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与俄罗斯流亡诗人诗学关系研究

2009-01-20 02:30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09年5期

蔡 健

[摘要]王家新的诗创作与诗评在当代诗坛上越来越显示出其独特的光芒。鉴于他的诗歌创作诗评界已多有论述,本文另辟蹊径,旨在通过对他的诗论与几位一直出现在他的视域中的几位俄罗斯流亡诗人主要诗学观念的梳理和比较,得出他们之间的精神联系,以求更深地理解王家新的诗学渊源与特点。

[关键词]王家新;俄罗斯流亡诗人;诗学精神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4738(2009)05-0072-03

在20世纪90年代诗坛上,无论作为“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言人之一,还是作为一个诗评家,王家新都占有着一个不可忽视的地位。其“运思深邃、笔意沉痛”的诗为嘈杂纷繁的90年代诗歌提供了一个模本。评论家程光炜曾有言:“米沃什、叶芝、帕斯捷尔纳克和布罗茨基流亡或准流亡的诗歌命运是王家新写作的主要源泉之一,同他不少有趣的文化随笔和诗学文章一样,前者与他的思考形成一种典型的互文性关系;正像本雅明有‘用引文写一部不朽的著作的伟大遗愿,他显然试图通过与众多亡灵的对话,编写一部罕见的诗歌写作史。” [1]确乎如此。王家新在实利性写作、肉身化写作、非文化写作及所谓的纯诗写作、超语境写作等等大行其道的当代诗坛,与一直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的20世纪俄罗斯流亡诗人们一样,王家新采取的是对时代和历史积极承担的诗学态度,这使他的创作和批评都具有一种开放式的风格与结构——不断地向生存、文化和语言敞开。在“影响的焦虑”下开拓了诗歌写作与批评的诸多可能性,对当代现实和精神生活发出自己的声音。

早在80年代中期,王家新即在《人与世界的相遇》中阐述了这样的观点:就一个诗人来说,在平时他只是一种现实存在,只有在某种与世界相遇的时刻,他才成为“诗人”。因为这种相遇唤起了他内在的精神性和感知力,使他产生了与某种“存在”的呼应,从而超越现实生活而进入诗中[2]3。由此可见,他要求主体充分地感知世界,要求“世界进入主体并且被主体所渗透” [3],要求诗人对现实存在的一切予以承担从而给予言说。这样的一种将个人置于社会文化历史视野之中——历史的个人化,或说个人的历史化的诗学追求,使切近的现实境遇与深广的历史境遇合一的诗学视角,在个人与时代二者之间努力地保持着一种理智的审视与对话的姿态,而同时又以一种“彻骨的荒凉感”、秉持着“诗人的良知”观照意识形态与商业大潮中的诗人与诗本身的命运,使人强烈地感受到王家新的诗歌精神中深刻的“流亡者意识”。“虽然游离于时代之边,而其实流亡在时代之外”——正如刘小枫所说:“如果既不认同于总体言说的知识类型,又不愿意离开故土,就只有内在的流亡。”[4]使得他在精神趋向与作为诗人的存在方式及个体言说方式在中国当代诗人中是不那么合群的,而却与俄罗斯典型的一批流亡诗人有着惊人的相似。纵然王家新近些年的诗学批评及创作已渐渐地从极端追求个人的绝对精神而步入更舒缓的、更具包容力的境界,几位流亡诗人留给他的精神印迹仍是他创作精神中抹不去的底色,他们就像从多雪的俄罗斯土地上越过斑驳歪斜的松木篱笆一波一波传来的冰冽而晶亮的古老钟声,悠缓地曲经年岁与历史的隧道,最终悄悄而持续地跟随在一个中国当代诗人的身畔,于是,王家新诗学中几个基本的语汇隐约都有着他们的影子。

蓝棣之先生曾在概括21世纪诗歌写作的几种可能性时将王家新的一个“基本信念”归为:“诗歌自身的不断重写与变通” [5],这种“重写”与“变通”即“从文学中才能产生文学,从诗歌中才能产生诗。荷尔德林在里尔克和策兰那里要求着再生,而埃利蒂斯为了他自身的存在,不得不把荷马再一次请出来。”即“需要一个传统以创造我们自己”,“诗人必须自我挑战,必须再经历他们自身的变形记。”[2]35王家新的这种理论既是他自己创作经验及诗学追求的结晶,又在精神上与曼德尔施塔姆隔时空而声气相通。作为20世纪上半叶一位有着异端色彩最终因写作反斯大林的诗而遭受流放命运的俄国诗人,曼德尔施塔姆遵循“新古典主义”的诗学。“我要奥维德、普希金、卡图卢斯焕然一新,而不会满足于历史上的奥维德、普希金、卡图卢斯。” [6]这与王家新的诗论几乎如出一辙,而这一定程度上又与王家新一直以来反复提到的诗歌文本的“间离”、“互文”性质相通:“文本的间离性关注的是怎样与语境发生一种互文性关系,怎样把自身与他物区别开来又联系起来;它的意义也只能从这种间离、互文关系中引出”[2]207,认为“诗歌进入90年代,它与西方的关系……由以前的影响与被影响关系变为一种对话或互文关系”, “不是在封闭中而是在互文关系中显示出中国诗歌的具体性、差异性和文化身份的写作,是一种置身于一个更大的文化语境而又始终关于中国、关于我们自身现实的写作”,“在实质上是一种向我们自身的现实和命运‘致敬的文本”[2]208。这些论说可以说无论自共时性还是历时性角度皆是对于“诗歌自身的不断重写与变通”的详细阐释。处在“影响的焦虑”下的诗人,面对由此带来的写作难度及精神挤迫,将自身文化生存主动纳入历史的文脉之中,由此强化诗歌革新的动力与功能,以自己的诗歌写作实践对自己的诗论作了现身呼应与肯定,使我们对诗歌写作的诸多可能性有理由怀有乐观的预期。

在20世纪俄罗斯流亡诗人群中,布罗茨基是一个灼人心目的典型,也是王家新喜爱的诗人。他对曼德尔施塔姆有着明显的继承关系,于是在诗歌美学的建构上,三人之间有了一种内在的关联,突出表现于他们对“词”的关注。布罗茨基曾说:“诗人……是语言赖以生存的工具——或者,让我引用我所敬重的奥登的话说,他便是语言借以生存的一个人。” [7]他创作时非常注重对于语言的处理,“认为诗人的使命就是用语言诉诸记忆,进而战胜时间和死亡,为人类文明的积淀作出贡献。”他的诗学公式是:“语言→诗歌→记忆→时间→文化→文明” [8]。将语言置于一切之上,以语词穷尽存在的一切悖论和矛盾,将诗与文化与人类文明来确立其文化历史意义,成为布罗茨基终身实践的美学追求。他这样的诗学理念亦源泉自曼德尔施塔姆,他评价曼的诗是一种“重构的时间”,借助语词而修建一条时间的隧道,因为“死亡就是时间的终结,时间的终结就是遗忘,诗作为词的最佳的、最严密的组合,可以强化人的记忆,并最终战胜死亡。”不管是布罗茨基对于语词的崇拜,还是曼的“重构的时间”说,皆以对世界文明的眷恋为指归,根本是相通的。而一直有意识无意识地与他们进行潜隐的诗学对话的王家新谈到布罗茨基对于语言的哀思时说:“……诗性的书写使现实让位于词语,或者说把它转化为词语,而那是一个产生意义和修辞魅力的所在,一个能使我们从那里回望历史和世界的所在。”[2]233这几乎就是对布罗茨基的诗学公式的注解!在一首诗学札记中,王家新写道:“‘这一切是我们的变形记——卡夫卡通过写作使自己变成K,奥登则在晚期诗中变为在语法恐怖笼罩下的蒙田,这一切仅仅由于写作内部的挤压;这一切,还将在你进入词语后继续发生。”[2]72,他用一句布罗茨基的诗沉静地省视诗人们在语词中的命运。在王家新的诗学辞典里,语词成为他苦苦追随的猎物,又是他千回百转后的依归。

如果说布罗茨基和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学在普泛的意义上对王家新有着丝丝迹迹的影响并已内化为王本人的诗学,那么另一位俄流亡诗人、作家帕斯捷尔纳克则在精神与气质上及“诗歌的良知”上成为王家新一再肯定与追随的前驱。在当代诗坛有几位为王家新“标签”的《帕斯捷尔纳克》与《瓦雷金诺叙事曲》为证,“帕斯捷尔纳克的诗,茨维塔耶娃的诗……却比任何力量都更能惊动我的灵魂,尤其是当我们茫茫然快要把这灵魂忘掉的时代。”[2]51“帕斯捷尔纳克激励我如何在苦难中坚持” ,“帕斯捷尔纳克完全是从个人角度来写历史的,即从一个独立的,自由的,但又对那个时代充满关注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角度来写历史的,他把个人置于历史的遭遇和命运的那种鬼使神差般的力量之中,但最终,他又把对历史的思考和叙述化为对个人良知的追问,化为一种个人的承担和超越。”[2]57虽然诗人王家新曾说他诗中的沉痛和坚定更多地来自他的生命和生活,但自此处的自陈,可以清楚地看到,帕斯捷尔纳克的写作气质与诗学精神已经深深渗入了王家新的血液,对他的诗学建构及诗歌理念起了不可忽视的塑形与催生作用。例如,他的诗与诗论中总有一种清醒的“审判”的意识,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审判场域,诗人与自己的思考对象进行着或沉凝或昂扬的对话,这对话穿越时空,与那些宏大的心灵的光芒相遇并合为一体。而这种“审判”来自帕斯捷尔纳克。“我不能说帕斯捷尔纳克是否就是我或我们一个自况,但在某种艰难时刻,我的确从他那里感到了一种共同的命运,更重要的是,一种灵魂上的无言的亲近。帕斯捷尔纳克比曼德尔施塔姆和茨维塔耶娃都活得更久,经受了更为漫长的艰难岁月,比起后二者,他更是一位‘承担者(这包括了他对自己比死者活得更久的内疚和压力),而他在一个黑暗年代着手写作《日瓦戈医生》时所持的信念与所经历的良知上的搏斗,也恐怕是我们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正因为如此,他会‘找到我,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似乎他那皱紧的眉头,对我来说就形成了一种尺度,以至于使我一直不敢放松自己……”[2]49他的写作与话语正似帕斯捷尔纳克写作《日瓦戈医生》一样,为时代、历史以及无限的人类生活作“诗的见证”。

以上只粗略地考察了王家新与几位诗人诗学追求的相似、诗学精神的联系以及他们以诗的方式对时代、历史命运的主动承担。而自身的经历与精神气质及对于当代诗学的期望与认识决定了王家新又有着自己不同于几位流亡诗人的地方。几位俄罗斯诗人的写作与理论发生皆在一个极权政治或者政治意识形态作为强烈主导的时代,他们的创作与生活与之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如果说他们最终在世界文明范围内成为了诗歌和流亡诗人的卓越代表,那么他们的起点是从群体中的被迫的自我剥离与逃逸,笼着更多的意识形态的影子。王家新作为“中国话语场”中思考、写作与发言的中国当代诗人,除了诗歌本体理论的探索,他更是一直主动致力于思考中国当代汉诗的前路并为此不懈地孜孜以求。这并非就意味着他缺少世界性的眼光,相反他从自身及同时代人的独特经历出发,在认清了中国现当代汉语诗歌在传统与西方的语境中的尴尬境况之后,以平和而积极地与当代世界诗坛进行有效的对话为基础,在一个更明晰的参照系、一面更广阔的时空之镜的光照下,返身思考中国当代汉语诗歌的诸多问题。这使他有着一个高于亦广于同时代许多诗人的视角,可得到更多诗学的启示,形成了自己有独特意义的诗学观。

[参考文献]

[1]程光炜. 不知所终的旅行[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10.

[2]王家新. 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M].北京:东方出版中心,1997:3.

[3]埃米尔·施塔格尔. 诗学的基本概念 [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51.

[4]刘小枫. 这一代人的怕和爱[M].北京:三联书店,1996:66.

[5]蓝棣之. 现代诗歌理论:渊源与走势[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13.

[6]曼德尔施塔姆. 时代的喧嚣[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53.

[7]林贤治. 我们的时代(流亡者文丛?散文卷)[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280.

[8]刘文飞. 文明的孩子——布罗茨基的生平和创作[J]. 当代外国文学, 2001(3):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