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马城去看海

2009-01-21 05:27
长江文艺 2009年1期
关键词:表舅红红日本

狄 青

董修鹏从国外回来,没有直接回董镇,而是绕道去了趟马城。

从北京有直接发往董镇的长途车,一天一个班次,车型是那种咱们国家用易货贸易方式换来的“阿尔莎”,瞧上去挺气派,坐上去也还舒服。董修鹏从董镇来的时候还是坐的河北产的”胜利”牌小客车,一米八几的董修鹏坐在座位上,只要车轮子碾过一个坎儿,他的头顶差不多就会撞到车顶棚上。那辆车属于个体营运车,其实即使是国营的,也都被个体承包了去。董修鹏记得,那辆车的车棚顶上摞着小山一般高的包裹,还有一网兜半死不活的鸡鸭跟一辆没有车座儿的破自行车。那辆破自行车的小半只轱辘探出了车顶,远远望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那是个特殊的发射抑或接收装置。车厢里更是把人挤得要死,与董修鹏邻座的老乡带了一只鹅,一路上这只大鹅长长的嘴巴一直在与董修鹏的身体做着各种角度各种类型的亲密接触,令董修鹏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车子只开到了北京顺义,就被人拦下了。有个胳膊弯儿上缠着红箍的半老男人拦在车头前跟司机恶声恶语的讲,你们这种车只能开到这里了,进不了“五环”的,结果董修鹏不得不换乘了另外一部车,让他郁闷的是,坐那辆车的车费比他从董镇坐到北京的车费甚至还要贵出去一块钱。

现在,董修鹏站在北京丰台的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区,他想,才不过五六年的工夫吧,去董镇就可以坐这样豪华的车子了。去马城同样要坐“阿尔莎”,只是去马城的“阿尔莎”比去董镇的瞧上去要旧一些,人也更拥挤,车上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臭咸鱼的味道。董修鹏琢磨,这是不是因为马城靠海的缘故呢?这使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日本神户海边当搬运工时的情景。董修鹏负责把整箱整箱从渔船上卸下来的鱼搬到电瓶车上面,然后再由其他人开着电瓶车运到不远处的冷库里。只要有渔船靠港,即使刮风下雨也不得休息,每天要做7个小时,周而复始。和在国内做搬运工相比,在日本的董修鹏更像是一台专司搬运货物的机器,因为他的动作不仅十分机械并且毫无创意,日本人连他每次把箱子放在左边还是右边这样的小问题都给他规定好了。在日本,董修鹏见过各式各样的鱼,有的鱼看起来和小孩子的身型差不多大小,有的鱼则很像是传说里的美人鱼,不仅有一张美丽的面孔,而且还有耸起的胸部,令董修鹏不由得想入非非……这会儿,坐在“阿尔沙”上面的董修鹏被车子摇得昏昏沉沉的,却依旧在挣扎着想:马城的海会是怎么一副样子呢?马城的海港有神户的海港那样繁忙吗?……就这么想着想着,一不留神董修鹏就给睡着了。

董修鹏要到马城去办一些事情,一些在他来看该办但又不知该如何办的事情。而这个该办的事情是他在神户住地下室的时候就想过的。想,当然是想过很多回,翻来倒去,但具体该怎么办,或者说他想怎么办,有没有意思,他也说不准。当然,对于来接他的家人,他只说自己要到马城玩几天,去马城看看海,顺便再会一会那里的朋友。他把从国外带来的东西让家人带回董镇,并再三嘱咐家人这些东西都是买给谁的,千万不要搞错了。其实,这些东西在中国任何一家建筑在三层楼以上的县级商场里差不多都能买到,但意思不一样嘛,这是在日本买的,那上面还印着很像中国字的日文呢。

说起来,连董修鹏自己都很有些想不通,那时候,他竟然是以强奸未遂罪被逮捕的。对方咬死了他,并且还有旁证,这让他跳楼的决心前后都下了好几回。他不是怕到号子里去啃窝头,他是怕这事儿传出去丢人现眼。可他的确不能给自己一个圆满的说法。那天他喝高了,他是跟蒋涟涟还有蒋涟涟的男朋友董凤友以及一群在一起培训的老师喝的酒,老师们坐了好几桌,把一个酒馆都给装满了。蒋涟涟挨着董修鹏坐,席间没少劝他喝酒,奇怪的是,董凤友却坐到了另外的一桌,有人多嘴,打问蒋涟涟是不是和董凤友闹了纠纷,倒是董修鹏抢过了话头讲,这才叫距离产生美嘛,整天黏在一起有啥意思。董修鹏的话搞出来大家一片哄笑,稀里哗啦的,没个正经。

董修鹏这桌散得早,七八个老师松松垮垮的朝培训中心的大院方向走,只把董修鹏和蒋涟涟落在了后面。

蒋涟涟说,董修鹏,我听说你笔记本电脑里拷了不少张明星照片,我想去瞧瞧。

董修鹏说,有些可是少儿不宜的呦!

蒋涟涟说,去去,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董修鹏说,对,都21世纪了嘛,是我太大惊小怪了。于是他就带蒋涟涟一起去了他的宿舍。事情截止到这里是清晰的。之后嘛,就有了些模糊,如一张翻拍的老照片抑或似一部电影里面的蒙太奇,像雾像雨又像风。

但的确不是他强奸了蒋涟涟,应当是蒋涟涟主动往他身上贴的后果……蒋涟涟一边贴还一边自己往下给自己撕扯衣物。董修鹏当时一下子就懵了,等董修鹏明白点儿情况的时候,蒋涟涟已然把自己浑身上下都给剥光了,她光着的身子像是一只磕去了外皮的半熟鸡蛋,白白的,嫩嫩的,颤颤的,仿佛碰一下就会泄了里边裹着的蛋黄。在那种情况下,董修鹏显然也控制不了自己,当时他就觉着自己的脑子热了起来,但肯定不是被烫着了,有点儿像发烧,心跳得像是台农村田间地头正在抽着水的水泵。他想,娘的,既然这事儿已然是鸡巴架到门上了,不做想来是说不过去,反正他绝不能叫一个女孩子在这件事情上把他给看扁了,于是他的手就在蒋涟涟的乳房上加了把狠劲儿,这是某种信号的传递,也是为了接下来的冲锋陷阵跟不顾一切所进行的某种暗示。董修鹏的嘴里还配合着自己身手的动作而咕咕咕地叫着,如同是一头面对一满槽热气腾腾猪食的猪,董修鹏这头猪很夸张的把自己的衣物像用电推子褪猪毛似的三下五除二的给褪掉了。

董凤友带着一伙人撞门进来的时候,董修鹏正像一头褪干净毛了的黑猪一般堆在蒋涟涟雪白的身子上鼓敲呢。他嘴里大口大口地朝外喷着粗气,呜呜呜的,像是一个哭泣的婴儿,也像是一架正在工作中的破烂机器。尽管后来董修鹏坚称自己并没有真的把蒋涟涟怎么样,警方经过相关的证物提取和细节核实也是这样给事情做出的结论,但毕竟有好几个人亲眼目睹了一对男女赤身裸体搂抱在一起的场面,对此,他百口莫辩。关键的问题还在于,蒋涟涟一口咬死了是董修鹏强迫她脱的衣服。蒋涟涟说她本来是想反抗来着,可喝了酒的董修鹏力气实在是大得赛过一头牛,她完全没有能力抵御一个酒鬼兼色鬼对她的侵袭……董凤友也以蒋涟涟男朋友的身份及时站出来证明董修鹏日常就对蒋涟涟心怀不轨。是的,董修鹏日常喜欢和人开玩笑,爱和男人开,更爱和女人开,他们这一届教师进修班的女教师并不多,无论是从身材、相貌、年龄哪个方面去衡量,蒋涟涟都算是里面的佼佼者,董修鹏也的确背着外人对蒋涟涟讲过一些摆不上台面去的荤话,他没有想到,这些令人难为情的荤话蒋涟涟竟然统统告诉了董凤友,并且成为董凤友极具杀伤力的证词。

在法院宣判董修鹏强奸未遂罪成立之前,董修鹏与董凤友、蒋涟涟进行了“庭外和解”。实际上是董修鹏的父母与董凤友的父母达成了“和解”。蒋涟涟因为是外地人,在这件事情上她反倒成了一个配角。所谓的“和解”,无非也就是董修鹏赔了董凤友一笔钱,具体数目据说也不是很大,只是带有点儿惩戒的意味,反倒令董修鹏的父母颇不好意思起来,心里老觉着欠了人家啥似的,董修鹏的娘没事儿的时候就偷偷念叨:人家都快过门了,这不是作孽嘛……只有董修鹏心里明白,他是被人算计了。

董修鹏的皮肤黑得很彻底,光身子的时候感觉就像是才从煤堆里扒出来的一个人型的物件。参加那天晚上“捉奸”的教师进修班的教师们普遍对此印象深刻。在那次据说是“偶然撞到”的捉奸中,董凤友充当了关键却并不是唯一的旁证。因为董凤友的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呢。他们都是在董凤友那桌喝酒的教师进修班的学员。事后证明,那些人都是董凤友召唤来的,他们在喝完酒之后被董凤友神秘地告知,董修鹏正一个人猫在他单人宿舍里用笔记本电脑看黄盘呢。

那次教师进修班的规格不算低,地点被安排在新落成的县管理干部培训中心。教师们住的都是两人一间的宿舍,但算到最后还是甩了单儿。董修鹏仗着跟培训中心的人熟悉,就自己独占了一间宿舍。董修鹏愿意自己住,虽说进修班只有两个月的学习时间,他却把电饭煲、煤油炉、笔记本电脑统统都带了来,经常自己开伙,在房间外的走廊里像模像样的煎炒烹炸,

其他来进修的教师往往被董修鹏烹调出来菜肴的香味勾得胃里的馋虫直叫。

在日本神户的时候,董修鹏晚上在地下室的地铺上曾经辗转反侧,许多次在自己的脑筋里“温习”了那天晚上他和蒋涟涟之间的“过程”。虽说他当时喝高了,但心下里却是明白的,他最终并没有把蒋涟涟怎么样,他更没有强奸她。当然,想借着酒劲拿话占蒋涟涟几句便宜的念头还是有的,但他说到底还是个色大胆小的人,长这么大也没具体实施过调戏、猥亵妇女等诸如此类的相关事宜,就是实惠了—张嘴,身体的其他部位基本上都还旱着呢。并且,他肯定脱衣服是蒋涟涟自己主动的,他可以对天发誓,也可以拿自己的脑袋出来做担保,他是被动的,当然,也是半推半就的。他的处男身子实际上是在他老家董镇一个叫“黛安娜”的歌舞厅里解决的。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东北小姐,办完事儿,东北小姐才告诉他,她儿子都18了,在家待业,老公在床上瘫着,她不出来做一家人就得排着队去摸电门。后来,也就是他在日本的时候,花一大把红红绿绿的日圆跟一个东洋妞曾经做过一回。他的日语说得很拙劣,他在日本虽说有五六年的时间,却一直是个“黑”人。所谓的“黑”人,也就是护照过期、没有身份、在异国非法滞留的人。当初他跟着蛇头一起拿着商务签证降落在成田机场,签证只有15天的有效期,在15天的头儿上,蛇头把他们这些人蛇的护照收到一起统统给销毁了,并嘱咐他们从此要下定决心做一个哑巴,因为你只要不说话,日本人一般不会打听你的身份,日本警视厅也是拿你没法子的。照理讲,董修鹏在日本应当格外小心才是。但他实在是打熬不住了,他自始至终都没和那个东洋婊子说一句话。好像也不用说话,他们用的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肢体语言。并且,日本女人不仅美丽温柔,而且也极敬业,她们既然赚你的钱,就会使出浑身解数来侍奉你,哪怕你有那方面的障碍,哪怕你不愿意和她们说一句话。

和他在日本看过的A片里的女优们比起来,蒋涟涟实在算不得漂亮,她的相貌说破天也就是个一般人里偏上一点儿的水平,皮肤和身材也都赶不上日本A片里的那些个女优们。然而,令董修鹏料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常常会记起这个女人来,而且记忆中竞掺杂了些许想念的成分。他好像不怎么恨蒋涟涟,甚至想恨也恨不起来,当他每一次对着电视屏幕上嘿咻嘿咻的女优们自慰的时候,高潮阶段脑子里冒出来的那个女人竟然都是正在自己给自己往下撕扯衣服的蒋涟涟……这令他很尴尬,也很郁闷。

至于那个董凤友嘛,则完全是个杂碎,干脆就没叫董修鹏拿正眼瞧过。也怪,董修鹏打认识董凤友那天起就没对这个人有过什么好印象。在董修鹏眼里,个头不高,人长得尖嘴猴腮的董凤友就像是一只老鼠,但他的动作却像是一只蜗牛,干点啥都跟电影屏幕上正在放慢动作一般……不过老实讲,董凤友教书教得还算是不错,虽然在董修鹏的眼里比自己的水平还要差那么一截子,但董凤友一口普通话讲得挺到位,董凤友是广播站播音员出身,在字正腔圆方面比董修鹏还要讲究一些。

参加那届教师进修班的教师都是从全县教师里选拔出来的佼佼者。那届教师进修班实际上是个暑期选秀班,开班前就已经明确告诉他们了,这届进修班有两名进马城教书的名额,有20名进新成立的县实验中学教书的名额。从学历、年龄到教学水平,当然,还有家庭背景来分析,最有可能进马城的就是董修鹏跟另外一个省师大毕业回县效力的女教师,他们俩可谓是半斤八两、旗鼓相当。相比而言,更有优势的还是董修鹏,他虽说人长得黑一点,但至少形象上不输给那些城里人,又是个男的。要是没有“强奸未遂”这件事儿,估计董修鹏如今已经是马城人了,不仅有马城人的户口,他还会和马城人一样,习惯早晨喝一碗放蒜沫腐乳汁和韭菜花的豆腐脑、吃一套用纯绿豆面摊成的煎饼果子……可是现在,这一切却属于董凤友和蒋涟涟两口子,他们二人以“强奸未遂”事件令他们无颜再留在本县为由,分享了进马城仅有的两个名额。

董修鹏在马城的落脚点选在了他一个远方亲戚那里。论起来,他应该唤人家一声表舅。董修鹏也是这样做的,他的一声铿锵有力的“表舅”把已然退休在家颐养天年的表舅喊得眼泪险些掉下来。表舅没有孩子,表舅一直单身,从单身青年阶段缓慢进化到了单身老年阶段,

也没能给自己进化出一个媳妇来。表舅身边养了一只猫和一条狗,他把它们当成自己的孩子那样来养,平时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给猫和狗做饭,还给猫和狗制订了每周的菜谱。董修鹏给他表舅带去了一台900万像素的索尼照相机,令他表舅十分感动,直说这下可好了,他可以用它留下他的猫狗每一个可爱动人的瞬间了。又说董修鹏这孩子也真是的,难得来一趟,还买这么贵重的东西,跟表舅也这样见外。

除了董修鹏自己,没有人知道董修鹏在日本具体都干了些什么。有人说他给日本人从楼上往楼下背死尸,也有人说他在松下电子下属的一家工厂里面扫厕所。董修鹏的表舅就是这么说的,所以他问董修鹏为啥不买一台松下的照相机,要是在中国的话,买自己工厂生产的产品一般都是能给打折的。

董修鹏觉得滑稽,他想解释一下,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他只是温和地冲他表舅笑着,这笑容也似乎抹平了他自己想要为自己解释辩白一下的欲望。也许是在日本时间呆得久了,董修鹏身上添了一些毛病,当然,说毛病可能不太确切,因为董修鹏只是变得更客气了些而已,客气得有点儿不像咱中国人了。他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这淡淡的微笑如同是董修鹏脸上固有的某一种东西,比如嘴唇鼻子眼睛什么的,已经转化为他身体上的一个零部件。

人们传来传去的这些工作,董修鹏在日本一样都没有做过。方才说了,他只是神户海边的一名搬运工,在做搬运工之前,他一直在神户的一家情人旅馆里做清扫工。那个活计倒不是很累人,就是常会令他恶心、作呕。他要收拾的东西包括男人用过的避孕套、一次性内裤和女人用的纸巾、卫生棉等等。当然,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物件。后来他知道,那些东西都是一些男女在床上用的“情趣用品”,有塑料的,有电动的,还有能往外边喷水的,他经常一边清扫一边用中国话很难听的骂街,他在骂日本人都是贱种。不过他也承认,日本人他娘的也是真会玩,他甚至还想,自己和蒋涟涟要是在这间屋子里面做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呢?也会弄得如此肮脏跟邋遢吗!这想法令他气愤,同时也令他兴奋。董修鹏有女朋友,名叫于红红,比蒋涟涟年轻好几岁,虽说是散了,可他竟然一次都没有想起过于红红来,而蒋涟涟却总是会在他每一次不经意的情况下冒出来,并且一下子就能把他的脑袋装得满满的,令他猝不及防。

正因为如此,董修鹏变得越来越不能够原谅自己。有一天他问自己:董修鹏,你个一米八的大男人却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下三烂的事情,哪里还有一点点昔日优秀人民教师的形象?于是他就不干了,于是他就做了神户码头上的一名搬运工。他不干除了他的心理障碍之外,不断被挑逗的生理反应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董修鹏在马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买了个本地的电话卡,手机是现成的,装上,他感觉自己俨然是一个马城人了。

董修鹏的前任女朋友于红红在马城的一家很大的农贸市场里经营海产品。这令董修鹏有了种本能的亲切感。于红红是和董修鹏分手后才到马城来做生意的,董修鹏和家里人通电话的时候,专门打听过。他想,他和于红红也算是同行了,他在日本海边搬上搬下的都是些海产品,于红红在马城卖的也都是海产品,他们不是同行又是啥呢?

于红红只是用毛巾擦了一把手,穿着工作服就跟着董修鹏走出了乱哄哄的市场。在市场里边不显,一出来,就感觉到她浑身上下都裹着一股浓重的海腥昧儿。这海腥味儿对董修鹏来说并不陌生,他甚至还使劲地吸了吸鼻子。于红红的脑门子上汪着一层细密细小的汗珠,有一缕头发紧贴在她的额头,瞧上去倒也俏皮。

于红红说,董修鹏,你,你回来啦,听说你发财啦!

于红红是因为那件事儿才跟董修鹏吹的。

本来她跟董修鹏之间也不是那种爱到海枯石烂的类型。董修鹏比于红红要大上六七岁,二人交往的进度也才发展到相互牵手阶段,离接吻尚有一段距离,离上床更是远隔千山万水,所以,他们之间散了并没有值得可惜之处,只是董修鹏多少还是有些放不下,他不在乎于红红抛弃了他,他在乎的是于红红因为那件事情抛弃了他。

他记得自己当时对于红红说,你会后悔的。

于红红说,我不能和一个强奸犯在一起,就算像你说的你是冤枉的,别人也会笑话我,我才21,又不是没人要了。

于红红说,你啥时候从韩国回来的。

董修鹏说,不是韩国,是日本,我去的是日本。

于红红说,我看都差不多,反正只要能赚到钱就好。

董修鹏瞧着于红红,神情有点儿木然。几年没见,于红红成熟了不少,当初,于红红是县体校的学生,他们的交往源于董修鹏给于红红那届体校学员补习文化课,说来也算是一种师生恋吧。

董修鹏想过一些话,该怎么说,不该怎么说,这会儿却一下子都忘得彻底,他不知道说啥才好。

于红红说,你这一去就是五六年,没在那边找个女朋友。

董修鹏道,你倒会开玩笑,日本姑娘怎么会找我一个“黑人”做老公,除非是她们疯了!

于红红说,你走以后我交了两个男朋友,不过都吹了。

董修鹏道,是嘛,你也别太挑了。

于红红说,不是我挑,是,是他们都不如你好……

董修鹏没说话,可他的脸有一点儿红,觉得脸颊有点儿发烧。董修鹏发现,眼前的于红红其实还是挺漂亮的,如果打扮一下,换上他在新宿看到的那些东京女人穿的时髦服装,指定不会差……可是自己怎么就从没想起过她来呢?

于红红说,真高兴你还来看我,这说明你,说明你没忘了我。

董修鹏没说话,他问自己:真的没忘记她吗?

董修鹏说,我其实,其实就是想来告诉你,当初,我真的没把蒋涟涟怎么样。

于红红说,我知道,蒋涟涟来找过我,说都是董凤友那家伙冒的坏水,还让我给你写信来着,我本来是想写的,可又不知道寄到哪里……那个蒋涟涟也是霉运,学校里搞末位淘汰,她是第一个被淘汰下来的,现在她在她们学校附近开了个小卖部,卖文具和小食品给她们学校的学生。

董修鹏说,董凤友那个杂碎呢?

于红红说,他?你还不知道呀!对了,才发生没多久嘛,你怎么会知道。他叫车给撞了,两条腿都截掉了大半,你说这不是报应啊,这事儿就是苦了蒋涟涟……

转天董修鹏就去找那所中学。那所中学叫做“马城前进中学”,是一所新建学校,学校建在马城的西南部,离董修鹏表舅家住的地方其实并不远,坐车的话大约只有一站地左右。前进中学附近有一大片经济适用房,被称为“前进新村”,学校就是为了给这一新建社区配套而设的。这里的教师都是从马城各个学校里抽调过来的,也有的是像董凤友和蒋涟涟这样被从下面县里“选拔”上来的。

照于红红事先告诉他的话,董修鹏并没费多大劲儿就找到了那家名为“学生好”的小卖部。它离前进中学很近,直线距离大概只有20米多一点儿,在几排破旧平房的第一排拐角的地方。门口立着一台半旧的澳柯玛冰柜,冰柜的正面贴着一张红纸,上面用黑色的墨汁歪歪扭扭地写着:冰棍雪糕。大门敞开着,里面看过去黑洞洞的,隐约能瞧见方便面和可口可乐的箱子摞在一起,感觉不像是个商店,而像是一个仓库。

巧的是,两个人都在。

蒋涟涟正站在一个板凳上打理货架上层的货品,从背部看上去,蒋涟涟很瘦,远比董修鹏印象里的要瘦,董修鹏觉得自己只要用力吹口气儿就能把这个女人吹得站不稳。董凤友则歪着身子趴在一张桌子上,桌子上有一台半旧的电脑显示屏,主机则放在地上靠墙的地方,与两只木拐挤在一起,嗡嗡的响得刺耳,像是不远处有一台电锯在锯着什么东西。董风友正敲着键盘。董修鹏一眼便扫到了董凤友的下身,从大腿的半截处以下,是空荡荡的两只裤腿。

是董凤友最先看到董修鹏的。他的眼睛刹那间就凝住不动了,随之便亮了—下,又—下,仿佛是猛然间跳出来的一星火苗,但很快这火苗又被慌乱的神色吹灭了。他大概是想站起来,但他的身子却终是没能达成他的意愿。董修鹏感觉董凤友的身体像干木头—样僵硬,原本茂密的头发竟稀疏得无法遮盖住相当一部分头皮,这让董修鹏内心某个戒备森严的地方突然撤防了,仿佛某处堵着的什么东西—下子给通了,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对于—个已完全不是对手的对手抑或说仇人,他没有了其他选择,这让他的心一下子敞亮了。

董凤友咳嗽了两下,仿佛是暗号,一旁还在整理货架的蒋涟涟本能地从板凳上下来,她低着头转身,好像要招呼客人的样子,却差点跟董修鹏撞个满怀,蒋涟涟一抬头,董修鹏就听见蒋涟涟轻轻地“啊”了一声。

天气并不凉,甚至还有一些闷潮,叫人从里到外都感觉发黏。毕竟才立秋时间不长,人说秋老虎咬人更厉害。屋子的一角处有一台风扇,一阵一阵扫过来的风打在董修鹏的身上却是热乎乎的。

董凤友的表情很快就从最初—刻的慌乱中变了过来,变得很平静,仿佛眼前人高马大的董修鹏是这里的常客,用不着客套,更没必要见外。董凤友道,修,修鹏,你回来了,坐吧,涟涟,去给修鹏拿一瓶可乐。

而蒋涟涟的脸色却是煞白,木在那里,听了董凤友的话,她却猛然转身扔下他们一个人跑进了里屋。

董凤友说,你别怪她,她现在脾气不好,她,她怕见你……我知道你是为当初那事儿来的,来兴师问罪,嗨,那事儿不赖她,赖我,是我对不起你。

董修鹏说,不是,我就是来看看你们的,没你想的那个意思。

董凤友说,你都知道了吧,我们现在就靠这个铺子过日子。我腿残了,法院判对方赔我15万,可那小子没钱,到现在连一个子儿也没见到,学校还算不错,每月给我发基本工资,这点钱过日子都费劲,治病根本不够,这不,我天天都要帮人家打稿,你知道嘛,我现在一分钟能打—百来个字,比专职的录入员都厉害……

董修鹏没说话,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眼前的董凤友说话。

董修鹏在“学生好”里没呆一会儿,就走了,他没再看到蒋涟涟,她躲进里屋后一直没有出来。

董修鹏把自己的手机号留给了董凤友,他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有什么事儿你可以找我。

董凤友说,修鹏,你是我出事儿后唯一来看我的,可是,可是我……

董修鹏说,算了,都过去了,不说了,你多保重吧。离开前,董修鹏把—卷钱偷偷放在了货架的一包曲奇饼干的下面,半塞半露,他不知道董凤友是否已经看见了,所以他走得很慌乱,有点儿像跑,倒像是他欠了蒋涟涟或者董凤友什么东西。

董修鹏傍晚的时候接到蒋涟涟给他打的电话。蒋涟涟说,她想单独见他一面。

董修鹏说,好吧,反正我也打算离开马城了,走之前我们见见。

他们约见面的地方原本是在—家咖啡厅。等他们见面了,蒋涟涟却说,咖啡我喝不惯,要不,我们找个地方歇一会儿吧。

董修鹏似乎明白了点儿什么,于是他觉得浑身燥热,心里如同热锅被倒上了热油,滋滋啦啦地响。

他们最终一起进了一家快捷酒店地标准间。

他们相互似乎有着某种默契,脱衣服都脱得很慢。董修鹏想,自己难不成要办的就是这件事儿吗?

他们刚刚躺到床上,蒋涟涟突然说,是,是董凤友叫我来的,他说,他对不起你。

董修鹏—骨碌就从床上坐起来了,他瞪了—双牛眼,你说啥,又是董凤友叫你来的?又是他在策划我们……

蒋涟涟躲闪着董修鹏猛扑过来的目光,—丝不挂的她仿佛怕冷一样,一直在抖。对不起,其实,其实我自己也想……呼吸如同有了质量,在他们之间凝成了—道墙。董修鹏猛—使劲就把蒋涟涟拽到了地上。他和蒋涟涟在地上面对面地站着,他们赤身裸体,像是两只动物。董修鹏说,你回去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了,你不欠我什么。说完,董修鹏就开始穿衣服,穿的远比脱的快得多。蒋涟涟就那么赤条条的一下子扑倒在了床上,就那么哇哇地哭了起来。董修鹏原本还想说什么,可这会儿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转天,董修鹏去找于红红,他说,和我回董镇吧。

于红红问,干嘛。

董修鹏说,结婚。

于红红说,真的?

董修鹏说,真的。

于红红说,有—句话我—直想说,我相信你和蒋涟涟没有那事儿,可我一直觉得你喜欢她,也说不清为啥。

董修鹏说,是嘛,感觉这东西靠不住,我们都别想了,我们去看海吧,马城的海。

于红红说,海有啥看头,我—个卖海货的,马城的海不知看过多少回,都看腻了。

董修鹏说,就算陪我去吧,我这回来马城原本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干什么,现在知道了,我其实就是想来看看海。

责任编辑 胡 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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