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房

2009-01-13 10:16候德云
海燕 2009年1期
关键词:结巴口镇水塘

候德云

侯德云

一九六六年四月出生。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获得“中国当代小小说风云人物榜·小小说星座”、首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选刊》全国优秀作品奖、《微型小说选刊》“我最喜爱的微型小说”奖、《鸭绿江》文学奖等数十种奖项。先后出版《谁能让我忘记》《手很白》《红头老大》等六部作品集。

卡拉房,跟卡拉OK,跟练歌房,都没有关系。是一个近百户人家的小村庄。当地人叫“屯”。

我的老家在辽东半岛。辽东半岛最南端的老铁山,是黄海和渤海的交界处。秋高气爽的季节,站在老铁山上,南望,能看见一道明显的黄线,黄海和渤海的海流在此对接形成的。

卡拉房,在辽东半岛的东侧,濒临黄海,离老铁山,至少有一百五十公里。

当地土话,把“坷垃”读成“卡拉”。卡拉房,实质上就是坷垃房。坷垃房,可想而知,就是土房。这个小村庄最早的住户,住的都是土房。我记事的时候,我们家,住的也是土房。

我在卡拉房出生,到十九岁那年,离开了。但经常回去看看。读大学时是回家过寒暑假,参加工作以后是回家看望父母。

卡拉房紧挨着皮口镇。这些年,搞商品经济,城镇规模不断扩大。一些工厂,还有住宅楼,已经开始吞噬这个小村庄。另外还有一条公路,把村庄一分为二。剩下的人家都知道,他们的家,也很快要动迁了。也就是说,这个小村庄,很快就会消失了。

这些年,卡拉房的面貌有了明显的改善,土房没有了,满眼都是砖石的平房或者瓦房,连两层的小楼房也有。但不知为什么,我更喜欢记忆中的卡拉房,也就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卡拉房。

卡拉房的地势,北高南低,东高西低。北面是皮口镇,南面是另外一个小村庄,凉水湾。东面是黄海。海边有防风林,悬崖,悬崖下是沙滩。海里有一“砣”,叫牛眼砣。西边低洼处,有一水塘。水塘中有一个泉眼,终年泉水不断。泉水从水塘流出,形成一条小河,向南,一直流到凉水湾入海。流程不足两公里。小河没有名字,我们叫它“小河套”。小河套入海处,是我见到的最小的三角洲,有半个足球场大,是鸭子们的乐园。

记忆中的卡拉房,是我的乐土。

我喜欢海。经常到海边去,看海,看海鸥。海鸥在海面上飞来飞去,累了,就落在海面上,歇一会儿。我很羡慕海鸥,羡慕它能“坐”在海面上。

生产队里有几条渔船。不是机动船,是帆船,挂着很高的风帆。渔船返航,远远的,能看见海面上冒出几只风帆。风帆越来越大,然后,整条船跳到海面上来。这个过程,就是“船打影”了。读小学时,地理书上说,地球是圆的。我想起“船打影”,理解了,地球确实是圆的。渔船靠岸,又是一通热闹。满船的鱼虾。生产队的牛车都来了,把鱼虾拉走,卖给皮口镇的水产公司。只能卖给公家,不能私卖。私卖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绝对不行。桃花盛开的季节,“桃花蛸”,也就是矮脚章鱼,也上岸了。那年“桃花蛸”大丰收,牛车拉不完,队长调动年轻社员,用水桶挑。男男女女排成一排,扁担吱呀吱呀叫了一路,很好看。小孩子们围住渔船,捡掉下来的鱼虾。卸船的时候,总会有一点点鱼虾掉下来。性子急的小孩子,会察言观色,同时眼疾手快,直接从船板上“捡”。我模仿他们,从船板上“捡”过一条“桃花蛸”,被大哥狠狠瞪了一眼。大哥是那条船上的船员,后来,当了船长。

我是在海水中学会游泳的。夏天,我到海里游泳,总是带一个很大的网兜,捉海蜇。很多很多的海蜇。红帽子,蓝帽子,在水中姗姗而行,漂亮得很。两个年轻的女人也来游泳了。村里的年轻女人是不游泳的,她们大概是皮口镇上的,或者来自某个城市。她们的泳衣很漂亮,还带着泳帽。我觉得很希奇。海里游泳的人,都觉得很希奇。想看,又不敢直勾勾地看,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时不时扫一下。每扫一下,我都有面红耳热的感觉。她们也捉住了一个海蜇,高高兴兴地捧到沙滩上,戴篮泳帽的女人还咬了一口。活的海蜇怎么敢吃呢?果然,女人的嘴被蜇了,痛得叫了起来。这件事,在村子里被宣扬了很长时间。一些成年的男人说起这件事,口气里颇有些不屑。他们认定两个女人是来自皮口镇的,他们因此有点瞧不起皮口镇了。不过,我心里从来没有不屑过。我心里惦记着那两个年轻的女人,惦记了很久。

我学会了赶海。潮水退去,我走进裸露的泥滩,捉螳螂虾,挖缢蛏,挖青蛤和杂色蛤。赶上活汛的退潮,能把牛眼砣退出来。我上去过几次,在它四周的礁石间捡海螺,摸螃蟹,打牡蛎。用现在的眼光看,这些都是上品的海鲜。我小时候吃过很多海鲜。印象最深刻的是,春天,在菠菜的旺季,村中家家户户的墙外都有一堆浅蓝色的牛眼蛤壳。菠菜牛眼蛤汤,是上等的美味,我至今不忘。而牛眼蛤,以卡拉房和凉水湾一带海域出产的品位最高,后来吃到别处的牛眼蛤,味道不对。

我学会了钓鱼,钓虾虎鱼。先是在龙头山下的海湾里,用一根竹竿钓。后来改成“下线”,百米多的长线,拴四百枚左右的鱼钩,随潮汐的涨落,钓涨或者钓落。多的时候,一次能钓到二十多斤。我读高中和大学的一部分费用,就是用虾虎鱼换来的。我很感谢虾虎鱼。

我经常在海防林里挖野菜。家里养的猪,是靠野菜来喂养的。紫花地丁,蒲公英,山菠菜,是我最喜欢的野菜。还经常摘槐树叶。我养过几年兔子,兔子喜欢吃槐树叶。槐花盛开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浸透了槐花的香气。槐花的香气很纯正,不亚于茉莉花的香气。我摘过很多槐花。红蒂的槐花很甜,可以生吃。绿蒂的要差一点儿。槐花糕也很好吃。

唉,这些美好的记忆,大部分只能在记忆中重现了。生产队解体了,渔船卖给私人,照常出海,收获却越来越少,有时装不满一脸盆。海蜇没有了。修养虾圈,海边自然形成的悬崖峭壁都被破坏了,削去了一大截,填海修坝。原先的悬崖峭壁上有树,有野藤和野花,现在成了残崖断壁,很难看。游泳也不可能了。当年赶海的景观,不会重演了。海防林里的槐树,也变得稀疏。如今回老家,我连往村东走走的兴致都没有。没啥可看,不去也罢。

村西的水塘,也是我常去的地方。水塘里有鱼,都是小鱼,麦穗、瞪眼鱼和泥鳅。“瞪眼鱼”是我起的名字。小鱼的眼睛是两个凸起的白点,很醒目。喜欢浮上水面。成群的时候,水面上会出现很多白点。我不知道它的名字,问大人,也不知道,我只好自己给它起一个名字。它同意不同意,我不在乎。

我用鱼竿钓过几条麦穗。用小抄网抄过几十条瞪眼鱼。泥鳅很难捉。水塘里应该有鲫鱼,但我一条也没见过。

早春的时候,小水塘里的水极清。能清晰看见水草的枯叶。枯叶是黑褐色的。我在小水塘里钓过不少蛤蟆。我们叫它“结巴子”。为什么这样叫?不知道。钓结巴子不用钩,也不用竿,只要一根绳就可以了。先要想办法捉一只结巴子。结巴子行动迟缓,不像青蛙那样敏捷,很好捉。捉住了,用绳子拴住它的一条腿,扔到水塘里,握住绳子的另一头。不长时间,拽上来,一只结巴子就会变成两只。假如拴住的是一只母的,它会背一只公的上来。一只公的呢,就会抱一只母的上来。有意思。后来才知道,那是结巴子交配的季节。过了这个季节,这个方法就不灵了。交配季节过后,水塘里会出现成片的黑珍珠,是结巴子的卵。黑珍珠一消失,蝌蚪就出现了,还是黑的,黑得发亮。蝌蚪们喜欢聚堆,像是在讨论什么,我们叫“蝌蚪开会”。蝌蚪们有开不完的会。我参加工作以后,也变成了蝌蚪,有开不完的会。

夏天,我们有时也到这个小水塘里游泳。来这里游泳的,都是小孩子。大人是不来的。水太浅了。一些中老年妇女也会到水塘来,洗衣服,有时也洗身子。她们不下水,就坐在水边的石头上洗。

水塘底是淤泥,很容易弄浑。水浑了,我们要喊:“清水来,浑水走,我到大湾白白手。”过一会儿,水就清了。其实我们不喊,水也会清的。“大湾”,是一个统称,小水塘,小河套,或者大水库,在我们看来,都是大湾。

最喜欢冬天。那时候的冬天很冷,比现在冷得多。还经常下雪。印象中,整整一个冬天,视野中都是白色。我们到小水塘和小河套上玩儿,坐冰车,滑冰鞋,打哧溜儿,或者打陀螺。打陀螺的时候不多。我们更喜欢坐冰车,滑冰鞋。小脸红扑扑的,脑门上直冒热气。天天玩儿,也不腻烦。能一直玩到开春,到冰雪融化为止。冰雪刚刚融化的时候,我们会弄湿自己的棉鞋和裤腿,免不了挨父母一顿骂。

常常有小鱼被冻在冰层里。看得很清楚。不止一条两条,有时是很多条。傻东西,咋这么不小心呢?大人说,不要紧,冰化开的时候,它们会活过来的。很多年以后,我在一篇小说里写下这样的句子:“我像一条不幸的鱼,被冻在冰中。我能看见爱情的方向,但我无法游动。”没有童年的见闻,我写不出这样的句子。这也证明,写作跟生活,是息息相关的。

我家的菜园就在小河套边上。蔬菜是离不开水的。离水近,蔬菜自然长得好。别人家的菜园干了,我家的不干。即便干了,浇水也方便。我家的菜总比别人家长得好。洋葱、大蒜、白菜、萝卜,都长得好。我经常是一大早就到菜园去,拔两棵洋葱,用来下饭。洋葱的叶子有一尺多长,碧绿碧绿,上面挂着露珠。我喜欢洋葱。管状的叶子,很别致。我吃过很多洋葱,现在还喜欢吃。

读小学时,我每天上学,都要跨过小河套。一个中午,我跟同村又同班的一个女生在小河套里捉小鱼。不记得捉了几条。把一个酒瓶灌上水,把小鱼装到里面。上学迟到了,挨了老师的批评。男生都起哄,说我和女生有点“那个”。我们朦朦胧胧地知道“那个”的意思。女生的脸红了。没想到,我在童年时代,就有了一次风花雪月的经历。

我大学毕业那年,小水塘消失了。有人在那个“坑”里种菜。小河套自然也没有了。几年前,连“坑”也没有了,给填上了,上面盖起了商品房,成为皮口镇的一部分。里边的住户,大概很少有人知道,这里原先有一个小水塘,里面有小鱼、有结巴子、有蝌蚪、有青蛙,和一个远离故乡的人温馨的回忆。

卡拉房有两眼水井。一眼在西边,另一眼在南边。夏天,井台附近总有小孩子来汲水。一个酒瓶,拴一根长绳,捋到井里,灌满水,并不急着提上来,而是让酒瓶沉底,在井底“闷”一段时间,就能得到一瓶“炸骨凉”。我们喜欢喝“炸骨凉”。一瓶提上来,你争我抢。又一瓶提上来,还是你争我抢。

雨后,南边那眼井,常常会“自满”。坐在井台上,用瓢,或者用碗,可以舀水喝。老师教我们“骄傲自满”,我马上想起那眼井。我想,它肯定是骄傲了,不“骄傲”,怎么会“自满”呢?

那两眼井也都没有了。后来,家家户户都有了“管井”。先是用摇把,把水“压”上来。后来用电,一按开关,水就抽上来了。

还有一些人,也没有了。

印象最清晰的,是马大脚和尖把梨。当年,他们是卡拉房的名人。

马大脚的脚并不大,是他的鞋大。他有一双大号的高帮农田鞋。秋收季节,他每天都穿这双鞋。收工回家,他把鞋解开,从里边能倒出半斤多粮食,玉米,大豆,或者高粱。那时候,几乎家家缺粮,马大脚用这种办法来补贴家用。此外他还有一个高招,不吃饭就上工。队里收啥他吃啥。收地瓜,他啃地瓜;收萝卜,他啃萝卜。啃来啃去。他还是一个贫嘴,喜欢说笑话。没有正经话,整天嬉皮笑脸的。可是有一天,他上吊死了,吊在自家门框上。原因不明。一个嬉皮笑脸的人,有时内心也是很苦的。

尖把梨,也姓马。跟马大脚是不是一家子,不太清楚。谁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也不清楚。他的二哥是我大舅的大女婿。这样说,我家跟他家,也算是有点亲戚关系。尖把梨是我的小学同学,在我下一个年级。不安分,不爱学习,整天调皮捣蛋。在林副主席的画像上写“反标”,酿成政治事件,“进去了”。一年后,林彪死了,又把他放了出来。小学毕业后,“走上社会”。还是不安分,偷鸡摸狗之类的勾当没少干。几年后,又“进去了”。我高中毕业那年,他才出来,变得更不安分了。学电视剧里的黑社会,在皮口镇的码头和农贸市场混日子,收“保护费”,谁不“听话”,就跟谁玩命。才一两年,就成款爷了。在街面上横晃,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女人,是“小蜜”。也就晃了两年,一次斗殴,黑吃黑,让人给打死了。可乐坏了农贸市场的小商小贩,鞭炮齐鸣,还拉帮结伙到饭店喝酒,狠狠地庆祝了一番。

此外还有没有名人呢?有。一个在外地工作的“八级大工匠”,三四个在皮口镇上班的工人,其中包括我大舅。都是村里人羡慕的对象,也是嫉妒的对象。这些人,都很傲慢,瞧不起村里人,见面从不主动打招呼。我大舅也是这样。我的表哥,可能是受大舅的影响,也瞧不起人。小时候,我在大舅和表哥面前,感觉比较压抑。他们喜欢支使我干这干那,就像旧社会的地主支使长工一样。

卡拉房没有文化人。过年,能够提笔写对联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姓刘的车伙计,另一个是我。我是到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才“敢”写的。从此,每年春节前夕,都很忙,给这家那家写对联,写“福”字。村里有两个民办教师,但他们不“显摆”,不给人写对联。这四个人,算文化人么?坐在“屯”里看,大概可以算,走出去,就不能算了。汪曾祺先生的老家高邮,出了一个秦少游。一提,很多人都知道。我的老家没有这样的人,很遗憾。

我的父母都不识字。他们也不觉得读书识字是多么重要的事。上小学是我自己报的名。等我把教科书拿回家,父母才知道我上学了。好在他们也没有反对我上学。我记得很清楚,绿色封面的《语文》,一角一分钱;紫色封面的《算术》,九分钱。

很奇怪,我在这样的村庄里长大,竟然会变成一个爱读书的人,而且,还热爱写作。读书但不博学,写作也不是名家,只是在文坛边上,起起哄而已。不管怎样,总算戴了一顶“作家”的小帽子。但在卡拉房,没人知道这件事。我从来不说。我想,要是他们知道了,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作家是个什么东西呢?

清人张宗泰,著有《鲁岩所学集》八册,时人称其为“古朴之至,闯然农夫也”。在写作方面,我没有太大的野心,写到最后,能得到类似的评价,就心满意足了。

编辑︱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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