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刀子嘴的战斗史

蝶舞沧海

14岁那年夏天，我挨了一顿打。半大的女孩儿了，还被爸爸当成小毛孩一样拿棍子抽，不知有多丢人。我一边哭泣，一边在心里恨死了那个叫刘大芳的女人。

刘大芳是我大姑，和我妈妈之间一直有过节。在妈妈的教唆下，我从来不叫她大姑，她给我的糖果我用脚踩，气得她血压直往上窜。爸爸发现一次就教训我一次。有时是刘大芳“告密”，有时是我倒霉被撞见现场。我是叛逆的，爸爸越训我就越要去故意激怒刘大芳，这样的恶性循环在我和刘大芳之间形成了水火不容的局面。

我挨打的导火索是我考上高中。那时爸妈下了岗准备去深圳打工。爸爸有五个兄妹。他想把我寄宿在谁家里。最后的结果，是刘大芳一锤定音要了我。我听到爸爸在隔壁房间里对妈妈说，唉，我就知道会是大姐揽下这事。这些亲戚，都被大姐宠得自私自利了，他们了解大姐的秉性，心照不宣都等着大姐来主动拍板呢。

我坚决不去。我嚷着：“去了刘大芳也不会给我好果子吃。”爸爸就动了手，他那么愤怒，那是我14年来最疼痛的一次挨打。爸爸咆哮着说，小兔崽子，就算你大姑对你妈有意见，她对你却是真心的啊!

最终我妥协了。不过我谈了条件，如果他们不付足生活费，那我宁愿辗学给大排档做小工去，我可不想因了这一点恩惠而看刘大芳脸色。爸爸答应了。

父母走了，我一下子孤单起来。寄人篱下，我不再有狐假虎威的嚣张。住在一个屋檐下，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看她怎么不顾眼。她实在是俗得不能再俗了，常穿皱巴巴的睡衣上街买菜，去超市购物后站在收银台前脱鞋子取钱，她的钱永远放在你难以想象的地方。

她已经46岁了，45岁时服从规定从农药厂退了休。她一辈子与有毒化学物质打交道留下了职业病，身体并不好，只好去做钟点工，给人打扫房子或看护病人，半天累下来得20元。而她的丈夫，每天穿得西装革履，看上去要比她至少年轻十岁。有天我从地段偏僻的同学家出来时。看见她的丈夫与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亲密相拥。那一刻的感觉，竟没有什么诧异。我甚至想，我要是她丈夫我也不会喜欢她的。

我回去找她。我叫她，哎，和你说件事儿。我几乎没有主动和她说过话。她激动地抬头。我在心里幸灾乐祸。我发挥我所能达到的语言巅峰，把见到的添油加醋讲出来。她呆了半晌，然后那肥胖的、穿着廉价大花棉睡裤的身体顺着墙角一直滑下去，浑浊的泪水把几缕凌乱头发糊在脸上，全然没有了平时的彪悍。

几分钟后，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操起菜刀就披头散发冲出了门。她被好心的邻居们拦住了，便不分场合在街头捶胸跺足，围观的人一拨一拨。什么事一旦撕破了脸就没顾忌了，她的丈夫回来后就提出离婚。她本是向众人扬言即使他道歉也不会原谅的，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反打一耙，这个结局太让她意外和措手不及。看着男人提了行李要出门时她慌了，她一把拖住了他：你只要每月给这个家生活费，以后……以后我不管你了。她这句话说得很艰难，说完就扯着嗓子哭了。

刘大芳的婚姻就这样保全了下来。此后她的虎劲少了许多。再看不到她笑得嘴巴咧到耳后根的样子了，屋子里空前的沉闷。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乐得耳根清净。

我成了刘大芳的出气筒。她把她对她男人的怨气都发泄在我身上，每天拉着张苦瓜脸守在我旁边，逼着我多吃饭，逼着我啃书本。若是换了别人，可能还是为了我好，而她的理由是：你不吃我白食，我也不占你便宜。你爸妈给你寄多少钱我花多少，咱们谁也不欠谁。

我给妈妈打电话，寒暄几句后妈妈问起刘大芳的情况。我幸灾乐祸地说。老偷偷哭呢，那头却好一阵沉默：许久，我听到妈妈幽幽伪声音：你大姑其实是个好人啊!

我这才知道，父母在外一直不景气。所以我的生活费他们一直打着白条。妈妈说，“你大姑是脾气多么刚烈的一个人，眼罩容不下半粒沙子的。而现在，你大姑为了你，她刚烈不起来，凭她的病体和那点退休工资她供不起你。所以她才肯吞下她丈夫给她的屈辱啊……

我雕塑一般定住了。挂掉电话，刘大芳进来了。依然是冷着脸，依然是没有色彩没有温度的语气：磨蹭什么，快吃完饭了做作业去。

我转头看着她，一直看着，看到她不知所措。然后我慢慢走过去，慢慢抱住她有着难闻的汗腻的身体，把头，伏在她肩上。这是我有生以来与她最煽情的一次身体接触。她显然不习惯这种方式，在空中晾着两手，抱也不是，不拖也不是。只是不伴地问。干吗呢你这是?啊?

大姑，谢谢你。我在心里说。

编辑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