来,老刘突然说:“老何,需要几万块钱。”“什么?!”何望一怔。老刘解释:“版面费,发这类稿件,都是要钱的。”常非道:“您那位秘书,蛮感兴趣,说能行。”又仰脸一笑,“是她点拨我的。”

何望笑道:“去你妈的!你就拖我下水吧。”气氛活跃起来。双方敲定,谈了小半天。

何望送走客人后,进屋,卧室门敞着,够玉探出床沿的一双脚,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吊着水绿色拖鞋滴哩当啷。真行!客人来了给个空脊梁。何望心里窜火,走进书房,拿起电话:“小宋,刚才那个作家来过了。”

“呀,談得好吗?我过去?”小宋在独身公寓。何望脸色发青,半晌才缓过气来,说:“去茅屋酒吧。”

两人在“茅屋酒吧”喝多了。小宋脸腮艳若桃花,招呼餐桌小姐,加冷饮。小宋俯身,用舌尖一舔,琥珀色液面纹丝未动,杯中一粒红樱桃便啜入口中,那样子美极了。

两人走出“茅屋酒吧”,夜风爽肤,酒嗝儿冲上来,小宋忙用手捂住嘴,跑到人行道垂柳下,一个老太太摆了张矮脚方桌,卖凉茶。小宋扯过小板凳,坐下,捧起杯子,咕嘟嘟喝。

何望走到马路牙边,扬手,一辆出租车滑过来,司机探出头,何望喷着酒气,说:“去,郊区。”

小宋伸长脖子,兴奋地嚷:“对,远点去。”夏夜宜人。醉意微醺,谁也不愿意回家。

夏利出租车钻入墨黑里,郊外山影神秘地压下来。山峰壁立,车子爬上盘山路口,司机停车,拽下车钥匙,头都没回,道:“一个小时,够了吧?另收等候费五十块。”何望和小宋怔住了。

何望醒过腔,蹿出车,叫道:“见鬼!你给我回来。”司机一怔,莫名其妙地爬上平盘。何望拽他一把,道:“回去,去城西单身公寓。”

何望和小宋默默对视。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只剩下他们自己同自己过意不去了!小宋把头一扎,委屈地偎进何望的怀里。何望血液骚乱,使劲搂住她,头朝靠背仰去,闭上了眼睛。

小宋是对老幌耿耿于怀。她赶写材料,或者考试前复习函授功课,常在办公室里开夜车,何望总是陪着她,看自己的书。遇到难处,小宋便把何望扯过来,让他辅导一把。何望喜欢这种家里绝没有的气氛。何况,夜阑人静后,外面的路不太平。两人甚至熬过通宵。太蠢了,这是机关大忌。也许是单位里风声渐起,反正,惹怒了老幌。老幌是够玉的保护人。

有一天,小宋去锅炉房打水,和老幌随意聊到了退休,说:“老幌师傅,您这亏可吃大了。井下工人退休后,每天享受三块七毛钱补贴。您这一上来,按地面工算,回家后,每月少拿一二百块呀。”

老幌一怔:“有这说项?”老幌脸上现出怀疑的神色,额上却急出了汗珠。

后来,老幌果真走了,回大玉矿下井。收发室换了个嗑巴,活儿勤快,老实巴交。小宋进进出出,身心真清爽呀。

8月7日,立秋。何望刚开过市人大常委会例会,见办公桌台历上留有小宋娟秀的字:请阅报告,我准备函授考试。躲几天。

何望翻开简报:大玉、南瓦、小梁、长营等四家一山挑煤矿,近日突发鼠乱。大玉井采煤区同时出现罕见的淋头水。情况可疑?!

何望也想看看老幌现在情况如何,就乘越野吉普车直驱大玉矿,在井长陪同下钻进人车。这时,老幌挑着两大筐饭盒,从食堂颠颠走过来,去井下送班中饭。何望见他腮帮鼓涌,嘴角流油,笑道:“老幌,你可逮着份美差。”从低矮的人车里探身,帮助老幌把饭筐装上车。

大玉井逐年延深,巷道曲里拐弯。何望和井长走得很急,还有送饭的老幌,赶到采煤区。先是发现有渗漏的水。何望沉下脸。

后来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密密麻麻耗子挤满巷道,长河波浪般涌来。大伙懵了,慌里慌张,一把铁锹风车般在众人头顶上抡圆,扑蹿下来的耗子被甩飞出去,噗噗砰砰,血肉模糊地粘贴在巷壁上。

残酷的肉搏,血腥味越来越浓,人和鼠都疯了!何望曾遍读煤矿灾难纪实,水、火、瓦斯、坍塌、冒顶,可是鼠乱成灾,闻所未闻!

后来,老幌救了大家,却自己被老鼠咬死了。还是来了救援队,才将他的尸体找到。

仅用七天时间,风扫残云,事故处理完毕,冲毁的巷道整修一新,七台水泵同时作业,积水排除干,死鼠装满九矿车。何望触目惊心:这些老鼠绝不是盲目进攻,而是对水祸报警,对人类报复。

一周后,劳保处长闯进何望的办公室,说老幌的女人带着儿子、孙子、孙女一大帮,从山东赶来了,说:“老幌女人闹得凶,非要把老幌三个儿子安排在城里,要当警察,转为城市户口;给她的女儿、女婿盖一套崭新的“北京平”,还说有四十万元饥荒,要由公家还上。何望蹙起眉头,说:“按工亡最高标准安置。其余的,顶回去。”

但劳保处长却将一尺厚的工亡工残名册往局长办公桌上一撂:“您看看,从来没有过这种先例。”劳保处长的举动,有点唐突。他常年跟工亡家属、伤残职工打交道,有时没黑没白连续几天睡不成觉,在悲愤凄惨,乞求吵骂,争斗殴打的漩涡中挣扎,什么罪都遭过。时间长了,劳保工作人员,没有一个不变得性情乖戾,神经兮兮的。何望咬住嘴唇,掀开第一页,总目录:死亡九百六十三人、工残三千九百三十八人……

这么多!何望心里一震。如果答应了老幌的女人,何况有的条件他也无权答复,过去的工亡家属、伤残职工便会一窝蜂地涌上来,翻旧账,搪得起吗?四面石头夹块肉,下井三分险,炼狱永远不可能是太平世界,今后怎么办?!

劳保处长道:“那女人带着孙子、孙女,专捡工人交接班时在井口哭闹,影响极坏。甚至要冲下井,到老幌死的地方烧纸钱。”

何望一怔,窑井浅时,自然风量充足,窑工们像原始人一样点着煤油灯下井;随着煤井向纵深发展,已经严令禁火。有的矿工不习惯,不听邪,在底下一钻七八个钟点,不抽几口烟得憋死。何望下令实行矿警搜身制,即使是疏忽,携带火柴、香烟下井,轻则罚款,重则开除矿籍,曾闹过不小的风波,好不容易把局面引上正轨。何望厉声道:“把她带走。”

劳保处长嗫嚅道:“工人们都护着老幌家属,情绪激动。”

电话铃响起来,何望扭转身,操起电话。劳保处长揩拭额上的虚汗,退了出去。是常非,文章写好了,来要钱的,还有老刘。何望推心置腹,从井下劫难,矿工死残簿——那本他将永生难忘的书,说到目前的纠纷和自己的心境。一阵静默,谁都无话可说,大家都知道,这是拒绝。

事情急剧变化。老幌的女人带着孙儿在井口烧纸钱,大哭大闹,寸步不让。一些工人点卯签到后,不下井,骂不绝口,扬言要把棺材抬进城。劳保处长从大玉矿丢盔卸甲逃回来,在局务会议上心有余悸地汇报:“根本容不得我们开口。”

何望轮廓鲜明的脸上浮满愤恨,所有的眼睛都避开了他。会议室上空,回荡起何望冰冷坚硬的声音:“只有两条路:一,答应死亡家属的所有条件;二,派矿警去,配合劳保工作人员,清除井口前的混乱状况。”

何望扫视与会者,问:“谁有第三条办法?”长时间没有人回答,沉默。最后还是何望说了句,“表决吧。”

何望宣布了局务会议上罕有的程序。小宋涨红脸,望着何望,忽然清醒过来似的,记录:赞成彻底妥协的,二人;同意硬性处理的,七人。

司马副局长两次都没有举手。何望盯住他。司马副局长说,“我弃权。”何望不依不饶地盯住他。司马道:“我建议,向市领导请示。”

哦,怪不得会议期间,司马不停地瞟电话,隔锅台上炕,要捅到上面去。何望眼睛喷火:“要你、我是干什么的?!”

司马副局长面露愠色,起身退出会场。何望的手机响起来,是够玉打来的,她回家了,急着要见何望。司马肩背抖了抖,停住脚步。何望“啪”地关机。司马推门而出。何望道:“散会。”

何望回到家,够玉为老幌的事情也在难为他,说,“劳保处长说,他倒是挺同情,可没权。都说连市长都答应了,就是你挡横。”

何望愣住了,走出院子,刚回来又走,去单位。何望要问问彭遂。副市长道:“是的,是的,司马向我汇报过了。我的意见嘛,不要把事情闹大。”

何望道:“彭市长,我成夹肉馅饼了。”“嗬,嗬……”彭遂笑。

“死亡家属的那些要求,大大超出了抚恤条例,牵一发而动全身。”

“哦哦,可是要考虑稳定。”

何望阴冷地说:“彭市长,这位死亡家属以及其他工亡工残户的要求,我都可以答应,市里财大气粗。有您支持……”彭遂打断何望:“具体怎么办,我不干涉。你看,我并没有找你嘛。”

何望气苦了,跟巨大的风车战了一场。

小宋急火火走进办公室,掩上门,何望兜头抛给她一句:“今天晚上,我不回家了。”

小宋一怔,笑道:“行,我也打夜桌。”凑近何望,“老刘和常非来过了,让我告诉你,有人给报社写了文章,说你派矿警搜身,侵犯了工人的人身权利;说你要对目前的事态负责任;还说……”

何望咬住嘴唇,身子向椅背上仰去,拉开抽屉,去摸烟,却抓出了一管签字笔,笃笃地敲,形势一触即发,他感到排山倒海般的压力。谁做的文章,司马?不那么简单,也许有更大的背景。他忽然醒悟,市人大又該换届了,日子过得真快呀……时间并不仅仅是对你有利,竟被司马言中了。何望喃喃道:“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小宋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挺一挺就过去了。”

何望说:“要车,去大玉矿。”小宋劝道:“晚两天吧。”

“不。我同保卫处长一起去。”顿了顿,叹了口气,“叫上那个劳保处长,还没见过老幌大婶呢。”小宋道:“我也去。”

何望盯盯地望着她,柔情地说:“这两天,我想过了,把你调出煤炭局,好好安排一下。”

(原载《长江文艺》2008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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