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马在二〇〇八

2009-01-13 10:16
海燕 2009年1期
关键词:二马火炬领导

刁 斗

刁斗

一九六○年出生,一九八三年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曾当过新闻记者和文学编辑,现专事小说写作,居住沈阳。已出版的著作单行本有:诗集《爱情纪事》,长篇小说《私人档案》《证词》《回家》《游戏法》《欲罢》《代号SBS》《我哥刁北年表》,小说集《骰子一掷》《独自上升》《痛哭一晚》《为之颤抖》《爱情是怎样制造出来的》《重现的镜子》《实际上是呼救》等。

“二马”不是一个人的名字,是两个人的姓。几年前,我写过一首打油小诗,首次对这同姓的两人并置合称:“一斗踏花去,二马两芬芳,高龄三女孩,愚蠢四人帮。”诗中“三女孩”中的“二马”,即是本文主人公马秋芬马晓丽;另一“女孩”孙惠芬,此番按下不表。

二马皆娇小轻盈,属外柔内刚型女子,但性格迥然,柔出的便是不同的风格,刚出的也是不同的特色,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故事,一如活跃在她们身上的青春一样,枝繁叶茂且长盛不衰,若说她们年年精彩岁岁妖娆,不能算过分。那我为何要单说她们的二〇〇八呢?倒没什么特殊理由,若硬找,或许是想对她们的社会化形象做出迎合吧。人是社会动物。近几年,东山再起的马秋芬以好几个频繁转载又频繁得奖的中短篇小说,跻身于底层写作的代表作家之列,而马晓丽的长篇《楚河汉界》,不仅入围过某届茅盾奖的终评圈子,还作为军事文学“第四个高峰”的代表性作品被持续提及。底层和茅奖都是宏大叙事,在外人眼里,她们定然是“宏大”的楷模。宏大是文学的主旋律。而我的写作,向来远离宏大,只涉渺小,若笔及二马能帮我触摸到宏大的衣袂,岂不也让我间接地与主旋律勾搭了肩背?此为私心。

简断捷说吧,二〇〇八是中国的多事之秋,或悲或喜的宏大圣乐交响了一年,而二马,分别就与两件顶级的宏大扯上了关系:在沈阳,马秋芬传递了二十二秒奥运火炬;在四川,马晓丽参与了五十多天抗震救灾。她们命里有宏大基因。

马秋芬自幼爱好体育——也不仅仅是爱好问题,她有体育的天赋与热情,若不是初中没毕业就下乡务农,在好几个项目上,她都有资格向专业运动员看齐。举个她热情方面的例子吧。十岁出头时,她连续一学期利用午休的两小时时间,骑自行车往返于学校和游泳馆,而光在漫长的往返途中,就要花去七十分钟,她的午饭只能在课堂上吃。这种劲头,可不是光靠业余兴趣就唤得醒的,她的专业品质与生俱来。开始我以为,她当奥运火炬手与此有关。后来知道,有些力主将体育场改为夜总会的人,有些运动细胞只多于零的人,也有资格代言奥运。我就再想,她获此殊荣,可能因为她的职业成就。小说家比不上领导及工农商学兵的社会贡献大,但位居末流也得算正经行当。马秋芬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写作,八十年代有过井喷,那时她作品即泼辣鲜活,土腔土调土故事,烟火气息浓稠得如苞米糊糊。如果为底层写作追根溯源,在新时期文学里,她应该有一席鼻祖地位。但那时流行别的写作。后来她又搁笔十年。前几年,她重操绣笔,再踏熟径,不期然,竟一脚踩进了潮流之中,如同新人旗开得胜。我对近年时尚化的底层写作颇多质疑,但对马秋芬三十年痴心不改的民间情怀与市井兴趣深为认同,她当火炬手,定然是与我有同感的上级领导,在奖赏她专一的精神投注与执著的艺术追求。那些天,她连续多日奔跑在太阳底下,与各路名流一道,反反复复地用假火炬演练传递流程,晒黑了也累瘦了,像她笔下的下岗女工。我心疼她。但知道最终真火炬将归个人所有,我又替她骄傲和荣耀。有一天我渺小地问她:要是拍卖,你那根火炬值多少钱?她甩出一个宏大的手势,果断地扼杀了我的奸商念头:不卖!

那些天,马秋芬掌握了许多用在人身上的新颖词汇:收集、投放、打包、回收,每回见面,她都妙趣横生地用那样的词汇给我讲演练趣事,如何练笑,怎样练跑,交接造型有什么要求。每当她讲到演练组织者的辛苦劳累不容易时,我就想,如果这传递活动由她组织,一应事宜肯定能条理不少轻松许多。我不是在乱拍马屁。马秋芬虽然貌似柔弱,但是个天生的行动者,是比赛型选手,我说她有运动员天赋,即包括了她有种压力越大反弹越强的特质,她善于从乱麻中迅速抻出线头。二十五年前,我在一家县城招待所的走廊上第一次见她,会面数秒钟,顶多握一下手说半句话,但惊鸿一瞥,即认定她是做大事之人。或许对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来说,当时我只该对她少妇的美艳印象深刻,可事实是,她快步上前的动作,她精干明敏的目光,她亲和爽朗中含有凌厉的笑容,让我感到的,更是她强健的精神力量。那时她在做一件小事,组织一个文学笔会。后来的二十五年中,她的经历验证了我的判断,她做出的许多大事,让许多做大事的男人都由衷叹服。当然,她没张罗过奥运会那等大事。但在我看来,睽违文学十年之后,她能在文学舞台上再度登场重塑金身,这就相当于开一场她个人的奥运会了。

七月十七号圣火过沈阳前,我曾暗自决定,到时去马秋芬传火炬的那个地段,给她鼓掌助威喊加油,也算送她一个惊喜。可那天,原定的市内传递路线被取消了,数百名火炬手坐上大巴去了郊外,在没什么人烟的滨河路上自娱自乐。滨河路距市内较远,我不方便去,更主要的是,去了我也通不过森严的警戒。我喜欢体育,但不是劳模先进共产党员,我没资格当滨河路上精挑细选的文明观众。我没看到马秋芬传递火炬的飒爽英姿。

马晓丽第一次在震区待一个月,回大连家里休整几日,第二次又去二十多天。她两赴前线都由沈阳出发,出发前,我都陪她在宾馆聊天。第二次我们的聊天一如往常,我听她讲前线轶事,像听她介绍咖喱牛肉的简易做法。但第一次,我的心中不无悲壮,毕竟那仅仅是震后一周,四川的余震仍像醉汉在醒酒期间打的饱嗝。马晓丽一身戎装,表情平静,对我的担心回以微笑。可我笑不出来,又不能哭也没道理哭,我就很想唱一曲《十送红军》,盼望她“革命成功(介支个)早回乡”。

十几岁就穿上军装当军人的马晓丽不像军人:她喝自己研磨的咖啡,躺前摇后摆的安乐椅,与首长打交道也敢直来直去,在房间布置不实用的小摆设。她喜欢烹制各种非大众化菜肴,下厨房时,兜里揣一只小巧的定时器,把定时器当指挥官,严格按指挥官的闹铃命令往锅里加调料或安排火候。有一回我在她家连续吃了好几顿饭,她居然根据不同的饭菜,使用不同的碗筷盘盏供我进餐,让我觉得,她家橱柜一如部队的大院深不可测。不穿军装时,她有妩媚之气,穿上军装,那妩媚竟能被衬托成狐媚,如果说她像军人,也是王晓棠在《英雄虎胆》里扮演的阿兰那种军人。可就是这样一个马晓丽,地震一来,却主动请缨,一猛子扎进了汶川青川北川的漩涡里。我想说,主动请缨中流击水的人成千上万,但在功成名就的知识分子里,能像马晓丽那样,请缨动机只与灾难有关,只与一个小说家的人道精神与艺术敏感有关的人,恐不多见。她不是为“体验生活”和采访写作去的灾区,去灾区,本身就是她的生活。至于后来,她写了大量报告文学,好像工作任务成了她去的理由,那是现象掩盖了本质。

并非领命赴任的马晓丽活跃于震区,在某些依旨而行的人看来近于胡闹,想不好把她定位为浪漫的白领小资志愿者是否合适。她不是领导,不是记者,不是医生,不是演艺明星,她是个四不像人物,可又有点什么都像。有个领导,对她关心女护士的吃喝拉撒不以为然,认为她在意小战士的心理健康是小题大做。于是,当所有官兵都越来越喜欢马晓丽时,都亲近地叫她马大姐或马老师时,那领导只生硬地叫她老马。马晓丽向来有好人缘,军地两边都朋友众多,可张嘴闭嘴喊她“老马”的,还头一回遇到。她对那领导直言相告,说不习惯“老马”,她让那领导叫她名字。那领导用声调和表情还以揶揄,说你年龄大呀,我喊老马是尊重你。马晓丽说,人起名字就是用来叫的,称呼名字是最大的尊重。那领导还想辩解,马晓丽倏然绷起了脸。那我建议,你叫我马老师,她高声说,我告诉你,你这么叫我不辱没你,也许倒是我有你这学生……马晓丽的公主脾气,在地震灾区有了节制。

事情没完。有一天,一个大领导来灾区视察,他读过马晓丽的书,更知道马晓丽的公公正是自己当年的领导。当着诸多中小领导,大领导对老领导的儿媳非常热情,赞赏有加。大领导的文明风范有感染力,那个不再把马晓丽称为“老马”,也不再给她任何称呼的中小领导,立刻从大领导那里学到了礼貌。他对马晓丽以“姐”称之,舍去了别人嘴里的“马”和“大”;他安排马晓丽住单人帐篷,不允许她再和一群与她女儿同龄的护士挤在一起;有两次,又有大领导来和官兵合影,他竟把马晓丽请到第一排为数有限的椅子上落座,而以前,这种场合他根本想不到让“姐”出席……

二〇〇八转瞬而逝,地震过去了,奥运过去了,具体的宏大与具体的渺小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如沙尘般消弭。于是,在外人眼里宏大的二马,又回复为我所了解的且与我异曲同工的渺小状态。她们坐在一起,像两个刚建立小家庭的女大学生,交流着渺小的家长里短,讨论着渺小的衣食住行,计划着渺小的小说写作——计划中的小说都很渺小,并不宏大,至于发表以后,外部世界给贴什么标签,那与她们就无关了。但暂时地,她们的渺小还需收敛。宏大已成了她们的宿命,至少在二〇〇八结束之前,宏大又分别找到了她们。有一天,正重新装修家里房子的马秋芬,伸出一双装修工程队长的手,接过了沈阳市首届金玫瑰特殊贡献奖的五万元奖金;又有一天,正娴熟地用刀叉盘子吃家庭便饭的马晓丽,忽然得到领导指令,要练习她生疏已久的正步走,因为几天后,她将与其他一些因抗震救灾受表彰的战友一道,庄严地接受三等功的荣立证书。

渺小的刁斗在二〇〇八,因为二马这对朋友,也宏大地关心起了原本距他非常遥远的某些事情。

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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