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喜田
改革便是改变旧体制建立新体制,以适应经济的发展。从改革的目的便可看出,时间的“新”、“旧”具有意识形态性。经济的发展是为了实现现代化,而现代化的一个重要标志,便是时间的“异质性”(与旧的、传统的时间相比)与“快速高效性”:“现代性是一种关于时间的文化,19世纪20世纪的欧洲哲学是这种时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1),“一切事物都泛出不可思议的时间色彩”(2)。据此,1980年代的改革小说作为当时社会改革的反映,与时间必然有脱离不开的关系。当然,小说作为叙事文学,与时间原本也有天然的联系。不过,本文不着重从叙事学角度研究改革小说与时间的关系,而着重从意识形态方面,也即从反思现代性的角度来思考改革小说与时间的关系。通过重读这些作品,我们会发现,改革者以及改革的叙述者,都把时间放在生活、工作的中心地位,强调时间的重要性,但对这种重要性再做进一步的思考和研究,会发现时间常常具有专制作用,人被时间所控制,人为时间而时间——时间似乎成了人的“异化”对象。
时间的积极作用大家有目共睹,习以为常,但其对社会与人性的破坏、解构作用,人们往往看不到,或者有意“悬搁”存而不论。鉴于此,本文着重从消极意义上理解改革小说的时间叙述与时间意识,以思考现代化进程中许诺与承兑、期望与实际的复杂关系与尴尬处境,以期对国人的现代性焦虑进行思考。
改革小说包括农村改革和城市改革(工厂、企业、机关改革等),但限于篇幅及农村改革的目标主要也是实现现代化,所以本文主要以城市改革小说为例,分析改革中时间对人的多重作用尤其是宰治作用,从而分析时间的意识形态性。
作为改革小说的开山之作及标志性作品,《乔厂长上任记》开头的引言,便是对时间权力的最经典也是最有力量的诠释:
“时间和数字是冷酷无情的,像两条鞭子,悬在我们的背上。
“先讲时间。如果说国家实现现代化的时间是二十三年,那么咱们这个给国家提供机电设备的厂子,自身的现代化必须在八到十年内完成。否则,炊事员和职工一同进食堂,是不能按时开饭的。
“再看数字。日本日立公司电机厂,五千五百人,年产一千二百万千瓦;咱们厂,八千九百人,年产一百二十万千瓦。这说明什么?要求我们干什么?
“……
“其实,时间和数字是有生命、有感情的,只要你掏出心来追求它,它就属于你。
——摘自厂长乔光朴的发言记录。”(3)
“改革”开门见山便点明了时间的重要性。
人存在于时间与空间中,时间是人的一种存在方式,人的存在靠时间来界定、诠释,但这只是便于“说明”人的存在,把时间抽取出来,以数字表达,而这些数字只是说明而不能决定,即人创造了时间,而不是时间创造了人。但是,在改革小说中,常常把人与时间的关系颠倒。
一、时间呈示意识形态诉求
人们刚刚挣脱“文革”的梦魇,文学也刚从历史记忆的创伤(伤痕、反思)中来到当下。新旧交替、除旧布新是社会与文学的共同意向。这是一个“时间”感比较强烈的时期,人们对时间比较关注。改革小说作为第一个反映“在场”生活的文学思潮,必然对此交替感觉敏锐,要大力表现,时间来到眼前:对时间敏感,并有大量的时间表现。
几部改革小说都开始于黑暗(黄昏或夜晚)之时。这本身便具有象征意味,往日即是黑暗,黑暗过去是光明,而黎明辞旧迎新,将揭开现代化的第一页。
《新星》的楔子一章便具有象征意味:“黑暗的天空苍茫混沌,令人冥想。古往今来,历史沧桑。”“东方天空渐渐透亮,黎明正在慢慢露出宁静、沉思、清亮的额头。在它目光的投射下,一层层夜幕、黑纱被掀掉了,古陵的山川田野、沟沟壑壑,都一点点在黑暗中浮现出来。”(4) “现在关了灯,看出黑暗的天幕正露出若有若无的微明。一颗硕大的星孤零而冷静地亮着。”(5)初夏凌晨,子夜时分,一颗新星孤独地亮着。“新星”本身就是复指:人(改革者李向南)是颗新星,而改革本身也是一颗新星,因为它开创了历史的新纪元。孤星高悬,黎明将至。古往今来,历史的沧桑变化即在今朝:“如今,他决心要揭开它的新的一页”,而“这是几十年来要揭都没真正揭开的艰难的现代文明的一页”,“一千年后,这一页或许也将陈列在这古木塔中”(6)。千年古木塔,千年不变,悠久而滞重,但改革要破旧立新,构建新时代,必将翻开历史的新一页。
叙述者有意识地选择时间特征比较突出的“时间”进行时间叙述,同时也选择时间意蕴比较明显的“空间”物(建筑)进行表述,如花园街五号里的俄罗斯建筑。花园街五号,这幢俄罗斯风格的建筑物,是临江市数一数二的漂亮住宅。在不同年代中,先后居住过的家庭都赋予了这座白桦林中的豪宅以一种神秘的色彩。由于住户不同一般的身份(他们都是当时临江市最具权势的首户,能够决定临江命运的人物),非同小可的能量,他们跌宕起伏的命运,悲喜哀乐的人生,也影响着这座城市的兴衰隆替的沿革。因此,这座房子的历史,也是这座城市生存发展的见证。 围绕着这座建筑物,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似水年华,如梦岁月,令人怀念,那红与黑的爱,泪与火的情,苦涩和甜蜜的记忆,那音画般的旋律,使人沉醉。如今,在改革潮流下,在时代风云中,阳光灿烂下的这幢建筑物,自然也生生不息地重写着它新的历史……“一幢建筑物,往往就是一部生动的历史教科书。”(7)大凡古旧的建筑,往往会成为一块碑石,记载着时代的兴衰,尘世的沧桑,家庭的嬗变。只要它不倒塌垮掉,只要它还矗立着,它身上负载的历历往事,都会时不时地在那些对这幢房子有过接触的人的脑海里浮起。
不管是通过“时间”而写时间,还是因“空间”而时间,都让人时刻铭记着“时间”的在场,而这个“时间”是新旧交替的。时间和空间本是一种自然现象,但是在改革开放的时代,它们却具有不同的意义,有很强的意识形态性,具有不同的历史内涵与价值意向,而时间意蕴则强化旧瓶新酒、古树新枝、更新与变化。
改革是反省与解构、恢复与重建并置的历史行动。建设必须有明确的目标,并且有实现目标的切实可行的方法与步骤。改革是除旧布新,“旧”要颠覆,“新”要设计,承诺便是对未来的设计,而这种设计是按时间来安排的。
《男人的风格》中陈抱帖的广场施政演讲,便是大量的许诺:一年内让T市来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让T市人实现富裕: “……从现在开始算起,从今天开始算起,一年之内,要让全部待业青年有工作,有收入,基本消灭T市的失业现象!”(8)“要在一个月内使所有高层楼房全部通上自来水,要增设自来水供应点:要在秋菜下来以前修建两座大型菜库,满足市民冬菜的需要,要全面修整市容,一年之内按城市规划先修出一条漂亮的东、西新华路。”“在一年之内建造一所少年文化宫。”“要在明年春节结婚的高峰期到来之前,造出一百五十间十三点五平方米的简易住房,供给结了婚而找不到住房的青年夫妇;要增加教育设施,提高教育质量,使明年进入大专和重点中学的升学率有显著地提高…”(9)“从现在开始,从今天开始算,一年之内,T市的知识分子中一定会出现万元户。”(10)“我们要在一年之内,使我们工厂企业的管理干部中间,出现许多许多五千元户。”(11)……
改革的魅力之一便是许诺。许诺不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而是靠具体的数字发言。时间与数字充实的诺言显得真实可信,容易打动人。这便是时间的魔力!陈抱帖的许诺是时间的许诺,诺言来源于时间的利用:在短期内一定实现目标。短期并及时,以时间做证,对时间下了军令状。这既给当权者以压力与动力,也给群众以希望与盼头。靠时间来承兑改革的许诺,使未来可见可信,使改革充满诱惑力和说服力。
有了具体的目标,还必须有实现目标的方法与计划。改革小说大量反映了改革者工作的详细计划与鲜明的时间意识。《新星》中作为改革“新星”的李向南首先吸引人的便是他的时间观:做事计划周密,及时并准时,分秒必争。为了强化他的时间意识,作品有意识地把他的某一天的工作安排详细地凸显出来:
上午
7:00和县委办公室谈提高工作效率
7:30召集工矿企业书记会
8:30西山七公社党委书记座谈会
9:30和电业局党委主要负责人谈整党
10:30农村发展战略研究讨论
下午
2:00到休干所
4:00到粮食加工厂检查综合猪饲料的加工、售换情况
5:30看一看城关公社蔬菜种植情况,有时间去城关中学(12)
一天的工作全按时钟的机械数字来安排,时间排得满满的,真是日理万机,有条不紊。并且他这种工作方法使他的手下人十分崇拜:“李书记在一天内亲自解决了十四个老大难的群众上访案件!从早晨到半夜,我都在场!”(13)“这十四件事儿都是按钟点排好队的。七点钟解决拖拉机站坑害农民的案件,预先就通知有关的人七点以前准时到,八点钟解决张庄大队干部殴打小学教师的案件,预先就通知有关的人八点以前到。”(14)一天的工作从早晨到半夜,排得满满的,并精确到分钟,显得领导的工作繁忙,并以时间计,显得更可感,更有说服力。作品彰显了按时间办事的效力,显示出时间万能与对时间的崇拜!
李向南还说:“不是都说中国人没时间和效率概念吗?咱们来一个有的!”(15)他对手下人安排工作,时间常常卡得很死:“不,我只给你们两天时间。后天……这个时间,早晨七点,把调查统计送来。”(16)对乡下干部也要求:“让他们七点半以前赶到我这儿。”(17)领导干部都严格按时间办事。陈抱帖也强调准时性,即使讲话也必须 “准九点讲话”(18)。而乔光朴、霍大道也莫不如此。如果下属们不遵守李向南们的时间规定,轻者挨批评,重者降职或撤职。时间成为了工作态度与工作能力,也成为奖惩干部的一个标准。在这些改革者眼中,时间的价值指数很高,含有无穷的能量。
刚从混乱与时间的荒漠中过来,文学刚刚参与经济建设,强调计划与珍惜时间,彰显对未来的展望,有其现实必要性和历史进步性,显示了时间的焦虑和历史的迫切,表明人们对宝贵时间、珍惜生命的迫切与渴望。但是,这种利用时间恰恰是丧失时间。
准时与及时表明了对时间的担心,我们不得不靠时间算计、靠手头的时钟过日子。时间变成了时钟上的刻度,而失去了时间的本来样子。时间本应不靠时钟而存在,但是,一旦失去时钟,我们就不知道时间了。过于强调准确与及时,人只关注“准时”的“时”(时钟上的刻度)这一点,而忽略了“此前”与“此后”的时间,或者把此前或此后的时间延长或缩短,而这正是失去了时间,造成时间的浪费或做事的了草。时间应该是没有时间去计算的时间,在算计和追问时间多少、多久之际,我们恰恰丧失了时间。
时间的计划性显示了时间对人的统治性:时间不是为人服务的,而是人要在一定的时间内干某事、干完某事,人随时间而动;时间似乎不是为人服务的,却变成了终极价值。计划的刚性制度和整齐划一的目标,使均一化的劳动时间、单一的劳动时间标准被普遍地强迫执行,促使人们被迫地劳动、被动地休息,被动地按目标做事,来不得偶然与多样,不能发挥自己的主体性与个性,只能按线性的单向的时间进度向既定目标迈进。行动不再发生在时间中,而是因为时间而发生。时间凭借自身的条件而变成了一种动态过程和行动的力量。计划具有无上的权力,人们不能越雷池一步。它逼迫得人们喘不过气来,又常常在后头鞭策着人们,宛如一个监工。人们在拼命地追赶时间的脚步,匆匆忙忙,紧紧张张,心力交瘁,生命透支。
许诺往往只是一种善良的、美好的愿望。对未来的承诺能否实现?实现的手段又是什么?而根据小说所揭示的策略,实现承诺的手段就是承包:“这种承包制和农村的生产责任制一样,但不是承包给个人,而是承包给那个单位的集体,由那个集体的负责人和政府机构签订合同。”“负责人有权免退和招收职工,有权在现行政策的许可的范围内改变生产和经营项目,在这些有利条件下,如果目前的负责人在两个月内不能扭亏为盈,一律就地免职。”(19)这种承包的效果如何?能否“包治百病”?1990年代的“现实主义冲击波”对这种许诺的弊端进行了有力揭示,许诺很多变成了空头支票,变成了“逗你玩儿”。而从现代性本身来看,许诺也常常遭受批判。现代性许诺为人类带来只有理性才能够提供的那种富裕、民主、平等并没有出现,而我们也不再相信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们愈来愈认识到人类生存的不可改变的偶然性,以及各种选择、身份和生活筹划的无可挽救的矛盾性。这些在于许诺本身,在于所有试图履行这一许诺的尝试所表现出来的自我损毁性。对未来、对历史的预测,是一种矢量的、机械式的向前运动,而在实际生活中,有许多不可预测的偶然性出现,会改变历史的运转轨迹,这样便使很多许诺变成了一厢情愿。正是在1990年代以后,现代性筹划的自我损毁性充分展现在世人面前,人们对现代化有了更多理性的思考甚至更多怀疑性的批判。
二、效率(“时刻”)钳制人性
时代不仅对这个时代感兴趣,而且对如何对待这个时代更关注。文革浪费时间太多了,“当下”百废待兴,必须只争朝夕,因而节约时间、提高效率成了当务之急。同时,速度和效率既是现代性的实现途径,又是现代性的主要指标。要走向现代化,必须追求速度和效益。改革小说表现了改革者为了提高效率,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
改革者大多面临的是一个“老牛破车”的局面,他们所到之处全是“烂摊子”。保守者的工作效果很差,留下了一大堆老大难的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造成积重难返。乔光朴所去之企业人浮于事,消极怠工,效益几乎为负值;陈抱帖所去之T市的现代城市设施(住房、供水、道路、就业、福利等)微乎其微;而陈咏明所到的曙光汽车厂更是亏损得一塌糊涂……“乱世出英雄”,他们所到之处,快刀斩乱麻,重拳出击,所向披靡,政绩立竿见影,效率奇高。陈抱帖施政演讲后的第三天高楼便来了自来水;陈咏明到厂不到半年,工人们便挣到了奖金;乔光朴上任后半月便摸清了电机厂的病因,并在摸清病因的第二天就对厂里9000多人进行了大考核,大评议,使很多不称职的人员成了“编余人员”;李向南到古陵半月内便把拖了两年多、往来批复报告三十多次的陈村退休教师魏祯的政策落实问题解决了,还有水库与农民、电力部门与农民、县乡干部大吃大喝等问题都得到了解决。尤其是刘钊,“在拖拉机厂干了三年。现在,这个厂的产值、上交利润、创汇率,按人头平均,在全省独占鳌头,在全国名列前茅。统计数字是最具有说服力的。它和那些吹牛皮、卖狗皮膏药的文章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实实在在。三年工夫,不仅欠账还清,而且,在企业自有基金方面,成了临江首户,真正的百万富翁!”(20)而这个拖拉机厂在刘钊来临之前,“银行拒绝货款”,工人“才发百分之五十的工资”,马上就要赔光老本,“喝西北风了”。在拖拉机厂成功后,他又要去进行了二年多而毫无进展的沿江新村大展鸿图了,并立下军令状“一年内完成”。他们的行为套用乔光朴的话说,这是“火箭式”的能力,“搞现代化”“似乎是少不了火箭的”(21)。为了张扬这些改革者的政绩,突出强化他们的办事效率,时间的快慢便产生了经济价值与道德价值。
这些改革者提高效率的最主要办法是现场办公。在场可增加即时性,强化在场感。在场感即紧迫感,必须当机立断。李向南的很多工作就是采取现场办公的方式解决的。在现场,各方必须马上表态,马上解决,不能推诿、扯皮。在场又形成对话、交流、碰撞、妥协、认同、统一。现场办公,效率颇高,使很多久拖不举的问题得以解决。
“快”与“慢”本是一个节奏问题,但在改革的现代性追求中,“快”比“慢”好。“新”与“旧”本身也是一个次序,但赋予了进化论的意识,“新”比“旧”好。新与旧、保守与创新、传统与现代等思想有无意义均以时间为标志。同时又以此为准绳,讽刺了浪费时间、不讲效益、无所事事的人:“夏竹筠并不在乎时间,她愁的是如何打发时间。”(22)而准时有时却又具讽刺意味,成了一种姿态、一种身份的象征:“像时钟一样地准确,差十五分八点,田守诚迈着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四平八稳的步子,走进了办公室。”(23)可见,时间本身的价值不确定,要根据谁用时间、用来干什么来定位,时间具有很强的意识形态性。
在改革开放初,在百废待兴之际,我们必须珍惜时间,提高速度,增加效益。通过这些改革者及时、高效的行为,确实获得了成绩:一些长期扯皮的问题得以解决,经济效益得到提高,百姓得到实惠。追赶时间的脚步所带来的经济效益是十分明显的,历史证明这些人的行为有极大的历史意义。但是,由于作家自身的历史经验与认识问题的视野局限,他们对问题的看法有片面、缺乏辩证之处,如改革万能、承包万能、快速即好等。这些问题在以后的历史进程及文学创作中也得到了反思与改进。单从观念层次来看,改革小说的时间意识也呈现出较为复杂的价值形态。
在改革小说中(其实在钟表传入中国之后),我们所理解的时间就成了时钟时间,是以时钟的测量为特征的。对时间的把捉和规定,是在一个时空参照系中对自然的测量。由自然时间测量可知,时间不是绝对的,它与其中所发生事件相关或观察点状态有关。
时钟能测出时间,正是因为把某事件的延续期限和时钟上的相同序列相比较,并在数字上规定其多少。时间成了某种东西,在其中可以任意地固定一个现在点,使两个不同的时间点总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这种“在先在后”就是经验到的时间。时间是一种开展,它的各阶段存在于早晚前后的彼此关系中。每个稍早和稍晚都可以由某一个现在来决定, 而现在本身是任意的。可见,时间先后、早晚是相对的,与主体的观察点有关,其价值也是不确定的。判断早晚、快慢的价值是与具体的情境分不开的。一般情况下,要想加快生产建设、增加经济效益,快比慢好、早比晚好。但快慢、早晚并不一定与效益完全对位,还需因地制宜、针对性地利用时间。如果过于强调时间与速度,在实际工作中爱做表面文章,好大喜功,容易出现“急就章”、“豆腐渣”工程。而对人而言,速度和效率也是钳制人性的,效率的确能够提高经济效益,但有时“快”并不一定比“慢”就好,更何况快慢是一种以主体的自我感觉为标准的,有其相对性。“数字是没有早或迟的,因为它们根本就不在时间中存在。早和迟乃是一种完全确定的前和后”(24),是一种空间的位置,与价值取向并不准确对位。
人跟时钟赛跑,等同于人异化为指针,但指针是无生命的、机械的,僵硬的固定的位移是它的本性,而人却由于各种主客观的必然的、偶然的因素而发生偏差(而这种偏差正是生命力的表现,并使生命丰富多彩)。在自然的变数面前,时间在揭示一切,又在破坏一切,有些行为无法挽回,有些事态峰回路转,人不能完全依“时间”的“马首是瞻”。
在当今社会,历史呈加速发展的趋势。社会的发展加速效应表现为时间观念的演变,即人们的时间观念由循环时间观到直线时间观。具有精确的时间观念已经成为城市现代化方式的一个特征,而离开了精确计时的工具——现代钟表,则人们的生活便失去了参考。外在时间的精密性和秩序性,像一部机器那样永不疲倦地运转,迫使每个人放弃个人时间的私有权,跟随着浩浩的时间之流,拼命地追赶时间的脚步,而这也似乎在拼命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之旅。
作为社会整体现象的节律,社会时间本身就是一种秩序。每个人都不可能完全游离于社会群体节奏之外,每个人的社会活动都要受到社会时间的制约。人为适应社会的节奏,必须修正自己,但个体有其特殊性,必须委曲、异化自己,或由快而慢,或由慢而快。如此,可能使人得以更健全的发展,但也有可能不利用于个人的发展。个人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生活节律,“自愿”地加入到群体的节律当中去,谐和群体生活的节拍,并沉沦于社会生活的规范之中,形成工业社会的“工具化”的人,形成某种智力上和身体上的畸形化。
对时间的无限追逐,使人为了满足当下的状态而不断地向未来透支时间,直到麻木。社会生活节奏的加快,使得每个人似乎没有了自己的私人时间,每个人的时间都属于别人所有或者公共所有。社会的发展,生活节奏的加快,各领域竞争的激烈,社会交往的频繁,时间的重要性已经使它取得了统领社会规范的最高标准:惜时就是效益,准时成为美德。人们在惜时和准时的匆忙中,往往忽略了自己的私人空间,个人的时间淹没在社会时间之中,这种现象,就是时间的异化,人成了时间的奴仆。
三、时间与改革者同谋
人生活在时间中,离开时间人就得不到阐释与界定,人也就不存在了。 “有机生命只是就其在时间中逐渐形成而言才存在着。它不是一个物而是一个过程——一个永不停歇的持续的事件之流。”(25)而时间在社会中往往体现为一种秩序。“时间不是个人的测量,而是人类习俗的产物。”(26)在政治上,人们的活动要满足国家历法和时间尊严的秩序要求(宗教社会还有教历的制约)。历史上的统治阶级正是利用社会时间的守旧性来输出社会秩序的。政府制定历法的过程,也就是输出社会秩序的过程,也正是行使其权力的过程。
在工业社会里, 时间不但是制约人们社会生活的规范,而且成为制约人们为生存而奋斗的工作纪律,时间成为人类发展的空间。社会空间是社会时间的凝结,社会时间则是社会发展的空间。
L·Mumford说:“是时钟而非蒸汽机车成为近代产业时代的关键机械!”(27)正是时钟的精确化,才使产业革命所需要的制造过程和运输过程成为可能。也正是钟表的普及化,才使大规模的生产和管理成为可能,才使工人严格地按照钟表节奏的作息制度成为可能。在某种意义上说,钟表产生了现代工业,催生了现代化。但在机械式的时钟控制下,时间产生了绝对权力,时间权威有时达到暴力的地步。准时与及时虽是一种好传统,但也把人控制得死死的,不敢稍有偏差,必须分秒不误。钟点是人设定的,反过来人又膜拜钟点,驯服于钟点。人们在使用历法和聆听教堂钟声的时候,完全忘记了历法与钟声不过是人为的规定性的一面。
计划指导人的行为,但指导常常变为控制,因为这种时间的定制常常是当权者的行为。所以,时间的专制与当权者的权力形成同谋,时间观念强的人,行为也往往比较刻板、专制、独裁。
“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跳出时间和历史”,我们常常“会意识到时间既是善良的助手,也是邪恶的帮凶”(28)。在阶级社会,时间尊严的树立,不过是统治的权柄和手段而已。在现代社会,时间权威也只能是权力意志的一种表达。时间“依靠主要权力的制度——主要权力是宗教、政治和经济权力,每个权力都借助适当的技术手段和法律工具来强加其时间性。当然不是简单的指标:时间被仪式、典礼、制度和法律标示出节奏。”(29)
在改革小说中,时间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而这种权威的树立是改革者也即当权者树立的,因而,时间的专制与改革者的强权形成同谋。时间即权力,时间掌握在权力者手中。时间的起始、时间的长度、时间的节奏与秩序全由当权者控制。何时上班、工作多长时间、加班与否全是领导说了算。当过分强调时间性(时间的计划、节奏、效率等)时,也往往把工人的时间、工人的能量挤压干净了。乔光朴的大比武、李向南的免职干部、让干部准时到场、陈抱帖的任命副市长等,在当时看来是果断、雷厉风行,大胆冲破阻力与束缚,敢想敢干,效果极佳,但现在看来,敢想容易成为蛮干,果断常常形成独裁,不受束缚常常违犯规矩,眼前的效益常常潜藏着未来的危机……经济效益常以社会隐患为代价。他们对工人、对下属说一不二,甚至对自己的情人也独断专行(如乔光朴对童贞、陈抱贴对海南等),不考虑对方的感受,双方不是独立、平等的主体,正同时间的“强迫性”一样。
“计划的、有目的的时间,呈线性预期展开:分离、进展和到达的时间;换句话来说,历史的时间。这种时间内在于任何给定文明的逻辑的及本体的价值之中,清晰地显示其它时间试图隐匿的破裂、期待或者痛苦,这已经得到充分证实。……这种时间止于自身的阻碍——死亡。心理分析学家将它称作‘强迫性时间,在对时间的掌握中看出奴隶的真实结构。”(30)因而,“时间总是‘在同一时刻‘形成和‘瓦解。进步与衰落彼此是同时代的,出生和死亡都是时间的女儿。”(31)时间是一把双刃剑,既可带来效益,又可带来对人性的戕害。追求时间性并不全是进步的、合于历史与人性的健康全面的发展。
中国人对时间着重是感时伤怀的情绪,对时间流逝、岁月易逝的感慨,自己生命无无法把握的情绪,但要想尽办法把握:得过且过,及时行乐;要么惜时如金,即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通过自己的努力,调适自己与时间的关系,使二者达到和谐。而西方的“时我”关系,则是时间控制人的行为,人按时钟的刻度而被动作为,人无法自由行动。专制性时间在指挥着、控制着人的行为,人在时间中失失去了自主性。
时间具有价值内涵,人们在认同一个时间体系的过程时,往往会赋予它不同程度的价值祈望。我们在生活中,常常主张“抓住时间”与“惜时如金”:“惜时”是服务,为当下服务,最后转化为对“时间”的遵从,而时间又是当权者(有时时自己)设置、命令的,演变为对权力的遵从与否。对时间的过度把握,表面上人控制着、利用着时间,其实始终在时间的恐惧之下。对时间的斤斤计较,恰恰表明对时间流逝的担心。
改革小说强化时间来加快现代化进程,但又忽略或注意不到时间的权力异化。在顾盼现代化之际,却又认识不到人的全面解放是现代化的重要参数或终极指标。时间成全了人,也提升了现代化的进程,但同时又奴役了人,损毁了现代化的质量。时间维度的潜在规则,使生命蒙上了悲剧色彩。时间不能化约,现实不能回避,时间即沉沦,苦难即时间。这是生活的本质,也是生活时间的特性,忘却时间才能忘却苦难——无时之态,是人类追求的最高境界,但没有了时间,人也就不存在了。那么,对于正在不断加快节奏的现代社会来说,唯一可以把握和控制的是我们的时间观念:我们既唯时间,又不唯时间,时刻牢记时间是为人服务的,而不是人为时间而劳碌!
注释:
(1)彼得·奥斯本:《时间的政治》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5页。
(2)路易期·阿拉贡语,转引自彼得·奥斯本:《时间的政治》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页。
(3)(21)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中国新文艺大系1976-1982·短篇小说集》(上),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394页,第410页。
(4)(5)(6)(12)(13)(14)(15)(16)(17)(18)柯云路:《新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7页,第6页,第8页,第212页,第37页,第37页, 第77页,第32-33页,第87页,第77页。
(7)(20)李国文:《花园街五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1页,第23-24页。
(8)(9)(10)(11)(19)张贤亮:《男人的风格》,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98页,第99页,第101页,第103页,第103页。
(22)(23)张洁:《沉重的翅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8页,第149页。
(24)海德格尔:《时间概念》,《海德格尔选集》(上)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3页。
(25)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11月版,第78页。
(26)(28)(29)(31)(32)西尔维凿娅·阿加辛基:《时间的摆渡者》,中信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页,第9页,第47页,第16页,第4页。
(27)柴彦威:《生活时间调查研究回顾与展望》,《地理科学进展》1999年3月。
(30)朱莉亚·克里斯多娃:《妇女的时间》,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51页。
[本文为国家社科规划项目“新世纪(十年)长篇小说研究”的子项目,项目编号为08BZW006。]
(作者单位: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