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 蜓
年轻的王子在迷路的第三天,终于体力不支,晕倒在了路边。
朦朦胧胧,似乎有人喂他喝下一大碗井华水,微微带着些苦,还冷敷了他的额。仿佛被下了咒一般的,双目牢牢地合着,始终无法睁开。不知是扭曲的幻觉还是隐约的现实,他看见了她。
纤细的腰肢,夺目的红唇。
塞西是来提亲的。
那个隐藏在丛林深处的国家,一直得到精灵们的保护。传闻有一位貌若天仙的公主——辛吉亚,在她出生的那个夜晚,极光般的绚丽光华一直蔓延了大半边天空,甚至湮没了第二日的阳光。
没有人见过她。只是传闻,天下间,辛吉亚的美貌无人能及。
塞西就是来寻她的。一路上他遗失了雪白的马匹和锋利的佩剑。他迷失在了这片烟雾朦胧的丛林中。参天的树木遮住了天与地,看不见日出日落,看不见斗转星移。他猜他该是走了三天了吧,那么饿,再没有半点力气,终于眼前一黑昏倒了过去。
醒来时已身在华丽的城堡,年老的女仆为他备好了换洗的衣物,并告诉他国王为他设了一场盛大的宴会。说完便转身打算出去。
等等。他喊住了她。现在是几点了?
她摇头。只有最高的塔楼上有一口钟,但那里从不允许人靠近。顿了顿,她又说,时间是毫无用处的,王子大人。
塞西换掉了沾满泥浆的外套,又重新梳理了他浅栗色的头发,才推门出去。那是一道长长的走廊,异常的宽广,两边都是掩着红木门的房间。高帮靴落在大理石铺的地上,响起很悠远的回音。顶上镶着波西米亚的五彩玻璃,在地上投下炫目的光影。塞西小心地迈脚踩上去,生怕它们碎得淋漓。
宴会厅也是宽敞的。国王和王后坐在桌子的尽头,静静地笑着。有那么一刻,塞西偶然抬起头的时候,竟从他们有些苍老的眼眸中读到了彻骨的绝望。是错觉吧。他想,他们有一个富足的国家,一个美貌的女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塞西一想到辛吉亚,不免又提起了几分精神。
我是来向你们提亲的。他开了口,请把辛吉亚嫁给我吧。
国王依旧笑着。
王后微微皱起了眉。
请把辛吉亚嫁给我吧。塞西提高了音量。
你不需要向我们请求什么,国王说,她失踪了。我们也找不到她。
一边的王后跟着叹气。
塞西一个人在房间里踱着步子。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奇奇怪怪的,没有人提起他们的公主,也没有人在意时间。时间是毫无用处的。他们说。
忽然记起自己曾在林子里昏倒,醒来之后就已到了这宫殿。那这之间呢,似乎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
纤细的腰肢,夺目的红唇。
辛吉亚。他猛然惊起,那个救过他的女子一定就是失踪的辛吉亚。她救了他,然后又把他送到了王宫。只有熟悉王宫道路的公主才能够做到。塞西这样想着,便赶忙抓起搭在床沿上的外套,推门出去。辛吉亚。他在脑海中喊着,鲜艳的唇色遮过了清素的面庞,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却越来越清晰了。辛吉亚,你是我的妻。
这个在浓密树阴中沉默的国家,从来没有日出日落的概念,永远都是单薄的光线,五步之隔,便已朦胧了轮廓。塞西仰着头,望着头顶舒张的树木,有些昏眩。光线被切割成整齐的六边形。这些人究竟是怎样生活下来的?他暗暗地想。
歌声。
如流水一般灵动的歌声就从右边潺潺不断地淌来。缥缈不着边际。塞西一惊,是幻觉。他闭上了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迈出了脚步,贴着地面的杂草被踩得嚓嚓作响。透过层层树影,他隐约看见了她,颀长的身影,嗓音清甜好听。
辛吉亚。他试探着喊出了声。
歌声戛然而止。她循声回过头,怔怔地望着他。塞西又走近了几步。红唇夺目,眼眶的线条粗而浓重。他心跳加快了。
辛吉亚。他喊。辛吉亚。
她笑了。该是笑了吧。他似乎看见了她嘴角微微牵动,苍白的脸上泛着月光一般皎洁的神色。他用手拨开一丛丛灌木,步步靠近。女孩的脸越来越清晰,看清了细细窄窄的眉毛,和微微向上翘起的眼角,美得让人屏息凝神。一定是辛吉亚,如此的美丽,这就是他翻山越岭来找寻的妻子。他不敢呼吸,生怕惊动了这精灵一般的女子。
我来了,我来把你带走,去我们的国家。
在还差两步的时候,她还是逃跑了。
苍白的脚踝在暗淡的草丛间掠过一道鲜明的痕迹,塞西赶忙追了上去,别跑,他说,不要跑。那女子越来越远,最后就融进了这有些昏暗的光线里。
再也辨不清了。
塞西顾自坐在床沿,表情有些沮丧。鞋边还沾着细细碎碎的草屑。辛吉亚,辛吉亚。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喊。
那女仆敲了门进来,安静地整理窗台。迎着光,年迈的脸上皱纹越发明显。
他望着她沧桑的眼角发呆。你,知道辛吉亚的事吗?
她转过头看他,眼神里满是惶恐。你是为了她而来7她说,那个可怜的孩子呦。
塞西蹙起了眉。看着她双掌合十,虔诚地闭上眼祈祷着些什么。
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报应终于来了。她喃喃地说,终于来了。
你在说什么?什么报应?他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
你就是那个人。就是那个人。你是来找辛吉亚的,我可怜的公主呦,可怜的辛吉亚啊。她的唇不住地颤动,吐出模糊不清的字眼,却像锋利的钢锥一般钉进了他的心里。
他恍惚了一下。
“那个人”指的是自己吗?难道他们早就料到自己会来?林间的那个女子又浮现在了眼前,怔怔地望着他,然后莞尔一笑。辛吉亚,他轻声唤她。
女仆已经退出了房间,塞西吁了口气,低低的啜泣声似乎还依附在耳边。莫名地烦躁起来,他仰面躺倒在床上,整理起思绪,这个神秘的国度,美貌的公主,不在意时间的人们……
时间。
塞西猛然跃起。时间,钟楼。不允许谁靠近的钟楼。
一定掩藏着什么。
他足足绕着宫殿走了三圈,才从浓密的树丛中找到了那条布满青苔的小径,仄仄窄窄。塞西小心地抬脚,甚至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每一步都仿佛花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看到了。
青石的外墙上爬满了墨绿色的蔷薇藤,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挂着沉重的锁。塞西倾着身子去撞,真的就这么撞开了。这些陈旧的禁忌早已在沧桑岁月中风化得不堪一击。潮湿的霉味和着灰尘扑面而来,塞西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头钻了进去。
只有台阶,从面前开始,陡而高地排列着,仰着脖子也看不到尽头。塞西扶着墙壁,小心地走着。干裂的碎石不停地从脚边落下去。跌落在地上的那一刻,散成青灰色的粉末,好像骨灰。这里也曾经像城堡里面一样华丽吧。塞西看着破损的天窗上斑驳的图腾想。
顶上是窄窄的通道,光线却忽然明亮了起来,有些刺眼。钟楼高过了树枝顶端,像一架一直通向天国的梯。这是这个国家最高的地方,也是唯一可以看见阳光的地方。可是为什么要封起来呢?为什么不在意时间呢?
究竟是想隐藏些什么?塞西沿着通道向前走。
你是谁?
蓦地,一个声音划破死一般的寂静,连石壁和阳光都仿佛受了惊似的,拉出一道长长的黑色倒影,骤然后退。
你是谁?
塞西转过身张望,似乎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垂到脚踝的长裙。我是来找辛吉亚的,你不要害怕。
辛吉亚?你是来找辛吉亚的?语气里竟是淡淡的期待。她说着提起裙摆,盈盈地走来。
塞西瞪圆了双眼,看着这个宛若从古老画幅上走下来的女子,有些许发黄的长裙,镶着层层叠叠的荷叶边,在他面前站定,缓缓抬起头。眼眶的线条粗而浓重,眼角微微向上翘起。亚麻色的长发打着卷披在肩上,嘴角荡漾开浅浅的羞涩。
就是林中的那个女子,没错。
辛吉亚。他叫出了声。却连自己都吃了一惊。钟楼底部的锁是被自己生生撞开的,在这之前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出入过这里。
她笑了。笑容竞让塞西一时忘记了疑虑。她是那么的美丽,肤如凝脂,蛊惑众生。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便是失踪了的公主辛吉亚啊。塞西有些疑惑。
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的国家很远很远,要翻过三十座高山,蹦过无数条溪流。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我亲爱的公主。
找我吗?
是啊,你看你是多么的美丽,南边山头开出的杜鹃也比不上你双颊的红艳,林中最清澈的湖水也不如你眼角的恬淡。我的公主啊,你会成为我的妻。
辛吉亚微微颔首,绯红了双颊。
可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直都住在这里。很小的时候别人就告诉我,辛吉亚,你必须一个人待在这里,你必须离开我们的国家。你要在这里等一个人,他是从遥远国度来的王子。
是你吗?你就是那个王子吗?
塞西愣了下,点点头。忽然想起了那个女仆的话,难道他的到来他们早已预料?
我在这里住了十七年。从一出生,就被锁在这里了。
为什么?
父王说我的身上有不祥的诅咒。顿了顿,又说,只有那个王子才可以破解。你是来救我的对不对?你要带我离开这里吗?
塞西不语。他在心里踌躇。
美丽的女子在一边望着他,眼里满是哀伤。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她说,求求你。
塞西叹了口气。我不能。我还不能带你走。
为什么?你不是来找我的吗?你不是那个来破解我身上诅咒的王子吗?她落了泪。连塞西都嗅到了绝望的腥成。
他怜惜地揽她入怀。我会带你走的,带你去看比天空还要广阔的海洋,有银白色的鱼跳跃在夕阳里,它们有三角形的背鳍,还有漫山遍野的海芋田,知道海芋花吗?浅白的花色,鹅黄的蕊,风吹过的时候,香味跟着花朵一起跳舞。请再等待一下吧,我一定会带你走的。
辛吉亚在他的怀里点头。她没有看见,塞西在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是怎样的坚决。
用晚膳的时候塞西一直低着头,什么都没说。
国王和王后还是坐在尽头的位子上,银质的餐具相碰发出很清脆的响声。
见到她了吗?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吧。国王忽然说。
塞西平静地送了一勺汤,点点头。为什么要把她锁在钟楼里,他是你的女儿啊?
我是爱她才这么做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因为我的过失而丧命。他说,声音穿过浓密的胡须,显得有些含糊不清。
什么意思?
你会明白的。这场闹剧即将结束,孩子,我不会责怪你做的任何决定。
塞西困惑地望着他。
都是注定了的啊。有因必有果,该来的终究会来的。国王说完,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面包屑,从南边的楼梯回房。
王后最后望了塞西一眼,赶忙跟了上去。
塞西看着他们的背影,究竟是个怎样的故事啊?他想。
林子里还是昏暗的。白天黑夜并没有什么差别。这大概也是他们所不在意时间的原因之一吧。塞西在抬脚探路的时候想念起了钟楼塔顶上的阳光。
你是来找辛吉亚的吗?
循声回望,身影颀长。是辛吉亚。她朝他走近。
是来找辛吉亚的吗?要带辛吉亚走吗?
赭红色的头巾,轻纱的罗裙裹住纤细的腰身。脸色有些许的苍白。是吗?她又靠近了几分,连彼此的鼻息都是鲜明清晰的了。
塞西想转过头看向远方,却怎么也无法把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开。就是这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
不记得了吗?我的王子,你在路边晕倒时我有多么的心疼。她把烈焰一般的唇凑到了他面前。
塞西终于伸手环住了她的腰。我带你走。
我要带你去看比天空还要广阔的海洋,有银白色的鱼跳跃在夕阳里,它们有三角形的背鳍,还有漫山遍野的海芋田,知道海芋花吗?浅白的花色,鹅黄的蕊,风吹过的时候,香味跟着花朵一起跳舞。
我们现在就走。
女子在他的怀里笑得皎洁。
十七年前的子夜,王后产下一名女婴。女婴右边的脸上长着一片殷红的胎记,一直蔓延到了锁骨边。
王后掩面而泣。
年轻的国王下令逮住林间最美丽的精灵。她有一头亚麻色的长发,腰肢纤细,红唇夺目。
请赐给我的女儿美貌吧。他说。
精灵摇头。不可以。
我的妻子会为此而死的。他望了望坐在床沿的王后,憔悴的脸上满是泪痕。
精灵依旧摇头。不可以,这是注定了的。
国王咬咬牙,下定决心似的。我是国王,我命令你。
美貌亦是一道诅咒。我的王。
只要她有像你一样的脸庞。只要她像你一样的美丽。
就连将来她是否会幸福也不重要了吗?
国王沉默。王后的啜泣声仿佛是刺进心里的利刃。在妻子和女儿之间,他选择了如山花般,开得正艳的妻。
精灵看了眼目光涣散的王后,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公主安详地睡在摇篮里,不哭不闹,像一个安静的玩偶。美貌亦是一道诅咒。精灵说。
国王揽着王后,没有听到。
精灵轻轻叹气。
公主将不会得到幸福,她会一辈子孤独。你们必须把她软禁在能见到阳光的地方。
子夜出生的公主,在第二日的正午发出第一声哭叫。精灵们编织起像树阴似的大网,笼罩了整个国家。国王下令没收了所有的钟表。只是为了掩盖那半天的谎言。
这是个时间错乱的国家。
所谓子夜才是正午。只是他们看不见日落月出罢了。他们的公主有与生俱来的美貌,辛吉亚,那个出生在遮蔽了阳光的子夜的美丽公主。
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国王总是会在寂寥的夜间,从睡梦中醒来,暗暗地问自己,再看着身边安宁的王后,又重新释然地睡去。
阳光刺眼。塞西用手遮住明亮的光线,才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草丛里。
身边不见了参天的树木,又重新看见了湛蓝的天空,仿佛睡醒了一个冗长凌乱的梦境,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用手臂支起身体。
雪白的马匹被拴在小溪边的木桩上,低着脖子喝水。鞍下挂着佩剑,装在镶了宝石的剑鞘里。
他向它们走去。
就这么毫无留恋地把一切都抛在了后面。
他是不知道的。在他牵着林子里的那个辛吉亚离去的时候,身后的国家瞬间凝固成灰黑色的雕塑,风过时,便化作粉末飘散到每一个角落。
这是十七年前的诅咒。终于在塞西的抉择中兑现。
赋予辛吉亚美貌的精灵,会夺走她的幸福。她们有着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嗓音,一样夺目的红唇。辛吉亚只是一个复制品,是个注定了孤独的神话。
塞西跃上白马,爱怜地轻抚它的鬃毛。走吧,他说,我们回家。
风在耳边唱成有些伤感的歌,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忽然看见一座遥远的钟楼,残破沧桑,高得仿佛就要临到了天上。恍惚间,似乎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正站在顶端望着他,望着他远去。
钟楼在驰骋中渐渐缩小,直到变成一个黑色的点。
他依稀记起了些什么,却都是模糊的。
纤细的腰肢,夺目的红唇。
(摘自《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