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宗皓
一九六四年生,毕业于吉林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辽宁日报社,为主任编辑、编委。系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辽宁省作协特约评论家。主要从事诗歌、评论、散文创作,在国内诸多报刊发表作品。出版诗歌集《残局》、散文集《阳光照耀七奶》。曾获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等奖项。
一
亨利·米勒《人还可以这样活着吗?》一书中有这样一句话:人体内有一只仪表在走,没有人能够伸手进去关上它。这话很好玩儿,说出了人生的残酷和无奈,即人由年轻而衰老,由生及死,犹如旋转的巨大风车,片刻不停。最近见到一位老作家,退休了十几年,很健康,现在还能一溜小跑。但他十分困惑地问我: 怎么办?我这年龄,它老长啊,怎么办?
他也发现了亨利·米勒所说的仪表,一直在走,怎么也停不下来,他自己很想伸手进去关上它,哪怕只关一会儿,歇歇也好。
发现自己的年龄,抵达了让自己惊恐的长度,而且还在加长,那感觉肯定像一个水中行走者,脚忽然探不到底,来到了深水区。如果不贴切的话,那还有一个比喻——一个热情的登山者,沿着陡峭的山坡,很快来到了一个接近巅峰的地方,擦汗的时候,无意中回头,顿时得了恐高症。
三十岁的时候,仍然觉得每一天都那么长啊,怎么才能快点过去呢?那个时候,如果从一棵树下经过,肯定跳起来,用手去够树叶,脚下像安了弹簧,一下不行,就再来一下。
过了四十,还从那棵树下走过,可能连看都不看一眼那些树叶。不是不想跳起来,再够一下,而是担心脚落地时胫骨骨折,或踝骨扭伤。一个中年人的持重、稳健与成熟里,其实包含了这个秘密——体统建立在客观条件上。不到中年,不知道这个秘密,过了中年,就小心了,不轻易说破这个秘密而已。
再往下推,就顺理成章了,一些长者神采奕奕地走过来,和蔼地说,小鬼,最近好吗?或者在背后喊他,他缓慢地转过身来,还说小鬼,最近好吗?在这份超然物外、宠辱不惊的风度后,可能隐含颈椎骨质增生,或窦性心率不齐、眩晕症等身体背景,所以就得慢点儿。
《论语》中有“五十而知天命”一说,这话说的智慧,指的是一个人一旦到了五十岁,就该知道事物的根本规律了。所以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心里该有个底数。前面说的那位老作家,显然已经过了五十岁,我想,他当然知道规律,只不过不认罢了,或者被这个规律吓坏了。
年轻的时候,我们驱赶着时间走,想得是,这些时间怎样才能消磨得掉。而老的时候,则被时间所拖曳着,踉踉跄跄,转眼间一天就过去啦,无论如何都很难追上。那些在人群中快要掉队的人,其实是在时间中掉队的,时间无法拖动他的身体,或者说,在时间中,他无法拖动自己的身体。
人和时间的关系,大约就是这样,简单吧。
二
人,抵抗时间的方式,惟有体育。如同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当然,人根本就没有抵抗时间的方式,所谓的抵抗,就是迟滞时间对于自己身体和心灵的进攻,或者能够和时间同步。但如同喝了杜康,酒终究要醒一样,对于个人来说,体育是无援的、最后终究失败的抵抗。无情岁月催人老,一个诗意的感叹,所谓的催,就是不断地氧化在空气中的每一个事物,如果你是一块铁,不久就有铁锈。石头?还有石锈,还有风化。当然人不一样,时间从人身体表面不断地带走体内的水分,是人不断经受氧化的方式。
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说:万物源于水。人体百分之七十是水,这汪水里含着一个人和一个人的灵魂。水少了,皱纹就露出来,露出皱纹,仅仅是开始。但灵魂坐不住了。
体育方式的抵抗,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即抵抗与衰老伴生的东西,即疾病。“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一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中一个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疾病的隐喻》)苏珊·桑塔格这样说。
这样就回到了雅斯贝斯的结论上,他说:“体育运动不仅仅是游戏,不仅仅是记录的创造,它同样也是一种升华,一种精神上的恢复。”(《时代的精神状况》)这种“精神恢复”显然指生活的信心之类,我想也应该包括对消除疾病的期待。
如果我们再放开胸襟一点儿的话,还应该想到,通过体育改造一下中国哲学。林语堂先生在《中国人》中断言:“中国哲学的中庸、克制以及和平主义都是由于体力衰弱这一条件造成的。”这话说得突兀,但还是值得想想。如果通过体育顺便改造一下,又何乐而不为?
怎么说体育呢?有点儿复杂,一时还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从奥林匹克开始吧,体育具有竞技与娱乐的双重性质,无非是人类所谓挑战体能的极限,但挑战的结果不一定是年轻与健康。我倒是认为我家楼下,那几百位老头老太太,走的是体育正途。他们扭秧歌或唱歌,风雨无阻,扭秧歌有身段,唱歌还有花腔,他们能够获得没有来由的高兴。总体说来,这样的体育或者锻炼,还是游戏和娱乐。
资产阶级,当然,现在已经不用这个词了,那就说,有闲阶层,这帮家伙的出现,使体育这个概念,变得更为复杂——使体育变为一种专门培育肢体的劳动,而不是劳动中或劳动后的竞赛或游戏。有闲阶层的个人锻炼,是体育的新动向。乾隆爷算不算有闲阶级?这暂且不论,但肯定是闲适的,可是故宫里好像没有他的杠铃,再远点说,苏东坡似乎也没有哑铃存世。有闲阶级,是资本主义的产物,大工业生产的产物。
一个脚手架工人晚上回家来,如果让人给他送一副双杠或者单杠,说来锻炼锻炼有好处,会怎样?一个上了一天语文课的老师晚上回家来,如果有人去告诉他,说你应该练练站桩,对身体大有裨益啊,会发生什么?还有,不能让装卸工去练举重,也不能建议一个刚刚从田里回来的农民,去练弯腰手掌摩地。这就是找揍呢。
劳动者不需要刻意锻炼身体,劳动即是培育身体的方式,农民少有得腰间盘脱出症的,就是铁证。当然过度劳累除外。每天付出体力的劳动者,所需要的第一件事,是长长舒一口气后,有人给倒上一杯烫热的烧酒。
有闲阶级的奋斗,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躲开体力劳动,并尽可能地舒适。是啊,如果人不需要消耗体能,就可以舒适和健康的话,那岂不是更好?有闲阶级相信不久的将来,科学会解决这个问题,这样,他们就不必开车和贷款买车的有车族,挤在同一条街路上。
但问题是,眼下还不行,得等上一段时间。实际情况是,不运动或者劳动,就没有办法出汗,浑身就不舒服。有闲阶级的生活因此多了一项,即想方设法把自己弄累,弄得浑身是汗,至于能不能成为一个艳光四射的流线型贵妇,或者一个身材呈倒三角形的威猛男人,倒在其次。
确保自己有避免劳碌的生活条件,也确保有时刻能把自己弄得大汗淋漓的健身——个人体育条件,是有闲阶级生活的格调标志。从奔驰车或其他更高级的车上下来,从车门先伸出一双着名牌运动鞋的脚,上一架包租的飞机,有专门助理负责高尔夫球杆托运,这样就可以去韩国的济州,打两天高尔夫——必有汗流下,落在异国的土地上。顺便可以到海边晒晒太阳,把皮肤弄黑一点,偏棕色最好——其实白,是有闲阶级原来追逐的目标,现在他们捣乱,标准也颠倒了。
与富有的生活对称,自然有了奢侈的个人体育。劳动光荣,这是无产阶级的结论,在有闲阶级这里,它的意义没有被颠覆,谢天谢地!劳动依然是光荣的,有闲阶级的劳动,就是锻炼,在那些高级的场所里,他们花钱,然后挥汗如雨,然后他们体验到了光荣。
但区别终究是有的,他们花钱为了出汗,出汗就是目的本身。而我们出汗,是为了赚钱,然后花在吃饭或房子上。另外,他们可以控制出汗的时机和数量,想什么时候出什么时候出,想出多少出多少,收放自如。这一点,很难做得到,大部分人做不到。
我们就是那大部分人。
三
刚刚锻炼过的人,双眸铮亮,面色红润。如果锻炼后,再淋浴一下,效果尤佳。我常常观察那些面孔,不管多大年龄的面孔,色泽皆如婴孩儿,我常生伸手一摸的冲动。
大汗之后,心脏有力跳动,将血推向周身,这样皮肤下面,脂肪熊熊燃烧,热量要从皮肤上散出去。我曾经想,如果在绝黑之处,保不定能看到皮肤上亮着火光,甚至还有火苗。
皮肤上燃着火的人,是激情的人,必然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恢复”,锻炼的人,总是给人一种生活目标极其明确,丝毫没有意义缺失的感觉,多么幸福。看见这样的人,我常常以为,这就是神仙,特别是仙。
但雅斯贝斯还说:“即使体育运动给合理化的生活秩序设下了界限,仅仅通过体育,人还是不能赢得自由。”这是小事儿,不过他还说:“仅仅通过保持身体的健康,仅仅通过在生命勇气上的升华,仅仅通过认真地‘参加游戏,他并不能克服丧失他自我的危险。”这就危言耸听了。
回忆一下电影《阿甘正传》里阿甘不停跑步的情节,大致就能明白雅斯贝斯的意思。从越战战场上回来的阿甘,失去了爱人珍妮,生活一团糟。阿甘意外地发现,跑步能够舒缓自己的心灵痛苦,于是他跑,几乎跑遍美国,胡子跑得老长。后来很多人跟着他跑,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跑,以为这是新时尚。
阿甘跑出了生活的糟,获得了自我。他皮肤上的火光照彻了很长的一段路。如果我们是阿甘的话,丧失自我的危险依然存在着。如果跑对精神确有疗效的话,恐怕时不时还得捡起来一用。
一个人无法确认自己行为是否有意义,他的自我就快丢了。很麻烦的是,我们常常处于这个状态里,却又懒得去跑。的确,如果内心死灰,面色婴孩儿,岂不同样可怕!发动了身体真的能获得精神上恢复吗?我疑虑,因为我们无法获得阿甘那样的单纯。
雅斯贝斯又说了,“在生活的机器无情地把人逐一消灭的时代里,人的身体正在要求自己的权利。”人丧失自我等于被生活的机器消灭。但好在雅斯贝斯还说了后一句话,他安慰了我们。
“人的身体正在要求自己的权利”,如果失眠的话,就像阿甘一样去跑步,小腿酸的话,也去跑步;如果腰脱的话,就去游泳,这都意味着,人的身体用自己的方式提出了自己的权利。昨天,我沿着北陵大街走回自己家里,身边车来车往,尾气浓重,但我的脚关节发僵,我立即明白,它提出了大步快走的要求,果然,我快走了,它舒服了。
其实,和运动比起来,我更喜欢安静,对皮肤燃烧火光的景象不太憧憬,对婴孩儿一样的皮肤亦如是。但对宁静也有所警觉,世界乱得无头无绪,宁静能致多远?想来想去,就锻炼问题,还是上山就教于真玄师傅,一位道人朋友。他也说:一动不如一静。我说:又当如何?他说:打坐。盘膝而坐,全身放松。一忌昏沉,二除杂念。将思想放在虚闲无用处。他在蒲团上闭目演示。我试了试,不行,思想怎么也放不到虚闲无用处,心里总想着GDP和股市,这些年落下了病根儿。师傅睁眼,朗声说:那扯啥,下山吧。
德国一位名叫米夏埃拉的全医师,写了一本叫《享受懒惰》的书,在书里说:笑比跑步更有益于身体健康。同时还说:笑是一种没有任何副作用的最好的锻炼方式。我很是高兴一阵子,因为书里还说生命的能量是有限的,锻炼即挥霍。我有了理论基础,高兴。
遗憾的是,我的身体不断地要求自己的权利。有一天,肩背酸疼,我知道得仰天出门散步了,真是没皮没脸。咳!那还是锻炼吧。
首先,我直接想到的是米夏埃拉的“笑”,因为简易可行,特别是没有副作用,尤为难得。但是,我很快发现在技术上不好处理,什么时候笑?笑到什么程度?何况,笑就是高兴,从心里往外高兴,但这样的高兴不仅不常有,而且还需要更多的条件,很难满足,不大适合发展中国家的绝大多数人民群众,至少很难做到上来就笑。我观察过扭秧歌的老大娘们,开始扭的时候,脸上苍灰,都不很痛快。只有扭了几圈以后,脸上才闪现婴孩儿般光泽。随后才有米夏埃拉所说的笑。这像往深井里放水桶一样,得摇半天辘轳,才能弄上一桶水来,也是麻烦事儿。
许多的锻炼方式,我们都做不到,比如把腿劈开,举起一条,贴紧树干,像壁虎一样一动不动。或者倒挂在树干上一个小时。扭秧歌?和老年人一起?练杠子?把肱二头肌练得像块生铁?站在北陵公园的树林里,哈哈大笑或者唱歌?这和在商业街里久站看过往美女性质不同,锻炼不等同于修炼。最后,退而结网,我选择的,还是跑步和快走,像阿甘一样,像逃犯一样。
但这是最好的方法吗?锻炼究竟能不能阻滞疾病?我不知道,如果注定是一个“公民身份”的话,那么疾病就像箭一样,时刻瞄准每一个人。但锻炼应该是能够抗拒衰老,如果我们不能驱赶着时间跑,至少也不能被时间拖着,踉跄在风里雨里。好在雅斯贝斯告诉我们,“人的身体正在要求自己的权利。”有身体的提醒,如警报,听着,照办就行了。
那天,在车上,遇上一位退休多年的老同志,好像一个多世纪不见了。一上车就看见了他,坐在车尾,因为他目光水亮,脸上堆一种纯真的笑,十分动人。再走近时,居然发现了他也有接近婴孩儿的皮肤。
我大为讶异。
锻炼?
他点头。
那你?
我摇头。
告诉你一个最好的方法吧。他笑着扫视四周,仿佛一个天大的秘密不能被人知道。
他说:你先说,自己一个办公室吗?
我点头。
那就好办了。他把嘴贴近我的耳朵上,说出了一个字。
我不敢确定他的发音,怔怔地,像缺心眼儿。他再贴过来,耐心地复述一遍。
这回听清了,是——爬。
爬?像狗?猪?猴子?
不,就是爬,不像猴子。
我疑惑了。
回来后,我想试试?试试就试试,便小心反锁了办公室的门,弯下腰,试图把手掌打开,蹼一样平放到地上。这时才想到,我还是忘记问了,是像袋鼠那样使用膝盖,还是——
不过,我抬起头,突然发现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看办公室的角度。
爬?既疑惑且恍惚,这件事情,真是,咳,好长时间没爬啦。
编辑︱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