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周谷城先生授课

2009-01-23 09:27商鸣臣
世纪 2009年6期
关键词:周先生复旦

商鸣臣

我是1961年9月考入复旦历史系的,就读时我有幸聆听周谷城先生讲授“世界文化史”课程,现在回忆起来还饶有兴致,激动不已。

一、在“左”的思想泛潮之际走上讲坛

文革前的复旦历史系名师荟萃,人才济济。老一辈学者周谷城、谭其骧、周予同、蔡尚思、王造时、陈守实、耿淡如等蜚声学界;中年学者金冲及和胡绳武等在我国学术界亦享有盛名。

进校不久,就听到高年级同学的热情介绍:周予同先生是当代中国研究经学的最高权威;周谷城先生知识尤为渊博,他是全国史学家中著有两部《通史》(《中国通史》和《世界通史》)的唯一学者;谭其骧先生则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历史地理专家。周予同先生被尊称“周予老”,周谷城先生被尊称“周谷老”。周谷城先生在复旦的一级教授中名气更大,国家还专门给他配有专车和司机。我是从农村来复旦上学的外省籍学生,求知欲强,但家中经济条件差,无钱购置书籍,只有到校图书馆借阅周先生的《通史》。那时虽不能全部读懂,也颇受启迪,深感先生学贯中西,思想活跃。一二年级阶段,我们在校园内时而看到周先生给高年级同学去上课的身影,便油然产生羡慕和向往之情,不知何时能聆听到他的课堂讲授。

在我们结束两门通史课程的学习后,到高年级自然要分专业。系领导决定要我们班学生分报中国古代史、中国近现代史和世界史三个专业。我选择了中国近现代史专业。选修课先后开设多门,任凭同学们选课。周谷城先生的“世界文化史”选课人数最多,全班68个人几乎全选了,每周一次(两学时)。

系领导安排周谷城先生给我们授课的时候,正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年月,学术界“左”的思潮泛滥,各个领域批判资产阶级思想的活动不断高涨。周先生的研究范围,不仅仅局限于中外历史,即在社会学、政治学、哲学、逻辑学和美学等诸方面都有独特的见解,仅形式逻辑的论文连续发表九篇。1962年周谷城先生发表《艺术创作的历史地位》一文,提出无差别境界和时代精神汇合论,遭到口诛笔伐,连篇累牍的批判,铺天盖地而来。据不完全统计,1964年就其哲学观、艺术观和历史观方面的批判文章达四五十篇。笔者迄今保存1964年10月19日历史系一位先生批判周谷城先生学术报告的完整记录。其中说:周谷城共发表文章238篇(解放前101篇,解放后137篇),他宣扬无差别境界是否认矛盾的普遍性和绝对性;用“合二而一”对抗一分为二的革命辩证法;贩卖庸俗进化论否认事物由旧质向新质的转化;鼓吹阶级合作,否认阶级斗争是历史发展的动力;贩卖社会达尔文主义,抵制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这位先生还斥责:周谷城是民族投降主义的吹鼓手,殖民主义的辩护士,其论著“是反动历史观的一个大杂烩,是资产阶级反动历史观的博览会”。显然在这位先生的眼里,周谷城是不折不扣的学术骗子,十恶不赦的历史罪人。

周谷城先生就是在这种客观环境下走上讲坛,为我们教授“世界文化史”的。

二、学历史要以“古今中外,博大精深”为目标

周谷城先生上的第一堂课,虽然至今已过去了40多年,但当时他讲话的情形我还记得十分清楚。周先生身材较高,戴一顶高级礼帽,西装革履,一副大学者气派。讲话带有浓重的湖南口音,我们基本上能听懂。节奏不快,语调高低分明,语音浑厚,语言生动而幽默。他的开场白是:“我今天开始给你们上世界文化史,诸位可能以为周某人现在被批得狗血喷头了,不觉得灰溜溜吗?我以为,学术问题讨论争鸣是好事,真理愈辩愈明。学历史的要以八个字为目标——古今中外,博大精深。”讲到这里,他信手在黑板上写了上述那八个字。接着又说:“资本主义社会才有几百年的历史,马克思就写出了轰动世界的《资本论》,而中国封建社会那么漫长,对于它的产生、发展和衰落的历史过程,对于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创造的光辉灿烂的文化,还没有人写出轰动世界的巨著,我们中国人为什么不能写出一部《封建论》呢?我希望诸位有志于这个课题,竭尽努力去完成它!”周先生不顾险恶学术环境的压力,鼓励后学,立志要能通古今中外,博大精深,著书立说,这种高度的时代责任心,热情追求真理的情怀,使我们由衷地敬佩和感动。

周先生给我们授课的阶段,我又重新借阅他的两部《通史》,深感其1933年出版的《中国通史》力图用历史唯物主义作指导来编著的,而1949年出版的《世界通史》,一扫欧洲中心论的积弊,将中国、印度和希腊、罗马并提,融汇东西方文明,蔚成一幅波澜壮阔的世界史画面,视野之宽令人叹服,这在当时是极为难能可贵的。

周谷城先生讲课的特点是开无轨电车,孙言诚称“海阔天空的神聊”(孙言诚:《复旦二周》,《历史学家茶座》2007年第1期)。他每次上课,第一件事便是在黑板上写标题和提纲,一般要写满黑板,讲稿是活页的,但讲起来并不大看稿子。他讲学派讲体系,从古希腊罗马,讲到古代东方的印度和中国,从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费尔巴哈讲到马克思、恩格斯。由于我们的哲学和历史方面的专业知识薄弱,相当多的内容理解不透,听起来有腾云驾雾之感,但又确实钦佩他是名副其实的大学问家。有时讲到他正受批判的时代精神汇合论,他说:“时代精神是由一个时代的各种不同阶级的思想意识汇合而成的统一整体。在奴隶制社会、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里,压迫阶级的思想意识和被压迫阶级的思想意识,统治阶级的思想意识和被统治阶级的思想意识,都汇合为这些社会的时代精神。在我们这个时代,是由革命精神加上非革命的、不革命的、乃至反革命的种种思想意识汇合而成为社会主义的时代精神。我的这种观点有什么错误呢?”周谷城先生对姚文元发表批判他的文章深恶痛绝,据说,有一次,当周谷城看到姚文元的文章后气愤地说:“姚文元根本没有看懂我的文章!”

在课堂上,周谷城先生还讲到1933年他为胡愈之主编《东方杂志》“新年特辑”栏目写稿的一段往事。他说:当时要求作者以《新年的梦》为题,写个人梦想“未来的中国”和“未来的个人生活”,在这个杂志上发表意见的除我以外,还有柳亚子、谢冰心、巴金、郁达夫、俞平伯、周予同、周作人、梁漱溟、朱自清等160多位,其中有各界名人,也有普通读者。施蛰存写的是:“我梦想未来的中国是一个太平的国家,富足,强盛,百姓都很舒服,说一句古语:熙熙然如登春台。中国人走到外国去不被轻视,外国人走到中国来,让我们敢骂一声‘洋鬼子!”我发表的与众不同:“我梦想的未来中国首要条件便是:人人能有机会坐在抽水马桶上大便。”同学们听了,发出一阵笑声。周先生迅速作了解释:“那时我30多岁,年轻气盛,总想标新立异,不想讲吃饭穿衣之类,人云亦云。让知识分子有地方住的梦想杜甫在茅屋歌中讲过了。我从小生活在湖南农村,所谓厕所根本就没有听说过的话,种田人就在茅屋旁搭一个棚子解手,即使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一般老百姓方便时,放一只木桶,大小便

很随便,不文明也不卫生。毫无疑问,这样办理,因为太穷了,吃饭都有困难,怎么能想到厕所间里有抽水马桶呢?当时,千千万万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的死亡线上挣扎,还要遭受帝国主义和反动统治者的残酷迫害,哪里有关心人民生活疾苦的政府。一个穷教书匠,出来冷嘲一声当时的社会之外,又能想什么?”经他一番言语,大家心服口服,佩服周先生的观点新颖,思考问题深刻,真正的大家风范。

三、传授治学的经验和方法

有一次他动情地讲道:“治学首先要具有扎实的学风,不能跟风,不做风派,对于研究的每一个问题必须追根求源。司马迁的《史记》,马克思的《资本论》之所以受到历代学者的推崇,成为不朽之作,其根源就在作者占有详细的材料,立论才有底气,结论让人信服。初学者更要打好坚实的理论基础,学会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和方法全面客观地分析问题,不武断,不仗势压人。青年人要求真务实,不尚空谈。诸位要经常读,反复读毛主席的《矛盾论》和《实践论》。”周先生提到周予同先生赞叹不止,他说;“周予同先生研究经学,功夫深,造诣高,建议大家多读他的文章和专著,善于从中学习治学的方法。”他推崇陈守实先生,不止一次地讲:“在我们复旦历史系老先生中,陈守实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学得最好,这是公认的,特别是他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作指导,研究中国土地制度,硕果累累,他的文章请诸位多去研读,定能收获甚丰。”时隔40多年,周谷城先生的这些谆谆教诲还时常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激励我多读书,读好书,认真钻研,独立思考,鞭策我去探讨一个个感兴趣的学术问题。

文革前的复旦学风甚好。在校图书馆里,坐满了查找资料的学生,尤其高年级同学忙于抄写资料,准备做毕业论文。每周校内外专家学者的学术报告总有几场,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大学、厦门大学的教授来校作报告时,学生提前占座位。怎样听学术报告,就显得相当重要。有一次在课堂上周先生讲起自己听报告的经验,他说:“我听别人的报告,一是要专心致志,聚精会神;二要自己开动脑筋,把其内容,用几句话串起来,这样能达到复述出内容的效果。”后来,我使用这种方法,果然奏效,以后一直沿用。

时间过去了40多个春秋,周谷城先生授课许多内容大多难以回忆清楚。不容置疑的是,先生讲“古今中外,博大精深”时的神态和气势我永志不忘,它像指针一样,永远激励着我学习和奋进!

古人有言:仁者寿。周谷城先生胸怀大度,他对那些在文革中批斗过甚至打过他的青年学生从不计较。1996年11月以99岁高龄谢世。周先生的不计较个人得失,追求真理,学术创新精神,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作者为山东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责任编辑殷之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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