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月
你看你,又是这样,拿着我的卷子不肯松手。我很不耐烦地说,你可不可以给我,我得改题!你这才叹了口气,把卷子还给了我。
你看,你还是怕我的,对吧。
爸爸说,我小时候住在医院的日子都快赶上住家里的日子了,甚至儿科医生都认识我了。
这个时候我就开始瞥你。
喝苦不拉唧的中药喝到不耐烦的时候,就会给你甩脸色,然后开始发脾气。我嚣张地把碗重重一放,药从碗里漾了出来,洒在了你薰衣草色的裙子上,晕染出一片黄褐色。你终于生气了,迅速站起来,抖抖裙子,满脸怒气地看我。
我就开始掉眼泪。明明受委屈的是你。
你立马换了一副表情,柔声柔气地说,没事没事,不就一条裙子嘛。我一抹眼泪,狠狠瞪你一眼,大叫,谁说这是我的错了啊!都是你的事!都怪你!
都怪你。
十七年前的某个夜晚我发高烧,你抱着我去医院,医生的一句“没事”你就真的以为我没事了,看着39.2℃你都会无动于衷。从这之后我我便像留了后遗症一般,别人得流感也就堵个鼻子打个喷嚏的事,我却非得要发个烧。为此,你一直懊悔不已。
之后我想要什么你都会满足我,我刚刚吃了羊肉串就吵着要吃雪糕,你立马跑去买,结果晚上我就进了医院。急性肠炎外加由此引发的高烧。
现在,我和你吵架的时候,我都会拿出这些老掉牙的记忆说事儿。
都怪你,害得我动不动就发烧。都怪你,害得我肠胃不好。都怪你,害得我老往医院跑。
这时你都反驳不了我,只能看我坐在沙发上环抱着胳膊斜眼瞅着你。
我除了每天要喝药,还要吃饭。
你当然知道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但你端着我爱吃的番茄炒蛋时我却说我“今天”不爱吃。我还特意加重“今天”这个词,你忍着怒气问我想吃什么,我说土豆。你提高了音量,现在家里没有土豆。
我扭头走人,回屋锁门。
我就是因为知道家里没有土豆,我才说我要吃土豆的。
三十分钟后,你过来敲我的门,说咱们看电视吃好不好,现在电视里演《机器猫》呢。我开门往客厅走,指挥着你,说你去厨房给我热饭。
17岁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原来这些年,我说向东,你都从不向西。
17岁的我,一直认为你是个胆小鬼。
或许应该在“你是个胆小鬼”前面加个前缀,“在我面前”。
高中我成了住校生。但住进来后,昔日的热情却开始消退。
餐厅里的饭都让人提不起胃口,即使看着公共电视也咽不下去。宿舍里冷的让人睡不着,我只能整夜地和朋友们发短信。学校里没有人纵容我的任性,这是个堆满了个性张扬的90后的地方,谁都容不下谁。
我的脾气开始乖戾。我上课睡觉下课睡觉不做作业甚至懒得打小抄,我的人际关系变得相当紧张。
这些事情,我都没有办法跟你说,仁慈的你,肯定会教育我要团结同学。或者你也会告诉我某某其实是很好的孩子啊。
我不喜欢你说别家孩子好,你只可以说我好。
其实,我有很多的事情想告诉你,我想告诉你我觉得我是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我想告诉你老师不喜欢我,我想告诉你我不是坏孩子,我想告诉你但是我在变坏。
每次见到你,我想开口,可最后还是咽了一团空气。
我开始委屈自己。
但还是有人说我伤害过UA。我不记得我说过她的坏话,我真的不记得。
忘了多久以后,大家才发现我根本没有说过。UA转学那天,没有人帮她搬书。其实我很想帮她,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起身。我还记得,她抱着一摞书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有着异样的光芒。
是仇恨——而我,竟然像做错了事情一样不敢再看她。
UA走了,曾经指责我的人纷纷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对我说抱歉,不知不觉中伤害了你。
我不说话,我说不出话。
我只是突然想起你,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有没有不知不觉中,伤害过你。
后来的后来,你知道了这件事情,你也知道我一直为UA的转学而带着负罪感,你对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切都会过去的。
你和爸爸给我办了通校,我的学习也终于进入正轨,成绩有了起色。但是我没料到,你们会在下个学期让我重新住校。你们也是会厌烦每天早上六点半送我去学校晚上九点四十接我回家的对吧?
我没有反对,带着复杂的心情和鼓鼓的背囊去了宿舍。
宿舍换成了更小的房间,一堆人也变成了一对人。晚上上铺告诉我,我通校的那段期间她们曾经讨论起我。我说哦。
她说你知道吗,我们都在想你为什么要去讨好CQ。我像被馒头噎住了一样。
她最后说,连CQ都说,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讨好我。
我暴跳如雷。
冬天的时候,我已经窝在被窝里发短信的时候,CQ让我给她掖被子,我就穿着单薄的睡衣下床帮她掖被子了。
后来同学告诉我,那是对我的不尊重,那证明我在她心里的定位是:仆人。
谁会在大冷天穿那么少专门去给人掖被子啊。同学这样说。
我没有接下话茬。同学以为我是怕得罪CQ,就没有强求我回应她的话。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有一个人会这样做。你就会。你就会在大冷天穿的很少从卧室里跑出来给我掖被子。
我会以为那是理所当然,我从未想过那竟然是不尊重。
双休日很快就要过完了。去学校前,你让我先补补午觉,别在晚自习的时候睡着。
我却做了噩梦。
梦魇中,我一直在向一群人解释什么,可她们都不听,她们都跑了,四周开始坠下黑色,我蹲下失声痛哭。
惊醒后感觉额头凉凉的,上面覆了一层细密的汗。我坐起来听屋外的声音,很安静,你应该睡着了。
我靠在床头缩成一团,泪流满面。
其实不只CQ这一件事,很久以前,我就听到了很多流言。它们破土而出,在枯枝腐叶中汲取营养,开出妖艳却带着剧毒的花朵。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你惊慌失措的推门而入的声音,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说话,只是哭泣。
你问我是不是不想住校,你又说想通校咱们就通校。
我只是说我头疼的厉害。
星期一你带我去了医院。星期二你去办理了通校手续。
你的包包里一直装着我的病历,而你始终没有拿出来过。
那天早上,我在上学的路上看见了你包包里的病历,我恶狠狠地提醒你,那口气更像是警告你,不准告诉班主任我的病。
我宁愿别人认为我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住不惯宿舍,我本来就是受着你和爸爸的宠溺。我也不要让他们知道我得了神经衰弱。
2008年9月。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纵容我,但是我却敏感地发现你催促我学习的次数愈来愈多。我才发现,我上高二了。
我这样告诉我自己,然后收拾好心情,努力学习。我拿着十三名的成绩单给你看,你笑的很开心。
我也笑,但我很清楚,从前那头横行霸道蛮不讲理骄傲张扬的小狮子,回不来了。
我与同学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人告诉我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我一点一点地听,然后不再生气。有人向我提出过分的要求,我还是会低下头帮忙,不再有骨气。我听女生哭诉她与前男友的风花雪月,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安慰她说,没事我们还有灿烂的明天,再继续听女生稍尖的声音说你真好。
你说我懂事了很多,不会再任性地要什么。但是你的眼神里,却没有多少欣喜。
你是不是,在怀念从前的那个小霸王?
我也好想她。
你似乎知道了些什么。你说世界不是完美的,总有些事情需要你去面对。你说这个世界很容易就颠倒是非。你说这个世界就像一盘棋,棋子会不停地吃掉别的棋子或者被吃掉,但是棋局依然进行着。你说没有人会为别人而活着。你说人要为自己而活。
这和你以前教我的大相径庭。
你从前都教育我说世界是充满了希望和奇迹的,你要我做一个正直的人,你告诉我要乐于助人,哦对了,你当时说的是,要像英雄一样舍己为人。你现在却对我说,只有强者,才能在棋盘上撑到最后。你的目光深邃的像贝加尔湖一样望不到底,带着隐藏的悲伤。
你是不是,不想告诉我这些?
我想告诉你。虽然你用了“撑”,但我还是想成为强者。
我想变得强大起来。
因为我开始,想要守护你和爸爸了。
守护,说起来那么容易。
我整夜整夜地不睡觉,睡不着觉。我晚上开始看小说或者关灯独自心烦。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我早上要你给我泡咖啡的时候关切地问一句,昨晚没睡好啊。我都不言语。周末我泡在网上,不再学习。
我越来越没出息。
你在我码字的时候很小声地提醒我要写作业。我没理你,你便开始絮叨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上课认真听讲……我失控般冲你吼了起来:
我根本考不上大学!我连W大都考不上你知不知道!!我还学它干吗学它干吗!!!
你又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低下了头。
某天你突然对我说,你再稍微委屈一下好不好,你只要考个差不多,我和你爸爸会想办法把你送进W大。
你用的是“委屈”,原来你知道我不喜欢学习。但是我也很清楚,你们不认识W的校长或是主任。我甚至怀疑你们该怎样把我送进W大。
我没有说话,起身回屋锁门窝被子里。我想起小时候我对你说我要上F大,你笑着说你会的。
你会的。
我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我没有拼命学,我只能学一点算一点。你说这样就很好,我点点头,听话极了。但是你背过身去的那一声轻轻的叹息我还是听见了。
你开始学会对我说,考上名牌大学不一定会有好出路。你时刻注意我的一举一动,生怕神经衰弱的我头疼。一旦我开始有些浮躁,你就会立刻过来让我休息一下。
日子开始轮回起来。
我又做梦了。
我看到你和爸爸一起在远处为我举起一盏灯,你们好像看见我了,冲我奋力挥着手。我也拼命地挥手回应你们。我看不清远处的你们是不是笑着,我看不清你们有没有流泪。
但是我流泪了。
♥编辑/张春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