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荷泉
文学是时代的良心。我们在当下商业时代尽情消费多元化文学快餐的时候,历史的细节和良知似乎早已在时代的记忆中出走。然而,学者型作家胡尹强教授的新作《不成样子》(新星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的近日面世,则让我们欣喜看到,在新历史小说天马行空般想象力日趋贫血的苍白面孔之后,传统现实主义历史小说的重新崛起和当代文学“历史良心”的复活。作为一个历经个体生命和民族现代化进程中屡遭挫折与痛苦的人文学者,作者写作此书,是想留住20世纪中期中国历史上一段“洪水淹没了孤寂的岛屿”的历史,留住一段“不成样子”时代里一代善良知识分子的希望、失望、迷茫、追求、辛酸、苦涩、沮丧和绝望的心路历程。
这部纪念半个世纪前喧嚣年华的小说,以上世纪50年代末“反右”斗争为背景,对中国当代历史上的一场政治风暴进行了个人化的诗学再现,以细腻朴实的写实风格兼具现代主义象征手法,真实再现了“极左”时代里,情感在“耻辱、温柔、危险”的爱情火山口上舞蹈的一代知识分子的爱情悲剧,展示了他们在特殊时代里,面临政治欲望和生命欲望的两难抉择,“灵”与“肉”在政治高压下的双重扭曲与苏醒、痛苦挣扎和绝望反抗的过程。小说借爱情悲剧的叙事,表达了作者对一个悠久民族的政治、文化和人性的思考。同时,作为一部献给与作者同时代人永不褪色的“青春日记”,小说不但珍藏了一代人沉积于心底的“快意与悲凉”,更是作者对自己同时代人甚至是一个民族灵魂的“辨认和裸示”。可以说,这部表达中国“当代良心”的长篇小说,为当下小说(特别是历史小说)创作走出文学与政治长期关系暧昧的困境,提供了一种难能可贵的艺术勇气。
色情政治与情色男女
与王小波表现政治高压下的“时代三部曲”明显不同的是,胡尹强小说《不成样子》时代里的“情人们和朋友们”,都不是游离于政治舞台的边缘,以反讽的姿态抗拒现实的“王二”们,而几乎都是政治漩涡中的角色。叙述者柳萌作为新中国初期的女大学生,是个前途一片光明的校团委副书记。她热情大方美丽聪明,工作能力极强,无论与领导还是同学都能打成一片,是人见人爱的中国标准式才女佳人。柳萌形象给读者的特别魅力还在于,她身上还具备了一个中国女人最传统最宝贵的“善良”品行。这是一个内在美和外在美完美结合的理想女性。如果不是1957年的那场“反右”风暴,她无疑会取得爱情和事业的双丰收。高大英俊爱好篮球的同学卓雨山是她的热恋中的男友,因为出身成分不好,性格忧郁。出于善良的本性和爱情的力量,在一场接一场的反右大批判运动前期,柳萌不但保护了自己,也保护了自己的“政治包袱”——雨山,并在毕业前两人完成了“灵”与“肉”的结合。然而,毕业分配时,作为“全系最优秀的学生干部、又红又专的榜样”柳萌,只因为“反右”时的“右倾”,被分配(也可以说是被发配)到N市教育局,这与她原先进省城的理想落差太大。不甘失败争强好胜的本性,决定了柳萌必须重新开始自己的政治生命。于是她推迟和雨山结婚,开始在新的起点上小心翼翼地进行自己的政治洗牌。然而,一旦进入权力“体系”的游戏,柳萌就不得不戴上面具,隐藏自己的感情和身体的欲望。于此,小说开始展示了柳萌 “灵”与“肉”的挣扎、扭曲、蒙蔽和重新觉醒的痛苦历程。
福柯认为,在任何一个社会里,权力无所不在,古典时代的人就发现人体是权力的对象和目标。这种被操纵、被塑造、被规训的人体,不过是对权力服从,配合,变得灵巧、强壮的机器,这种著名的自动机器不仅仅是对一种有机体的比喻,他们也是政治玩偶,是权力所能摆布的微塑模型。权力的渗透力可谓无孔不入。柳萌作为一个政治“体系”中的人,上级对她拥有绝对权力,甚至有权支配她的身体。于是,结婚这个私人问题就得由上级审查,审查结果是爱情幸福和政治前途只能选一。为了政治上出人头地,柳萌终于违背了自己的感情,服从了“上级”安排,结婚时仿佛是去参加一个寻常的会议,没有兴奋,也没有忧伤,在如水一般的平静中,和自己不爱甚至反感,但出身好、阶级立场坚定、理论水平高、省人民代表、省劳动模范钱柏青在肉体和思想上结合了。但新婚后,“老同学”钱柏青因为柳萌不是处女,天天晚上,都按一定的程序折磨报复她:“剥光衣服跪地板,是折磨程序的开始。折磨得兴奋起来,他(钱柏青)就扑在我(柳萌)身上……像骑牲口似的骑着我,双脚踩住我两臂。”在暴力面前,柳萌不是没有反抗的强力, 她曾经想用自己的身体同钱柏青对抗。她拒绝钱柏青“碰”她,但等来的却是钱柏青对她肉体的加倍惩罚,柳萌在受虐中切实感受到了政治权力的威力。当然,这不仅仅是肉体的规训,也是专制时代政治权力对灵魂的规训。在反修学习中,进一步总结1957年的教训,柳萌越来越明白:“一个领导干部要不犯错误,要使已经得到的不致重新失去,要创造更辉煌的政治前途,就必须及时发现和改造灵魂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也许我爱上雨山,就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潜在的影响在作祟。有的时候,我很难控制对有的出身工农的同志的鄙夷,也许也是因为我的身上流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血液。我应该更自觉地加强自我改造,清除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留给我的影响。”作为一个体制中、组织内的人,服从已经构成了柳萌的生活惯性,萦绕在组织之上的无形权力对柳萌构成了绝对支配权。政治权力塑造、训练、折磨身体,强迫身体执行命令,幽灵般地吞噬着柳萌独立的自我。于是,柳萌新婚夜的处女和贞操问题,不仅是传统陋见、男权意识的问题,而是专制时代的政治问题,是一场她和雨山政治上的灭顶之灾。她机智利用了钱柏青平步青云的野心,接受了“不贞”的灾难和蜜月间每晚一次性虐的“惩罚”,保护自己和雨山,避免了一场政治上的灭顶之灾。这是一种多么痛苦扭曲的爱:为了爱情而痛失爱情!
其实,政治与性的本质是一样的,两者的对象都是专一的,话语都是隐晦的。如果说性是个体生存、种族延续的手段,那么政治就是种族发展、社会管理的必然。治者与被治者的关系犹如男女关系中的性 。
与社会权力切切相关的性,也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因为性虽然受到社会权力的压制,但权力反过来又塑造了性欲的主体。也就是说,事物在受压抑的同时,也受到强调。在政治高压、专制的年代,爱情是人性中最富于潜能的反抗因素。马克斯·韦伯说过,人类正不可避免地陷入专制的囚笼,摆脱囚笼感的途径只有两个——性爱与艺术,这是陷于专制囚笼中的个人的救赎之路。于是,我们看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一幕幕“色情政治”时代里“情色男女”的反抗:在一方面是如火如荼的政治运动,一方面却是赤裸纵情的男欢女爱。从每一方来看对方,都是“不成样子”的,但却又如同阴阳两极,相得益彰。因为这是一个政治权力快感和身体欲望快感双重释放的时代,是一个双重快感双重高潮令人疯狂的非常时代。
白天,反右政治斗争高潮时,大学里“整个教室四周贴满了揭发、声讨李群的大字报,全班同学在大字报的包围中,坐成一个圆圈,圆圈中央孤零零放着一张凳子,那是李群坐的。”而在运动期间的晚上,相爱的年轻人却体验了情色男女的肉欲狂欢。伴随着政治运动高潮的热浪,性高潮也不乏诗意。
性爱如此灿烂迷人,充满了诗情画意,散发着强烈的生命激情。大胆、性感的恋爱场景与火热的政治运动场景在作品中此起彼伏、高潮迭起、并行穿插,真可谓交相辉映,别具一格。
文化面具与灵魂裸示
自古以来,政治一直是中国社会生活的核心和敏感话题,所以,中国是政治事件作为文学题材最多的国家之一。纵观中国当代小说创作,政治和性犹如一对双胞胎,总是作家最爱的题材。在王小波的小说里,性就是政治的隐喻,《革命时期的爱情》对此作了很好的诠释,《黄金时代》是性对政治绝妙的反讽。而在女性文学中,性意识则已自觉上升为意识形态的政治话语。回顾上世纪50年代末“不成样子”的反右时代,政治运动是社会生活的主旋律,而在以此为背景的小说《不成样子》中,政治与性无疑是“很成样子”的两个主角。这一切是由中国封建专制文化的“面具”本质特性决定的。
鲁迅笔下国人灵魂“阿Q”的性格,就是如此,所谓的“精神胜利法”不过是“主奴双重人格”的外在表现。这种“主奴双重人格”的分裂,产生的文化恶果是,由奴隶的自卑自贱而生虚伪的谦恭(好汉不吃眼前亏)和由主子的自傲自大而生冷漠的专横(无毒不丈夫)的文化心理,便渐渐构成了所谓东方礼仪之邦的中国封建专制文化的双重表情:“虚伪”和“冷漠”。而这种文化表情渐渐演化为一种“双重文化面具”。历经漫长的封建专制对人性的扭曲、阉割和扼杀,这一厚重的文化面具早已融入了我们的血液。
毕业后刚参加工作时,是柳萌政治生活的最低谷,但她的政治欲望却开始复苏。在看到权力玩弄人命运的巨大威力后,柳萌反抗权力的意识开始无望地退却,身体和身体里的灵魂开始向权力投诚,推迟结婚就是她向权力屈服的第一步。她开始戴上冷漠的感情面具,有意无意地疏远“政治包袱”卓雨山,而对“政治红人”钱柏青的套近乎不再拒绝,甚至变得不再反感,并沿着钱柏青的设计一步步走进他的婚姻圈套。
整风第二阶段第二次个人总结时,戴着面具的柳萌说话时竟然结结巴巴起来:“说话的是一个我,而我心里藏得严严实实的却是另一个我。在说话的我,想拼命保护心里躲藏着的另一个我。多少年以后,我知道了这是人格的分裂。当时,第一次意识到我的人格分裂成两半的时候,我是怎样的慌乱和震惊啊!我下意识地一手扶住额头,不知所措了。”参加工作后的柳萌更是自觉戴上政治面具了,学生干部生涯中,她向来只是凭着自己的热情、真诚、智慧、才能和勤勉,把应该做的事情尽可能做出色,成功只是水到渠成,从来不耍手腕,更不想利用谁、提防谁。从来没有绞尽脑汁算计过谁有利用价值,谁将妨碍她。但“这一年的挫折教训了我,我决心改变自己。我必须使自己的城府变得深不可测。过去以为人要真诚,应该如水晶似的透明,太幼稚了!这样的人太脆弱,他把自己完全暴露着,还怎么保护自己?……我汲取了去年的教训,独立思考是最危险的。上边怎么指示,我就怎么说、怎么做。干部的责任只是吃透上级的精神,不折不扣地执行上级的指示。如果产生疑惑,拿不定主意,又来不及请示,就选择左一点的。左错了,是方法问题,右出毛病来,就是立场问题了。”柳萌在官场混了几年,渐渐悟出一条道理,只有没心没肝没肺的人才会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所以她没心没肝没肺地甩了卓雨山嫁给钱柏青后,终于官运亨通青云直上了。
然而,当婚后不久发现钱柏青利用职权玩弄女学生的奸情后,柳萌承受了人生的又一次沉重打击,她对婚姻的最后一丝幻想终于破灭。在年复一年行尸走肉般没有灵魂没有感情的夫妻生活中,仕途的不断升迁并没有带给柳萌预期的成就感。相反,官场的虚伪和冷漠已经使她倍感无聊和消沉。在认识了权力的丑陋实质后,柳萌开始默默向权力体系挑战,肉体和灵魂开始反抗、背叛组织。
几年后N市运动会上雨山的出现,终于唤醒柳萌内心深处沉睡已久的爱情。先前,有很多机会,柳萌自动拒绝与雨山见面,实行自我监禁,在她的意识中,她的身体属于组织。现在,她尊重自己的感情与欲望,冲破一切道德和组织的约束,与雨山见面,因为,她不想再折磨自己渐渐苏醒的灵魂和肉体,虽然不能和雨山结婚,却心甘情愿做他的情人。福柯认为,使性摆脱权力的控制就是要在性上做到随心所欲,在性方面越轨与犯规,有必要用肉体,用肉体的各个要素——它的面积、体积、浓度,创造一种无训诫的性生活,一种任肉体透过偶在的相遇和极大的快感沉浸于爆炸性漫射状的性生活。这是对权力控制的突围,也是自我意识萌生的标志。柳萌觉得只有和雨山再度结合,抛开压抑自己的沉重面具,才能救赎自己的感情和灵魂。
其实,专制时代的人们几乎都不得不戴着面具生活。如果说,柳萌在由一个思想单纯的学生干部转变为N市教育局能力出众的领导过程中,是顺从权力不得不戴上面具的话,那么,政治红人钱柏青则自始至终戴着面具,婚前和婚后对待柳萌是两张面孔,人前人后说话做事都是出色的演员。他简直就是虚伪和冷漠的专制文化代言人。即使是柳萌的母亲陶医生,作为小说中相对完美的人物,她虽然爱情忠贞、善良开明、乐于助人,在家里是个理想化的好母亲,在外是个好医生,但她在医院反右运动中,只做本职工作,不说不满的话,其实也戴着“好好先生”的面具。就是性格忧郁的老实人雨山,竟然也觉得自己在运动中不知不觉间戴上了面具。当他一个人在校园里徘徊时,发现一个“右派”同学跳楼后,听到许多人大喊大叫,他的双腿似乎灌了铅,难以挪动,见死不救。从此以后,卓雨山觉得自己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是占了上风的,努力向柳萌靠近,希望得到她的爱,和她结婚;另一个则不时发出无声的揶揄、嘲笑,把自己从她身边拉开。他一直没有意识到后者的存在,直到两人要分手的那一刻,这个卓雨山才突然冒出来。他当即同意分手,也意识到只能分手。终于,后一个卓雨山渐渐压倒了前一个卓雨山,经历了灵魂和肉体的种种磨难后,失爱后的卓雨山已从骨子里戴上了悲观虚无、麻木不恭的面具。当然,有情人终成眷属。柳萌在面对失而复得的爱情后,坐在卓雨山面前,终于勇敢撕裂沉重痛苦的面具,像雨山一样辨认着、裸示着自己的灵魂。
表面看来,《不成样子》是一个爱情悲剧和政治闹剧的青春叙事,其实,它更是一部文化批判的悲悯之书:在极左专制时代,传统封建文化的“虚伪”和“冷漠”的“双重面具”本质,酿造了多少人性的悲剧和民族的灾难。
可以说,作为一部精神与肉体、个人与历史的双重挽歌,这部小说带给我们的是一种穆旦式丰富的痛苦和思考,这是一种个体生命对沉重文化的深刻体认。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