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布礼》中的革命叙事

2009-01-21 06:40王爱侠
文艺争鸣 2009年12期
关键词:革命者有罪王蒙

王爱侠

中篇小说《布礼》发表于《当代》1979年第3期,此时的王蒙刚刚从压抑中走出来,开始以喷涌的激情在新生活的道路上奔跑,《布礼》就是这种状态下的创作。小说已经褪去五十年代《青春万岁》的单纯明朗,代之以历经苦难的艰涩深沉,但革命激情却澎湃依旧。只是“革命”本身融合了更多更复杂的含混概念,正如同一条河流无法踏入第二次一样,革命的回环曲折也使得王蒙的生活跌宕起伏,从而使其成为一个需要证实或证伪的命题。

根据王蒙在2006年出版的《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可知,《布礼》的主人公钟亦成与王蒙之间大体可以画上一个等号。

对于青年时期的王蒙来说,1957年可以说是一个重大的转折点,本来生活中洒满大片的可以逐日摘取的鲜花,却突然间遭遇狂风暴雨——反右运动使本来站在革命阵营中的王蒙被推到“右派分子”的行列,革命的连续性猝然中断,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都变了。小说中的钟亦成与王蒙一样,因为喜欢文学创作而获罪,因为发表了作品而变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在“地、富、反、坏、右”这黑五类当中,右派虽然是叨陪末座,但却已经毋庸置疑地被列入革命队伍的对立面。无论是对于与生活中的王蒙还是小说中的钟亦成,这种反差带来的心灵冲击是很强烈的。于是,革命的血统之证成为急迫的需求。小说中的钟亦成努力进行自我辩白,虽然无人理睬,但是,这一份辩白的存在却成了他心理不至于垮塌的底线。他这样写自己最早的革命之路:

他从十三岁接近地下党组织,十五岁入党,十七岁担任支部书记,

十八岁离开学校做党的工作,他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道路,他为之而奋

斗的信念是崇高的信念。

继续向前追溯,当年像钟亦成一样的年轻人——

他们是孩子,他们不带任何偏见地去接受生活这个伟大的教师的塑造,他们来到世间以后的第一课是饥饿、贫困、压迫、侮辱和恐怖,他们学到手的自然就是仇恨和抗争。

在20世纪建立现代国家的历程中,鲜明的阶级对立关系,由“他者”的存在而获得自我认知并不断强化的阶级壁垒——即正反二元对立的价值判断标准,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流行。《布礼》尽管写作于文革刚刚结束的历史转折时期,但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阶级观念并没有就此告别,个人出身与革命性之间的关系被认为是具有必然性的,非资产阶级——“无产者”就是革命的先天条件。钟亦成所遵循的就是这样一套价值评判标准:革命最坚实的力量来自底层,来自贫穷与饥饿所培养的无产者,他钟亦成恰恰就是如此。从十三岁起就参加革命,经历了地下工作的种种危险与艰辛。在旧社会的苦水中泡大、在革命战争的炮火中获得成长洗礼的人,有着纯正的革命血统,怎会走向革命的反面?

钟亦成为了重申自己的“革命者”身份,又进一步以“布礼”来证实自己是老资格的共产党员——“布礼”是布尔什维克敬礼的简称,是党员们在早期互相联络时喜欢用的一个词,后来随着中苏关系的恶化而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王蒙以此作为他复出后第一部中篇小说的标题,正是想通过强调小说中的主人公钟亦成所拥有的少年布尔什维克的特殊经历,以此表达自己身为老牌革命者的一种骄傲。

王蒙在小说中追忆这些革命岁月时,内心始终洋溢着这种自豪感。犹如没落的贵族依然是贵族一样,他深信,他的革命之身终究会得到党的再次肯定。钟亦成可以获罪、可以受罚、甚至可以断头,但是那种来自血脉的对革命的忠诚永不改变。

然而让人不解的是,当罪名来临的时候,领罪者却茫然无知。事情的发生让人惊讶——原来是钟亦成发表的那首小诗惹了麻烦: “野菊花谢/我们生长起来/冰雪覆盖着大地/我们孕育着丰收。”诗发表在一份小小的儿童画报上,目的是给孩子们描述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可爱景象,但是却成为钟亦成的获“罪”之源。一颗如此忠诚于革命的心,就这样被革命套上锁链。

钟亦成尽管根红苗正,但却成为主流社会排斥和批判的对象。显然,这并非战争时期敌我之间的较量,宣布钟亦成有罪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竭力忠诚的亲爱的党!于是钟亦成一下子陷入了困境——承认有罪,那就真的有罪;不承认有罪,那就是反对党对自己的批判,同样有罪。这的确有点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意味。其中的逻辑漏洞就是谁占领了党的名义谁就有了宣判的权利。王蒙在这里只是略有微词地指责那位批判小诗的“红得发紫的评论家”,他并不想就此深究宣判者背后的权利以及更深层的问题。如果深究下去,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布礼》中的钟亦成,都将意味着灵魂根基的动摇。故此,《布礼》中的钟亦成不想不愿也不能这样做,甚至连一点点的闪念都没有。

孩子受母亲责罚,与错划右派的受害者之间是否能够构成对等的比喻,是现代伦理的质疑点。但是对于钟亦成来说,只有想办法认罪才能够表现自己的忠诚。因为没有什么罪,所以要努力去寻找。他的认罪方式很特别,在组织和领导的不断启发和引导下,他努力搜寻脑海中曾有过的各种闪念,终于想起自己曾经向往过“在海德公园随意发表演说”的自由,算是终于找到一个不能算是罪名的罪名。于是,他便深深地责罚自己:“哪怕是有一点一滴的不满,它会像一粒种子一样在你的心里发芽、生根、长大,这样,就会走到反党的罪恶道路上。我就是坏,我就是敌人,我原来就不纯,而后来就更堕落了。”受罚者的自我定罪使他站在了与审判者的共谋的位置,受罚者感受到一种配合审判者达成目标的成就感,于是,罪名终于成立了。最重的出拳者,不是别人,是自己。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有这样一段话:“拉斯科尔尼科夫无法忍受他负罪感的重压,为了找到安宁,他自愿接受惩罚,这是一个大家都能明白的处境:有过错就一定有惩罚。在卡夫卡那里,逻辑反过来了。受惩罚的不知道受惩罚的理由。惩罚的荒诞性是那么让人难以忍受,所以为了找到安宁,被控告的要为他所受到的惩罚辩护:有惩罚就一定有过错。”(1)

恰如卡夫卡《审判》中的约瑟夫·K,在30岁生日的一个早晨无端被宣告有罪,一番审讯之后,他开始不自觉地寻找自己哪怕最微小的一个地方是不是犯有什么过错,并因此而惶惶不可终日——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罪了。最后,他毫无反抗地被两个黑衣人架走,在碎石场的悬崖下被处死。至死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但他自己也几乎相信:自己是有罪的。

在王蒙自传中,他非常坦率地说,当年那位帮助他寻找罪证的领导W,如果更换一下位置,“如果是‘我帮助他,我的振振有词,不一定逊于他。”王蒙的坦诚无伪,其实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施害者的无辜。迫害别人,并不因为人性中缺少善良或者缺少反思的能力,仅仅因为大家身处那种特殊的年代和怪诞的社会关系中,如果我在他的位置,我也会那样做!

革命需要巨大的精神力量,需要忘我的激情,于是“我”的载体——肉体成为革命者需要超越的对象。李杨在论述“身体的意识形态”中这样说:“成长是从对从肉身出发的凡俗生活的抗拒开始的”。于是,精神与肉体成为革命的二元对立者,在革命叙事中,肉体成为考验革命者的试金石。

被打成右派置入另册以后,钟亦成真诚地相信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做一个公民、一个人,他愿意改造。而清洗灵魂的最好方法,就是劳动——让身体的疲劳来消解思想中的垃圾。钟亦成在下放改造的时候,对一切农活都充满热情地投入。他掏大粪,粪的臭味使他觉得光和心安。他实践着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所说的话——尽管工人农民“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在这里,钟亦成以无比虔诚和执着的信念实践着自己的主义和理想——用体力的消耗来完成精神的救赎。

在《布礼》中,与肉体密切相关的情爱叙写也带有鲜明的革命色彩。钟亦成与恋人凌雪之间的爱是革命之爱,他们对话交流的内容也基本上是对革命的分析与时局的把握。即使新婚之夜,也绝不会以卿卿我我来代替革命情怀。两个人唱着革命歌曲:“兄弟们向太阳”,“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歌声不断,嘹亮的声音充满青春与革命的热情。在这种情爱叙事中,夫妻之间首先是革命同志的关系,然后才有可能存在其他的关系——然而,这些其他关系几乎都被革命关系所屏蔽了。

王蒙非常善于写感情,从《青春万岁》中高中同学之间朦胧的爱意,到《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王震与赵慧文之间似有若无的情感,王蒙都驾轻就熟。在革命形象的塑造上也是如此,他能很好地把握革命者的革命意志和身体欲望之间的分寸感,他绝不会让后者成为前者的累赘。如同红色经典中的革命叙事一样,只有反面人物才有个人主义的身体欲望。或者反过来说,只要是具有身体欲望的人,必定不是革命者,他们要么本来就是与生俱来的反动分子,要么即使在革命队伍里也具有发展成为反革命的可能性。而革命者的个体欲望被家国革命的宏大叙事所覆盖,它们隐失于不可见的地带。在这一点上,王蒙并没有超越“十七年”和“文革”文学中的革命形象叙事范畴。

王蒙是一位多产作家,《布礼》作为他复出之初的重要作品,代表了他对刚刚经历过的20年人生经历的追忆和反思。在这一时期,检视历史的伤痕是社会的同声共鸣,声讨的对象也几乎一致,受害者的声音汇聚在主流意识形态旋律中,形成了新的时代大合唱,《布礼》就是一曲合唱共鸣的旋律。虽然王蒙汪洋恣肆的语言洋溢着新生的喜悦,并在小说形式上采用了蒙太奇的剪辑手法而获得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但对小说的主人公钟亦成的形象塑造并没有超越时代。

注释:

(1)(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 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28页。

(2)王蒙:《王蒙自传》,花城出版社,2006年版,第170页。

(3)李杨:《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 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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