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鑫金
日本士兵叛逃了自己的军队
1908年年初,山崎宏出生于日本冈山县一户农民家庭。幼年时,他的父母相继病逝,是哥哥艰难地把他拉扯成人。因此,山崎宏对哥哥特别尊敬。
山崎宏从小就特别乖巧,长大成人以后,他到一家红十字医院学医,梦想着将来自己开一家诊所治病救人,可他这个美好愿望被一场蓄谋已久的战争给粉碎了。
1937年,日本发动了卢沟桥事变,从此拉开了全面侵略中国的序幕。由于战线拉得太长,兵源不足,日本当局在国内大肆征兵,一些青壮年男子都被驱赶着上了战场。而山崎宏为了保全最亲爱的哥哥,不得不痛苦地穿上了军装,离开了那个盛产葡萄的地方,来到了中国。
30岁的山崎宏在当时的日本士兵中,是年龄最大的。他第一站被送到了天津塘沽驻防,当他看到一批批手无寸铁的老人、妇女、儿童倒在日本士兵的枪口之下时,不由痛苦得发疯。
一个月后,山崎宏又被派往河南郑州驻防。一天,他换岗后到外面买东西,看到了让他终生难忘的一幕一群日本兵竟然从一个中国妇女怀中抢过一个三岁的男孩,然后狂笑着把孩子活活掐死,他冲上去想阻拦,却被几个日本兵一把推开。看着孩子那双惊恐的眼神慢慢地闭上,山崎宏靠在一棵树上,发疯似的问自己:难道自己要和这些禽兽不如的同胞一起来欺辱善良的中国人吗?
一心想从医救人,现在却加入侵略部队!山崎宏开始严重失眠,深深的罪恶感折磨着他:他决定逃出军营,不再做一个人人痛恨的侵略者。1937年11月的一个晚上,山崎宏摸清哨兵的活动规律,蹑手蹑脚地走出营房,黑暗中判断一下方向,撒腿狂奔。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家,逃回家去。
他一夜没停脚,太阳升起来时他又累又饿,摸遍全身,找不出一分钱。怕军队追捕,又担心被中国人认出,山崎宏在一间破房子呈躲到天黑,才继续往前走。饥饿与惊恐把体力消耗殆尽,他只好去乞讨。
讨饭时,他不敢说话,生怕暴露了身份,让中国人打死。他敲开一户门,用悲凄的眼神望着对方,对方紧盯着他,上下打量了足足两分钟,脸上满是疑惑的神色。山崎宏意识到是军服出卖了他,拔腿想逃,后面大喊“别跑”,山崎宏绝望地闭上眼,等待劈头盖脸的棍棒。
他抱着头的手被人拉开了,陌生人塞到他手里两个窝头。中国人的善良令他感到了自己的耻辱,他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路乞讨,总有人给他一口吃的,让他得以活命。他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接触着中国百姓,越发为日军的行为感到深深的罪恶。
就这样,在恐惧和饥饿中,山崎宏昼伏夜行。到了第四天,又累又饿的他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走到一个村庄时,求生的本能使他鼓起勇气敲响了一户农家的房门。
吱呀一声,一个举着煤油灯的中国妇女走出门来,当她看到穿着脏兮兮日本军服、一脸悲凄的山崎宏时,不禁惊呆了。这时,山崎宏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怕那中国妇女喊人来打他,又挣扎着往外跑去。可没跑几步,又累又饿的他便昏倒了。
待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那户农家厨房的灶窝儿里,身下铺着暖暖的柴草。身上盖着露着烂棉絮的棉被。那个善良的中国妇女和她的丈夫静静地看着他,看到山崎宏醒来,他们露出欣喜的神情。
山崎宏在这户农家休养了两天,他不想再连累他们,第三天坚持要走。虽然言语不通,但那对夫妇给他准备了一身虽然破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的便装,还把家里仅有的粗面、细面,都拿了出来,给他烙了几张“锅盔”(山东大饼),让他在路上吃。
离开那户农家前,山崎宏看着那对淳朴、善良的中国夫妇,眼含热泪,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又一次踏上了东去的路。那天,他终于扯掉军装,裹上补丁摞补丁、还露着棉絮的棉衣。从心底开始了对日本军人和天皇的背叛!
凭着那对夫妇给他烙的大饼,他一路往东再往东,直到来到一座名叫济南的城市,他才停住了脚步。在他模糊的记忆里,他记得山东半岛最东面,“离日本近,可以找机会回家”。
“鬼子大夫”的赎罪方式
正是那对以德报怨的中国农家夫妇,才使得山崎宏心里萌生出今后要替同胞终生赎罪的决定。
到达济南后,山崎宏改名换姓,凭着自己的日籍侨民身份,他在日本人控制下的济南铁路局找了份看管仓库的工作。仓库就在火车站旁边,是临时搭建的一座砖瓦房,里面放满了毛毯、军用棉被等战时军用物资。
上班第一天,日本领班把山崎宏叫过去,叮嘱他说:“你要严加提防那些贼性难改的中国人,他们经常趁夜黑风高的时候来行窃。如果一旦发现,可以就地结果他们!”
山崎宏表面答应着,却在暗地里帮助着那些穷苦的中国百姓。一_天夜里,他被一阵轻微的口向动给惊醒了。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到两个衣着破烂的中国小伙子,正从铁宙缝里往外拽毛毯,但毛毯被一个铁钉死死挂住了,山崎宏怕吓着那两个年轻人,就悄悄地爬起身,把毛毯从铁钉上掀起来,然后卷起毛毯投出了宙,那两个年轻人以为有神相助,扛起毛毯消失在夜色中。
一连几次,两个小伙子“认识”了山崎宏。后来,山崎宏在铁路局工地上遇到那两个做苦工的小伙子,他们彼此点点头,会心一笑。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多次,引起了日本领班的怀疑。他把自己的疑虑报告给驻守火车站的指挥官森田中队长。森田大怒,当即派人把山崎宏关了起来,并对他进行拷打,让他招认私通八路的事情,山崎宏被打得皮开肉绽,但他皎定这些事情与他无关。
几天后放出来,那两个中国小伙子来看他,拉着山崎宏要结拜兄弟,他直摇头:“我是罪人。中国人救过我,我这样做,是为了赎罪。”
“你重情义,是条汉子,跟咱山东人脾气相投!”两人不由分说,把他带回家,做饭招待他,让家里人给他做新衣服。听说山崎宏从小没了母亲,家里的老人又收他为义子,又忙活着给他张罗媳妇。
媳妇是位外刚内柔的天津姑娘,几次接触后,山崎宏认定她就是自己的终身伴侣。
在纷飞的战火中,山崎宏在济南度过了八年难忘的岁月。1945年8月,日本投降,中国人民迎来了抗日战争的全面胜利。
当时,在华的日本人及反战同盟都陆续回国了。山崎宏也给哥哥寄去了信,写明了自己在中国的情况。很快,哥哥回了信。哥哥在信里喜极而泣,家人都以为山崎宏已经战死在中国,他的牌位在家里供了多年。当知道弟弟还活在世上时,哥哥在信里催他赶快回家。
山崎宏心里也很犹豫。恰巧在这一天,他在广播里听到毛泽东主席发表讲话:欢迎在华的外国朋友留下来,参与中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山崎宏心里一下子明亮起来。“我当时认为,中国的贫穷,日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中国建设正需要人的时候,我怎么能走呢?”
他给哥哥回信说,他要留下来向善良的中国人民赎罪。
他把家安在了济南,开了个小诊
所,专为穷苦百姓治病。
没想到,诊所开张后的一周内,竟没有一个病人前来问诊。山崎宏心里很疑惑,一打听,原来人们对他的日本籍身份有所顾虑,一些人甚至叫他“鬼子大夫”。
无法取得街坊邻居的信任,山崎宏很着急。一天,他听说有户人家的孩子发高烧,烧得都抽起来了,便再也坐不住了,他主动技上门去,把药放下就走。生病的孩子用过药后,很快就退烧了。那户人家登门致谢,并到处称赞“鬼子大夫”的医术医德。此后,山崎宏又医治好了几个病人,街坊邻里对他逐渐建立了信任。在人们的口中,“鬼子大夫”成了一个亲切、值得信赖的称谓。
很多病人穷得没钱付药费,他一一拿药送出门算了,走吧。病人不好意思再来,山崎宏关切地让妻子到病人家里问:“好了没有?”
因为常常免费送药,山崎宏一家入不敷出。病人送来一个窝头,夫妻俩分着吃一天,邻居端来一碗稀粥,一家人分着喝,有时一天没一点东西吃,就只能饿肚子。吃“百家饭”的女儿山雍蕴七八岁了还长得又瘦又矮,一阵风就能吹倒。
1952年,山崎宏与几名医生成立了郊六区联合诊所。现在山东省体育中心向南的郊六区,当时是贫困山区,条件非常艰苦,山崎宏为出诊经常翻山越岭。深夜,只要有人来叫,他点上一盏油灯,拿根棍子就上路。远远能看到狼眼的森森绿光,还要过大片大片的坟地。山崎宏把灯举在头上,把棍子挥得呼呼响,径直往前走。天亮一身疲惫回来,顾不得休息又去上班。
“文革”开始了,女儿在学校,同学指着她鼻子说:“你爸爸是鬼子兵,你是小鬼子!”女儿哭着回家,气愤的妻子想要为丈夫澄清。山崎宏拽住妻子,沉默了一小会儿,让妻子转告女儿“你只要记住爸爸不是坏人,别的都不要管。”
“文革”后,医院的同事大多调到省里、市里的大医院去了,山崎宏一直留在郊区的小医院里:“我就想当个平头百姓,给老百姓和穷人看病。”医院给他涨工资,山崎宏说什么也不要,全让给别人,83元6角的工资一直领了近20年。
中日邦交正常化,山崎宏从医院退休,进了七里山诊所。因为医术精湛。很多人开着车来找“鬼子大夫”,方圆几里没有不知道他的。
日本大使到中国时,见到山崎宏,问他+我听说现在还有中国人叫你“鬼子”,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山崎宏回答:“我了解他们,他们这么叫,其实心里对我并没有恶意。他们恨的是当年的日本人,就因为这样,我才要留下来替日本人赎罪。”
山崎宏在中医方面颇有造诣。中医在日语中被称为“汉方医”,曾以西医为专业的山崎宏一直对“汉方医”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多年来他克服了很多语言和文化方面的障碍,潜心研究中医药学,敬业忘我、精益求精,把中医和西医以及日本医学理论有机结合起来,研制出三味汤、九味汤等专治小儿腹泻、高烧、咳嗽、多动症等常见病的成方药。在上个世纪蛔虫病肆虐的50年代,山崎宏更是自创了一个有效治疗蛔虫病的妙方,大大解除了人们的病情,被亲切地称作“虫子大夫”。
希望中日两国世代友好
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后,1982年,山崎宏终于又回到了阔别将近半个世纪的家乡。第一次回到日本,并且亲眼看着亲人把自己的灵位撤掉,山崎宏恍若隔世。哥哥替他在日本的医院找了份工作,每月30万日元,希望他可以“叶落好根”。
山崎宏一口拒绝了:我离不开中国。
一个和歌山的老朋友闻讯来看他,说起当地政府想和中国建立友好城市。山崎宏激动了,三个月探亲假休了还不到一半,他就自费飞回济南,找政府拽外办,前前后后忙得不亦乐乎。
1983年初春,在山崎宏的努力下,山东省济南市和日本和歌山市正式签订友好城市协议。为感谢山崎宏所作的贡献,日本和歌山市特意颁发给他“感谢状”。
收到这份珍贵的礼物,山崎宏百感交集,他认为这是自己一生中唯一做的一件大好事。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给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写信:“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不受国籍限制的,只要是在其地方工作和生活,有劳动者荣誉精神所欲光大的品格,国籍都无关紧要。”首相当即回信,并赠与四个大字“大道无门”。
那一次回日本探亲,山崎宏在朋友家连搜集带购买共计三千多册日版医学图书,全部送给了省图书馆。别人跟他开玩笑:“为啥不带点日本电器回来?听说日本挺新的电视机就淘汰了,在咱们这儿还是挺先进的。”
山崎宏说:“我要书是因为这里买不到,他们要送给我电器,我告诉他们,中国生活很好。我不能给中国丢脸,让他们笑话中国。”
山崎宏通过报纸、电视,密切关注中、日关系的发展。前些年,日本政府曲解历史,不承认南京大屠杀的“教科书事件”导致中日关系一度紧张。山崎宏立即给日本友人写信“这都是真实发生的,我就是留在中国赎罪的。我们应该接受事实,承认事实,不能抵触历史。”
整整七十年,这个日本老人始终相信,赎罪的方式,是“多给中国人做些好事”。
每年,山崎宏都会收到日本政府发给老人的一笔养老金,折合人民币一万多元。他几乎每次都以各种方式把这笔钱捐出去,捐之前“从来不跟家人商量”。
70年过去了,这个日本人在异乡从年轻变得老迈,几乎经历了这个国家的每一次大小变化。他经历了“文革”。但这个“一心只想着上班”的人并没有被人批斗。只是有一次,医院里有人故意把“打倒少奇”写成连笔,看起来像是“打倒山奇”,让他觉得难以接受。
而自己的国家,对他来说已经逐渐陌生。在办公桌的玻璃下面,山崎宏压了一张房地产海报,上面印着大大的两个字“望东”。以前每到元旦的时候,女儿山雍蕴都要帮他给一些日本的亲友寄信,但从几年前已不需要再寄了。他的老同学、老同事们,都已经不在了,许多年轻人,说不定早已不清楚那场战争。
2003年,山崎宏因病住院,萌生了捐献遗体的念头。他专门把山东省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请到家里,在遗体捐献登记表上郑重填上自己的名字,又按上印章:“我死后不回去了,就永远留在中国了。”
但因当时没有接受外籍人士捐献的相关规定而搁置。
2008年年底,山崎宏在济南度过了百岁生日。生日前夕,济南红十字会送来了他签署生效的遗体捐献卡和荣誉证书,成为特殊又珍贵的礼物。山崎宏很欣慰:“留在中国,就是想用一生赎罪,最后这个心愿已了,再没有遗憾了。我最大愿望就是中日两国人民世代友好下去。”了结了一桩心愿,山崎宏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那天中午的饭吃得也特别香。
已经101岁的山崎宏,天天粗茶淡饭,他吃得香甜。每周除了休息一天外,仍坚持到诊所上班。除了周日,他每天早上7:30到诊所,然后10:30离开。每天都很准时,风雨无阻。
编辑杨世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