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 悦
你记不记得,当时明月满
[楚陌晗]
很多时候我觉得,除了剑,我一无所有。娘说要我姓楚,那不是我爹的姓,而是我娘一生中唯一爱上的男子,楚凌风。
那是当时江湖上很有名的剑客,一剑承影,碧无情。
但我并不奇怪娘会爱上他。我娘不过一个普通歌女,能得那样的人知己之待,她已满足,我只是不甘,不甘这世间的爱,那般的,难以预料。
楚凌风为他的爱而死,我娘为爱他而生。
手中的剑,是他的剑:剑寒,心亦寒。
也许我的出生只是为了一件事,那便是向世人证明,承影剑,胜得过云城的牧云剑法,十几年前的楚凌风,其实可以杀了江倚尘。我以楚凌风之女的名义,以他当年的剑法行走江湖——也许楚凌风并不恨她,但我恨,我娘恨,承影剑也恨。
江倚尘,楚凌风在剑下放过的第一个人——如今云城的主人,手握整个中原武林的奇女子,楚凌风唯一爱过的人。
[萧恨]
七岁那年的杏花谷,素月流天。
我没想到不谙江湖之事的我,会遇到那个剑法天下第一的女子。
我记得那是一个有风的夜,她伫立在那棵很大很大的杏花树下低泣。杏花如雪。彻骨之寒。我惊于她动人心魄的美丽,虽早就已非韶龄,却依旧是轻烟笼淡黛,一寸含波。只是……一头的青丝都成了白发,如寒雪一般让人的心莫名地疼痛。
原因,我不敢问。我只是看见她好伤心的样子,就对她笑笑然后说漂亮姐姐你要开心起来哦。
她不语。后来她从我背后轻轻搂住我,我看着我的手背上有一丝温暖划过,
然后我就做了她的徒弟,她给我起名萧恨,取意消恨。她喜欢轻轻唤我,萧儿,萧儿。我们一起住在杏花谷。她教我使刀,刀意如歌。
只是每个月圆之夜,她都会到谷中那棵最大的杏树下,默默哭泣,仿佛月色都己被她惊碎,美丽的凄清。
后来我才知道,师傅她名叫沈素秋,曾经击败过当时无敌于天下的剑魔许誓风。她本是铸剑门的人,不仅精于刀剑,亦擅铸剑。师傅击败剑魔到现在已是三十多年了,在江湖,三十多年已足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她之后有一剑无情的凌风剑客楚凌风。
我向师傅提起过这个人,她只是对我笑笑,笑得好凄凉。
出道的时候,师傅送给我一对刀剑,刀名矣兮,剑日若曷。她说那是她一生所铸最好的兵器,从此她再不铸剑。她还说。要我别找她。
后来不知什么缘故,我便真的再也寻不到师傅,只有紧紧攥着那朵早己枯萎的杏花,浪迹天涯。
旧雨尽,冷落春红
[楚陌晗]
那天,我的战书从江倚尘手中退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她隽秀的笔迹,她说她与楚凌风那一战后,就说过从此再不与人比剑。她说,若我执意要和云城较量,就夺过云城——从她手里。
当时我暗自冷笑,凭我一人之力想闯云城实在是可笑。但三天之后,江倚尘竟宣称退隐,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要为云城选继承人。她只有两点要求:第一,拿到镇城之宝琅珠;第二,身旁至少有一个人陪你走到最后。她说云城的门会始终开着,为那些有胆量的人。
那天有疏雨寒烟,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心中那个合适的搭档。他叫萧恨。
传言中那是个很放荡的人,携酒江湖,只为消人之仇恨。所学武功极为繁杂,但主攻刀,快刀。我很佩服他,尽管他的武功并非我想象中的那样好。
在去扬州的路上,我们不断听说那些莽撞地闯进云城的人,一个个都在不久后被云城门下的人狼狈地抬出。我问萧恨,你有把握么?
他满脸无辜地笑:本来没把握,不过有你这样的高手在身边,起码不会被别人“送”出来。
我无奈于他的调侃,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些他口中顺其自然的话,对我多年来冷漠的震撼。
萧恨……你能消得了这把承影剑对云城的恨么?
每次停留在一个地方时,萧恨都能找到他认识的人。或儒雅的君子,或和他一般不羁的浪子。他们每每衔觞赋诗,我都会独自站着,不断告诉自己,作为一个剑客一个独行者,不能和任何人交心。所有的人于你都只是过客,陌生,相聚,分离,再陌生。
[萧恨]
那一天我正在洛阳的春意里漂泊,细雨里大片的牡丹姹紫嫣红。
却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身后淡淡地问:“你可是萧恨?”
我回头,看见了一双清丽的眸子,淡定地望着我。
我点了点头道:“怎么?”
她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去云城。她说她就是楚陌晗,昔年“扬州倦客”楚凌风的女儿。
扬州云城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十九年前,江倚尘收到久未联系过的弟弟江逸尘的来信,要她速去云城。小时候为了躲避仇家追杀,他们一直分隔两地,一个成了地位极高的“添香素袖”,另一个成了扬州云城少主,大权在握。然而,江倚尘在路上却和“凌风剑客”楚凌风相遇并且风雨同舟、相知相系。却不晓,楚凌风出行之目的本是去云城报仇。而江逸尘之所以要江倚尘赶到,正是因为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他发现自己身患绝症——他要江倚尘帮忙。为了保住云城,也为了偿还十几年未照顾好弟弟的债,江倚尘凭着她与江逸尘的身世不为人知而嫁入云城替弟弟赴约。于是,她和楚凌风决斗,楚凌风知道她想和自己一起死,就狠下心来刺了她一剑。果然,江倚尘怀恨而生,而楚凌风却含怨而死。
听起来很短的故事,却有离恨空随江水而长。
我看见楚陌晗站在我面前,衣袂激扬。黑衣如子夜无月的苍穹,碧剑若闪电划过长空。我并不觉得这邪魅,反倒感到一种清冷与倦怠。
忽然又想到了自己漫无目的的江湖之行。说什么消恨。也不过是倦然为客。
我自嘲地一笑,她却以为我轻薄,剑身一反,抵住我咽喉。
“好快的剑,”我瞟了一眼她握剑的苍白如雪的手,又道:“好稳。”
她收回剑道:“你答不答应?”
“你误会我。我不喜欢和误会我的人在一起。”我并非真的讨厌她,这个女子之武功、魄力该都在江倚尘之上。而江倚尘却又是我离开沈素秋之后第二个师傅,也是那以后唯一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每一次我闯祸或是遇险,她都会在暗中助我——我该为她找一个好的继承人的。但我却看到了楚陌晗眉间如弱女子一般的孤苦与凄怨,也许她本不该属于江湖,我不想让她像江倚尘那样,寂寞一生。
但她却太执着,剑又出——我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
最后,我还是同意随她去。
不久,我收到了江倚尘的信,她说她希望我努力。送楚陌晗继承云城,对我也是一次锻炼。
我知道那是因为她想还了她欠楚凌风的东西。
可是,我的预感真的很不好。包括得到琅珠。包括我的以后。
路上我遇见了很多朋友,和他们把酒言欢,却再也找不到从前的疏狂。我心里念着她,在笑语里孤独。
而她,想是子然一身惯了吧。
朔夜,梦迷离
[楚陌晗]
平静是在那天被打破的。那天直到深夜他都没有回客栈。我便起身寻他,在江畔找到。
然后就看见了他身边的女子,风扶弱柳般的娇俏。萧恨叫她仪姬。
我听说过她,天下第一美女,却行踪不定,只为有缘人舞,一舞销魂,舞毕便离开——有多少人为了找她,踏遍千山万水。
彼时她正站在江边,月色入眉,风掩娇媚,只留得娥眉淡黛,青丝如许。我忽然想到娘说过的话,舞之至者日姬。我冷笑,仪姬,带着这个连娘都不敢妄称的字。
萧恨看了我一眼:你心太冷。
我不理会,淡淡地看了看月色,目光又倏然掠过仪姬的眼睛——有异——舞姬的眼睛多朦胧之中暗含婉转的星璨,而她的双眸虽美,却太有焦点了。
萧恨不似我这般有个舞女母亲,他自然不懂。
当时我真的很想告诉他,却被他一句话生生抵下。他说:从此他要带上这个女子。我若不依,随时可以离开。
我便转身。风凛冽。清绝。
萧恨,仪姬这样的人你都愿意倾注上一生,我如何?
“她只是一个需要保护的人!”萧恨忽然道:“她……”
我驻足,听见他说,她不会说话。
也许真的是我想得太多。
我回头道:“我只是回客栈。”
听见萧恨松了口气,我心中痛如刀绞。
后来,萧恨便再也没有向我笑,用全部的专心听我讲话;而我片刻的展眉,也再没有给他带来欣喜。
他会用很温和的声音向仪姬噓寒问暖,陪她在颠簸里吟风弄月。休息的时候,仪姬便跳舞给他看。我往往背过身去,看风舞残阳。
我并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但我却知道,一个晚上,是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比如,一个人的心。
[萧恨]
那天夜里回客栈的路上,我听到有人在低泣,就像师傅当年那般痴怨,我循音过去,看到了江边那个纤弱的女子。
她靠在树上,用手抵着额头,头上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我看她苍白的脸色,问,姑娘怎么了?
她不语,只是目中有焦急。好像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轻而空的哼声。
我想了想所有记忆里会出现这种状况的原因,终于挤出来三个字:菡——依——蝶。
她有些吃惊地望着我,终于凄然点头。
菡依蝶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毒蝴蝶,分为两种。一种就是普通的菡依蝶,翅上的粉末只要沾上一点就足以致命;而另一种,就是见过临风草的菡依蝶。临风草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草,生于水之畔,随风起落,飘到哪里便长到哪里,再遇到风便再换一块土地生长。传说里,菡依蝶只要见到临风草就会随它一起漂泊,风风雨雨,矢志不移。而这个时候,把它和临风草分开,它就会变成另外一种更毒的毒药:中毒者,一个月可以发音但不能说话,两个月有视力但看到的永远都是错乱的幻影,三个月会全身变色痛苦地死去。因为那是菡依蝶对夺爱者的惩罚。然而解毒的办法除了找到它栖身的,临风草,就只有用可解天下毒的琅珠。
琅珠,又是琅珠。
我没有问她如何中的毒,只是看见她绝美的容颜就想起了师傅——我决定带她走,我要用琅珠治她的毒。
因为我害怕,害怕有一天她也会像师傅那样,任白发覆红颜。
她定定地看着我,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羞涩如花。
我也笑了,我还是像从前一样,面对这样的人,我只想让她快乐。
“菡依蝶的毒,琅珠也可以解——我帮你去找,好么?”
她点了点头,感激地看着我。折下一枝柳枝,在地上轻轻地写下两个字:仪姬。
我看着,忽然就想起了一句诗:虞兮虞兮奈若何。
还好,我不是项羽。
当时我就这样笑着想,很久以后才确定自己想对了,简直太对了。
我没有想到她就是那个只为有缘人舞的仪姬。
又仔细看她,便渐渐陷于她的美丽。
师傅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吧。
我这样想着,仪姬便舞了起来,一曲南歌子,只是哼唱,却胜过多少人费尽心思做出来的声音。
广袖轻舒,江空月满;凌波尘起,素骨凝冰。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我轻轻地叹。
舞毕,我却看到了楚陌晗。
分明是黑衣如墨,剑冷如霜,刺得我心痛。
我便说了一句话,伤了她的心。
她转身的那一刻我真的好后悔,可如何?我说的话里是为仪姬辩解,可挽留的却是她啊。
我不想让她走,亦,舍不得仪姬难过。
晗,你知道么,我有多么想向你解释。
而你,而你,始终都拒人千里。
听见了么,有人在唱,悲莫悲兮
[楚陌晗]
到扬州的那天,晴空万里,正如我那时内心的空寂。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我心中的那股倦怠便又上心头。然而萧恨看了看天色,竟不再走,反是在云城一里外的离荒镇停了下来。
我问萧恨,为何不走。他说,他要好好想想,一些凌乱的事情。
我说,你不怕有人赶在我们前面?他说,还是三思为好。
哼,你为了仪姬,在半个月的行程上风花雪月,早已忘了该想的事吧。
夜里我决定进去看看。
那天,我一个人闯进云城,在一片梨花林里,潸然泪下,梨花院落溶溶月,多美,又,多么萧瑟。
形单影只,终是忽略了林中的机关,触动地下的六合阵,还好我凭借多年的经验逃了出来,如仓皇而迷途的燕,用剑的那只手受了伤。
是梨花伤了我,满树的倩影婆娑。
我回了客栈,时至四更。那封原本准备让他看的信我又取了回来。我暗笑自己的痴一一如右手上那道绯红一般,不可灭,只是心痛。
窗边,我又恢复了一个剑客的冷静。清晨起身,在院里那棵很高的梧桐树上看到了萧恨。
他又倚在枝头喝那种易醉不易醒的酒:玉沉香。
看见他的那一刻。他亦看见我,目中竟是不解和不甘。
我跃上了树,坐在他身旁,轻轻地笑了笑。人生若永如初见,我一定陪你醉到天涯。
“你还记得我刚遇见你的时候么?”
他苦笑:“忘了。”一瞬间那表情却似从前一般专注,如初阳般温暖安逸。
我知道他不曾改变,不曾。“你在想什么?”
他仰头喝酒,然后说:“想一个教会我喝酒的人。那个时候我喝它就像喝水一样快,每次都醉得一塌糊涂……那样,她就可以对我好一些,不再碰那让人沉醉而不可自拔的酒,不会哭泣。”
我不语,他说得好哀伤,好哀伤。
“你知道么,她是一个像你一样冷傲的人。你应该知道她,她叫沈素秋。我童年唯一的伤心之事就是怕她哭泣,怕她的一头白发,如雪,胜雪。”那一刻我觉得我触到了他的心,我想我们可以共闯云城,一定可以。我决定了。就这样。
[萧恨]
其实那天我要停在离荒镇的原因,并不是什么事情没有想清楚。进云城后该如何如何。很早我就有打算了。只是我知道,琅珠属水,从星象看来,这几日,大凶。
可楚陌晗从不信这些。她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她只信实力。
整整一天我都在想如何能挽留她,直到夜里,我依旧坐在那棵梧桐树上,
淡淡地啜着玉沉香。月如霜,把这春光万里映成了一片如雪寂寞。
我一直不知陌晗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一直不知。
夜,星光满天。寒风入领,身边却再没有师傅或安慰或鼓励的话语。如今该被保护的,并不是我。
我对自己说,梧桐才刚绿,不会落叶,不会萧萧。
呵,开心一点,你开心了,陌晗才会开心,对不对?
我看见月映得这庭院如水般的清冷,楚陌晗起身,把一封信放进了我的屋里,然后决然转身,向云城的方向疾步而去——
而我却追不上她。我亦无法喊她停下,她太高傲。
我只能静静地从树上下来,进屋,把那封信拆了又合起。
信上只有六个字:回首处,只君知。
回首处,只君知。
……晗儿……我苦笑,原来……原来我萧恨在你心中……竟有这样的地位。
原来……原来你行如钢终还是性如水,口如利剑,心却若……浮萍。
陌晗,陌晗,陌晗。
如今我已知道你的心,可你却分明不知,我萧恨……爱的一直都是你啊。
那该是我第一次心神不定,一口酒暍得那么快,比小时侯还快。
我想,玉沉香的滋味的确很棒,很棒。就像这么一个有泪又有笑的地方,它笑着迎你进来,却在你想退步抽身的时候告诉你,你已经没有选择。
只能背过身去接了那一身的纷扰,然后回过头来,对着你爱的人,笑。
陌晗回来的时候我就对着她笑了。她执意要早些进云城,我就一定奉陪。昨夜漫天的星对我说,我们这三个人里,死一个就够了。
仪姬,淡淡唱一首南歌子,蓦地觉得冷。
“缘亦过客耳,梦不晓甚时是归。清愁纵尽剩纸灰。尘晦。凄风杏雨两相随。醉远山逝水,方尽负佳人红泪。笑霜寒冷落秋水,昨非,刀锋含限水含悲。”
谁的服眸澄澈如水
[楚陌晗]
进云城之前,我问了萧恨一个很早就想问的问题。他用刀,却为何要背上一刀一剑?
他说的时候抬头看天:刀名矣兮,剑曰若曷。刀剑同铸,两相生情——我若只带刀,剑会伤心罢。
我怔住,复释然。
云城门外,仪姬拿出一条紫色的缎带,尽头系一柄短剑。轻轻在地上写:剑器。
萧恨笑了。喃喃道,原来你会跳剑器舞。如是,身法必轻灵如燕吧,
仪姬羞涩地笑。
剑器……好熟悉……是谁?可仪姬笑得太真,让我没有再想下去。
入城,便是接二连三的陷阱,
绛风阁。楚月阁。落雨阁。浸星阁。
云城四阁尽处,便是琅珠的所在之位五行宮,是云城的重地,亦是禁地。在入口处我们接到一把钥匙,宮内暗藏危险之处必有孔与此相吻,如遇险,把钥匙插进去,所有的枢纽都会中断——但只有一次机会,因为那意味着放弃,放弃的,都不会再回来了。我们,一步都不能错。
抉择,往往只在一瞬,因为一瞬以后就又是下一个抉择。
我没有想到我与萧恨竟配合得那么好,尽管控制着整个五行宫内物体的变化的江倚尘可以随时根据我们位置的移动改变局势,可我们还是找到了璇玑位。
琅珠是玄冰所凝,五行属水,水指北方,北方是璇玑位。
然而那扇门却只打开了一瞬——一瞬的时间,只能有一个人通过。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过去的人,是仪姬。
我看见冰冷的门沉了下来,除了门上一个可以通过钥匙求助的小孔外,四周都是玄铁铸成的墙。
然而为了和萧恨一起以刀剑开路,那把钥匙在仪姬手里。
我冷冷地看着萧恨,他却笑了。
你笑什么。那么多努力,不还是功亏一篑。
他还笑:“能和你出生入死,也算不错了。师傅总说武功好的女孩子是不会和我在一起的,看来她错了。”
我还是冷笑,视线却已模糊。
但我还是看得出来萧恨的手动了一下,想抱住我却又收了回去。然后他默默地注视着那扇凄冷如夜的门,将眉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你能不能满足我一个愿望?”
他很惊讶我说出这样的话,不知所措道:“若我可以,我会的。”
当时我以为我们一定没有出路了,我说:“我想看你用剑……一般会刀的人,多多少少都会些剑的。”
萧恨苦笑道:“是么……可是我却一点也不一会。我只是会——”
他忽然沉默。
我很想问,他会什么,却生怕打扰了他的思路。
我听见他说:习坎,重险也。水流而不盈,大凶。
我不解,问:“什么?”
他笑着说:“我知道如何开这扇门了——你,不要打扰我,我要用这把剑做法了。”
那时我并不明白这句话中的伤心与决然,我只是看他极为慎重地拿出了若曷剑。拔开,一霎间满室清辉。
他笑着,很慵懒地拿起剑,却不经意间与剑融为一体。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什么叫随心。剑出,不是招式,随心而转,任意东西。
萧恨把剑举起,一点一点地松开剑柄——极慢,极简单,却飘忽诡异,看得我眼花缭乱。我忽然明白这绝不是做法——他骗我。
他会剑,而且是举世无双的剑法。他的手每移一分都是一招。
剑到位的时候,手和剑已经脱离,却又存在着丝丝缕缕的联系——我听娘说过,剑法的最高境界便是以气驭剑,可至今没人做得到。
不,萧恨做到了。剑尖疾点门上七处位置,剑身却飞出一阵珠缨炫转,瞬间,玄铁做的门,轰然倒地,铁门四周的墙却都安然无事。
那一刻清艳流光,我没有看见萧恨一个踉跄,面色苍白如纸。
他没有收回若曷剑,只是为了掩饰他的伤。强招必自损。
[萧恨]
五行宮外,我把钥匙交给仪姬的那一刻手心忽然寒冷如冰,不知道为什么。
知道的时候我和陌晗都己被困在璇玑阵外,我忽然明白:仪姬是仪姬,也不是仪姬。
还有一个女子,也能像仪姬一般美丽,她叫兰芷若,鸿雁门门主,称霸一方。身轻如燕,倾国倾城。
所用的武器是——剑器。
是仪姬的舞太美,也是兰芷若平日里的作风太狠而锋芒毕露,让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们是同一个人。也忘了,唯一能够控制菡依蝶的人,苗疆亦水楼主厉锋,是鸿雁门的世仇。
兰芷若,她竟利用我想解开菡依蝶因临风草而生的恨这一点,一让我帮她解毒,二让我送她称霸,还要落井下石,毁了我跟陌晗的爱。
好狠……好狠。
所以,我和陌晗谁都不能就这么等死,绝对不能。
我正想着,陌晗却忽然说,她想看我用剑。那一刻她眸子清丽如初春着露的花朵,不染半点风尘。
剑……剑……
那年我十五岁。那时春光正盛,师傅带我登上杏花谷的最高峰,俯瞰山下的繁华。她说,当年许誓风拿着傲天剑,三招就落了这谷中过半的花朵。
我不语。她又说,那是……是人所不能领悟的东西——他为剑成魔,那是剑赐给他的力量……
师傅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半晌才又接下去,“我跟他那一战,他的每一招我都记得…”
我知道师傅和许誓风之间并不只是对手的关系,她不但记得他的剑招,还记得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转身还有濒死时刻骨的微笑。
所以师傅创了驭剑术,剑法的最高境界。
那年我就已经知道,只凭着一把矣兮刀和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我根本不能和真正有实力的人抗衡。
所以我几乎拼了命去学这一招驭剑,尽管为了这一招,我毕生都不能再用其他的剑法,不是师傅不让,而是我学不会。会驭剑术的人都学不会其他的哪怕再简单的剑法,而且不能换剑,因为剑不愿,它不屑。
那年我第一次练功练得很苦。可师傅依然说,我的根基是练驭剑的底线,也许我会受不了那一招的反噬,用一次,就要修养三年。
呵,三年啊。
我唯一不知的是这矣兮刀和若曷剑有情的原因。他们是当年师傅和许誓风手中那两把有情刀剑生生抵断后的碎片再铸的,它们是一种传奇。它们曾经的主人都有那么多千古流传的故事,有那般惊世骇俗的武功,我没有。
我这么出神的时候,陌晗没有说一句话。我知道她唯一的弱点因我而显露,所以我对着她笑。为了“仪姬”,我少给了她太多的爱,我必须报答。
于是我出了那一招驭剑。比我想象的厉害得多,不是说那一剑的威力,而是那耀眼的剑光,挡住了我抵住胸口的动作和脸上所有的苍白。
我不能跟陌晗说,否则她一定会不顾一切的,等死的淋漓尽致,我想一个人占尽。
你看不看得见,月玲江清
[楚陌晗]
门开,我看见的是璇玑阵里,仪姬趴在中心,一脸无助的忧伤。她望着萧恨,一如闺中等待意中人的女子,双眼明澈如露。
她身后便是琅珠,很小很小,晶莹若泪。千年玄冰,轮回不化。
萧恨拉着我飞速向仪姬走去,或者,向琅珠走去。入璇玑阵是极为简单的,可出,却难上加难。
萧恨让仪姬拿下了琅珠,蓦地,阵势突变,变得莫测高深。
他看着我和仪姬笑,说,怕么?
没人回答,他又笑了。笑得恍若隔世,笑得让人痛彻心扉。
我忽然紧张起来。看着他,握紧剑。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
第七步他惊呼一声,回头看向我和仪姬,一脸歉疚。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自负了。
如何?我问。
他说,他不知道下一步。五行缺水……有水,璇玑阵就破了,可如果一盏茶时间找不到属水之位,我们就必须放弃。
他不确定,面前三条路里,那一条才是该走的路。
我不语,眉头紧锁。
他笑着又说,你们退坤位,让我试试。
让我试试——用命去试。
我看见他想要迈出去的那一步,忽然觉得如过经年。
我怕他出事,真真是怕。那一刻我才发现他今日之导,还有我对他铭心刻骨的牵挂。
他爱的人,是仪姬吧。仪姬也该爱他。
五行缺水。我最后一遍想这个字的时候,萧恨迈出了那一步。
错了。
错了。
璇玑阵又变,萧恨四周的机关瞬间发动,三十六种暗器如雨般倾洒。坤位和乾位的距离也一下拉开。
我胸中忽然绞痛。我想让他举起剑,以他的剑术,是躲得开的。可我不知道他只会驭剑术,其他的剑法,一招也不会。
而且,方才那次出手的反噬也己让他无力举剑。
我想让仪姬把钥匙插进孔中,那样萧恨也不会有事。仪姬那么爱他。
可我又错了。仪姬没有,反而笑了,笑得苍凉却……满足。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扑火的蛾,扑到萧恨身边,替他挡下了所有的伤,然后——泪流满面。
他喊着,不要,不要。
然后便喷出了满地的血,然而璇玑阵的急迫竟因鲜血而减慢。
我轻轻笑,忽然就明白,爱上一个人,是可以为他付出一切的,从我见到他那天起,就注定为情,万劫不复。我命不由天,由你。
五行缺水……有水,阵就破了——血亦是水。
我懂,这生与死,间不容发。
承影剑出,如千霜万雪。我自断经脉,看见萧恨眼中的惊异、痛楚和不甘——那一刻我笑了,一同绽开的还有大片大片妍丽的花朵,模糊成近水遥山。
其实我还有能力救我自己,璇玑阵上出了如此变化,江倚尘必然觉察有异,我只要封了周身大穴,她来,便可救我,
可我放弃了,我不愿这般苟延残喘地活着,不愿让萧恨看到我的卑微。
我用仅存的力气封了萧恨的情脉。从此他将忘却所有曾经的爱情,重新开始。
我得不到的,也不能让仪姬得到。
萧恨,你懂么?
仪姬的舞令人销魂,可你一定想不到,我跳得比她还好。我一直希望有一天,磨难散尽,我会在繁花尽处舞给你看。
我连该说的话都想好了呢。
可终究是等不来这一天。
也许你醒来后只会记得一个叫楚陌晗的女子。她是多么的冷漠、寡淡和凉薄。
却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来不及说的是她爱你,又,如此地深爱。
是我将我自己葬送,连同我的爱。我最后看了萧恨一眼,依稀又回到了那天:
在江畔看见你和仪姬的那天。
波心静。客心惊。
苍烟万顷。
月冷江清。
[萧恨]
进璇玑阵后,我看见兰芷若并没有拿下琅珠。她一定还在犹豫。
她是谁,我无法揭穿,因为现在我好好走路都很困难,陌晗她也只剩下四五成的功力,唯独她这个鸿雁门主还好端端的容光焕发。
我唯一确定的是,我进来了。兰芷若会不会索性就让我带她拿着琅珠出去,然后把我一杀,便自然地接了城主之位——那么我会很不幸地告诉她,那她就错了。江倚尘是我义母,她所说“身边必须有一人陪伴”的“一人”只能是我。我就算死了,依旧是我继承她的位置。
只是我没有想到,璇玑阵,我竟然会有犹疑。
离荒镇的那个夜,我把我所能想到的每一个意外的对策都默记于心,唯独没有想到,我会受伤并且重到连集中精力都不可以。
水位并不难找,哪怕流而不盈对平时的我来说也不会有事,只是我当时,真的有一点……渙散。
一踏乾位,便倒在地上,看见周围的暗器如雨而落。
那夜的星星说,今夜必死一人,我以为,我若死了,其他人便不会有任何事。可是这天意难违,我终是骗不了我自己。那天,我的那颗星虽是大难却决不会死,仪姬的竟亮得夺目,唯独陌晗你的,银汉茫茫我寻之不到。
我看见你扑过来替我挡下那些暗器时,真的很想像从前那样对着你轻轻地笑,然后说你好笨啊云城城主之位的角逐你已经是最后的胜利者了。
可我做不到。我连话都说不出。
我只能看你,看你自断经脉以血为水,破了璇玑阵;看你到死,都不愿向任何人求救。
我只能在心里默念,陌晗啊陌晗我喜欢你你不要死。
你却依旧认为,我爱的是仪姬。
你断了我的情脉,而我忘的人——是你。是你啊陌晗。
我……不想忘记你。不想。
可又能如何?我只能任凭自己昏沉睡去,醒来,仿佛这一个月从未有你。
从未有你——陌晗你看你多残忍。
多残忍。
我想再问你一次,你信不信命
不过一盏茶后。江倚尘亲人璇玑阵,看着昏迷的萧恨和一身鲜血和暗器的楚陌晗,哭了。自从当上城主她第一次这样哭。
对着兰芷若,她静静地说,萧恨……是我义子。
兰芷若颤抖了一下。江倚尘那时低着头,只看见了兰芷若的颤抖,看不见她满目的晶莹。那一刻,她想去尝尝玉沉香的滋味。
江倚尘瞥见兰芷若手中的琅珠,依旧波澜不惊,仿佛她并不是在哭泣,依旧是亭亭在江湖之上。她说,云城,给你。
云城,给兰芷若。
兰芷若忽然笑了,很艰涩,很艰涩。
独自莫凭栏
四年后。兰芷若坐在窗前。窗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静静地唱着的,亦是一首南歌子。
唱的是那天,那天她的梦忽然醒了,然后她就痛了悔了伤心了却无力改变。
“苍波无雨夜,锦衾梦遍叶影叠。楼台难锁五更月。情劫。绾风向晓歌七阙。此际阑珊笑,东流寂水怅离别。一江烟花终散尽。相决。朝如青丝暮成雪。”
梨花零落。依稀中她看见很久很久以前,江倚尘和江逸尘从那一地芬芳里踏过,相视而笑。
花不过满院。多小。
如今她坐视中原武林,才发现有一片虚空如果大了起来,连时间都不过是过客。
雨恨云愁。
她在等,等一个不再回来的人。朝如青丝暮成雪。
城主的住所,落雨楼。她把它改成了离恨宮,她希望有一天能有一个叫萧恨的男子来……消恨。
很久很久以后,她终于又看见一个男子倚在很高很高的枝头,喝玉沉香。
笑。又在瞬间泯灭。
树下有一个少年,像萧恨当年那般粲然而笑。兰芷若忽然有泪涌出。树上的男子仰头喝酒的那一刻,她轻轻地拋给少年一张纸,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
那是一个人欠他的回忆。
有关风月,无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