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不哭

2009-01-14 07:55张春风
中学生博览 2009年4期
关键词:小唐山雀野狗

张春风

在我看来,爹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而唐小黑的死却让我感受到,爹也是可怜的。

打记事起,我就没有娘。

那时候,我常常坐在村口的河岸上。脚下,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沿岸是两排灰瓦白墙的清朝民宅。年代久远,河堤的石墙已经风化成了褐色,并且爬满了青苔。

而我的世界也爬满了青苔。

爹说,娘是受不了穷才远走他乡的。可是,我不信,我觉得,总有一天娘会风尘仆仆地回来,搂着我喜极而泣。可是,我空等了九年。

爹是个泥瓦匠,他没钱,有钱也全扔在了赌桌上。我不喜欢上学,每次开学交学费,我总是拖到最后一个,老师罚我站。那时,我好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丑陋的人。

幸好有周一芒和李四胖,半年前,我们同病相怜成了好朋友。

周一芒有口吃,他每说一句话都要费很大力气。可是,老师常常要他当众朗读课文。于是,教室里哄堂大笑。而李四胖天生愚钝,三岁时还不会说话。老师最喜欢拧他的耳朵,说是肥肥的,很有肉感。

于是,我们结成了联盟。

我们一起上学,又一起放学。下雨的时候,我们一起躲在我的油布大伞下。我们赤着脚,一起在泥泞的小路上奔跑。有时候,我们6只小手会一起转动伞柄,将伞面舞成一个漂亮的圆。那时,积聚在伞面上的雨水便如子弹般被发射出去。

后来,我们在村口发现了一块荒地。那是一个小土坡,原本是村里邢嫂子的责任田,但她却把它当成了全村人的责任田,从来不耕作。于是,这里便成了我们三个的乐园。周一芒颇有文采地给它起名“好汉坡”,还真有点儿上梁山的意思,很容易让人产生悲壮之感。

那天,李四胖在“好汉坡”发现了一条小狗。当时,它伤痕累累地蜷缩在草丛里,一动也不动。我疼爱地将它抱回家,为它清洗伤口。

半个月后,小狗已经活蹦乱跳了,我给它取名“小黑”。

爹常常喝醉,然后将我揍得鼻青脸肿。李四胖义愤填膺地对我说:“小唐,哪天我们合力揍他一顿!”但他很快意识到,纵然我们三个也不是爹的对手。李四胖无奈,只好改口说:“小唐,你等着吧,用不了几年,我一个人就能将他撂倒!”

但是,小黑却是无畏的。当爹再想揍我的时候,小黑就咬住他的裤腿不放。爹气得飞起一脚,小黑在空中打了个滚,却仍没松开。原本,我能趁机逃得远远的,但半路上我又折了回来,我不忍心小黑代我受过。

半年后,小黑已经长得很壮实。

爹仍旧喝酒,但是他再也不敢揍我了。小黑仿佛洞悉他的一切,每次,他稍微对我凶些,小黑便虎视眈眈地望着他。爹几乎可以想象,也许拳头还没触到我身上,自己就一下子被扑倒了。

爹开始讨厌小黑。爹说,自从它来了以后,粮食被吃去不少。这钱要是用来买酒,不知道喝得多畅快呢!爹又说,那狗老害他输钱,因为,他刚跨出门就踩到了一堆狗屎……

爹骂小黑的时候,我便静静地蹲在门口,给它梳理毛发。小黑温顺地趴在地上,两眼流露出安详。我抱着它,心里感觉很踏实。有时候,我觉得是我在保护它;有时候,又觉得是它在保护我。

秋天来了,漫山遍野的红高粱,引得成群的山雀流连忘返。村民们煞有其事地扎起了稻草人,很快被狡猾的山雀识破。

小黑为了讨好爹,整天领着几条野狗在田野里捉山雀。

那景象很壮观:一大片红红的高粱地里,几条野狗暗暗围成一个圈。圆圈越收越小,等圆圈收缩到一定的程度,野狗们便伏在草丛里不动了。随着小黑一声号令,野狗如饿虎扑食,一齐朝停在高粱枝头的山雀猛攻。很多山雀吓得掉在了地上,再想逃,却已经来不及了。爹因此多了一道下酒菜。他将山雀和野笋炖成了汤,周一芒和李四胖尝过后赞不绝口。

后来,小黑捉山雀不过瘾,又独自去捉邻家的老母鸡。

小黑捉老母鸡很有一套。夜晚的时候,小黑潜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不一会儿,黄鼬便贼头贼脑地出现了。等黄鼬娴熟地拖出母鸡,小黑突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吓得那黄鼬放了一个臭屁,丢下母鸡落荒而逃。

小黑这招屡试不爽。于是,我家便天天吃鸡了。

二更的时候,爹开始磨刀、烧开水。三更的时候,小黑便叼着母鸡凯旋了。那时,爹会在它的头上抚摩一下。小黑受了疼爱,就心满意足地爬到我的床上睡觉去了。爹将鸡毛和内脏埋在屋后的苞谷地里,用脚踏平。天亮的时候,一锅鲜嫩的老母鸡汤便香味四溢了。于是,我经常举着鸡腿,骄傲地走在田间小路上,身后跟着小黑,一路摇头摆尾地啃着鸡骨头。

那天,爹输了个底朝天,越想越气,回家一个人喝起了闷酒。

我发现桌上放了盘红烧肉,忍不住尝了一块。那味道很奇怪,有一股莫名的腥味,我捂住胸口,冲到屋后的苞谷地一阵呕吐。这一吐极具牵引,仿佛五脏六腑挪了位。慢慢地,我才感觉好些了。我迎风坐在地上,努力清醒着头脑。这时,我看到小黑悄无声息地趴在远处的草丛里。

我朝它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这是我们的暗号,每次只需吹一遍,小黑便一路摇着尾巴狂奔而来。李四胖也曾对着它吹口哨,但一次也没成功过。

这次小黑竟然没有动。我走了过去,盘算着怎样惩罚它的不听话。罚它三天不跟自己睡,但转念一想,也许罚一天就够了。

走到近处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张血淋淋的狗皮。狗皮被丢弃在凸起的土坡上,从远处看仿佛还保持着狗的形状。它的头部很不完整,有几处明显的伤口。也许一棍子打不死,又补上了几棍。

我一下子瘫软在地,过了好久,才号啕大哭起来。半小时后,我平静地站起身来,抱着狗皮走进屋子。那时,爹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几乎将一大锅狗肉吃了个精光。我找了块干净的白布,将狗骨头小心地包在狗皮里。那感觉,仿佛在安抚一个沉睡的婴儿。爹诧异地望着我,我扬长而去。

傍晚时分,周一芒和李四胖参加了小黑的葬礼。

我们一起在西村的坟地挖了一个坑,将它深埋在里面。李四胖哭着问:“小唐,墓碑上怎么写?”我平静地说:“就写‘唐小黑之墓!我要它跟我姓!”于是,周一芒找了块厚实的松木,歪歪斜斜地提笔书写。当墓碑直挺挺地插在坟头的时候,我知道,小黑真的回不来了。

我说:“我再也不想回家了,我要去找娘!”我的语气很坚定,谁也拦不住。周一芒和李四胖哭着掏空了兜里的钱,一齐放在我手心里。“小唐,你早点回来,我们一起在‘好汉坡等你!”

后来,爹发了疯似的找我。

爹先去找周一芒,周一芒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爹又去找李四胖,李四胖屁颠屁颠,一路将他领到了小黑的坟前。然后,李四胖指了指隆起的坟头说:“你去问它!”爹低头站在坟前,望着荒草迎风飘摆。

李四胖后来对我说,“小唐,你相信么?当时,你爹真的哭了!”

当晚,好几条野狗围在小黑的坟头不停地转圈。它们时而嚎叫,时而哀鸣,迟迟不肯离去。此起彼伏的狗吠声持续了三天三夜,吵得村民们睡不着觉。

三天后,我回来了。

我只是搭车去了趟邻县。我觉得,娘应该就在那里。但是,我找不到她。

周一芒和李四胖手里举着狗尾巴草,在“好汉坡”上不停地朝我挥动。我突然有些哽咽。我们四脚朝天躺在松软的草地上。那时,刚下过一场阵雨,雨丝将田野染得翠绿,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很清爽。

周一芒说:“小唐,其实你爹很好,他一直在找你!”李四胖附和道:“是的,他说一定会在‘好汉坡找到你,难道你不信么?”我说:“信,他已经来了。”爹果然来了,怀里抱着一条黑色的小狗,小狗看起来娇小乖巧,皮毛跟小黑一样乌黑发亮。

周一芒和李四胖同时将头埋在草丛间,假装看不到他。爹走上前来,讨好地说:“瞧,多可爱的小狗!”我幽幽地说:“这辈子,我再也不养狗了!”周一芒和李四胖觉得这话很解气,一起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爹尴尬地站了好久,怅然若失地抱着小狗走了。我看到他瘦削的背影,仿佛一头受伤的驴子。我突然觉得爹也是可怜的。

我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跟在爹背后。我想,我和爹已经和好了,但转念一想,也许我们压根儿就没好过。

♥编辑/孟广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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