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幼民
聚宝门外
顾闳中走到韩熙载府门前的时候,心里还在打鼓,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胆怯。他躲在影壁后的阴影里,来回踱着步,心里盘算着,该选择什么时机混进去最合适。如果在平时,能够到韩府赴宴,是一件值得向别人夸耀的事,而今天,顾闳中却如芒在背,局促不安。
天已擦黑,韩府门上的大灯笼,照红了半条街,不时有车马在门前停下,走下气宇轩昂的官员和他们的家眷,女人们的襦裙簌簌地飘过身边,长长的披帛拖曳在擦洗得如镜的石板路上,留下淡淡的香气和笑语。家臣们大声传报着来宾的姓名,院内已远远地传来笙歌鼓乐,
请帖还藏在顾闳中的袖内,已被他攒得满是汗渍,那是他精心仿制的,以备有人盘问时拿出来抵挡一阵。可现在,他还没有想好一句应对的话。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画院待诏,虽说皇上经常光顾画院,他也只能远远地候着。可昨天,他却被皇上招进了密室,受到如此的宠幸,他兴奋得有些发蒙,可皇上的一席话,却如一桶冷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皇上原来要派他去做间谍。
韩熙载府的夜宴,名满京城,这个来自北方的魁梧汉子,并没有显示出人们传说中的雄才大略,相反,他的广蓄声伎,大宴宾客,酣歌达旦,却成了京城里最时髦的话题。来往于他府中的,有当今朝廷的权贵,有风流名士,有佛道各家,当然,还有金陵城里最漂亮的女人。韩熙载如此的张扬,以至惊动了同样风流的皇上。
至今人们都说不清,是韩府的派对使宫廷的宴乐相形见绌,使李煜心生嫉妒,还是皇上对跑到南唐来做官的北方人心存猜忌。也许是他们这韬晦之计玩得太过了,使皇上对韩熙载的举动起了疑心。反正皇上想亲眼目睹一下韩府的盛况,可又不能御驾亲临。所以,他召来了顾闳中和周文矩,让他们潜入韩府,去参加夜宴,再凭记忆将场景画出,以满足他的好奇心。
顾闳中和周文矩诚惶诚恐地接受了使命,心里却忐忑不安。两位在画院中都是画人物的高手,即使是凭记忆作画,也不是什么难事。顾闳中画作素以神形兼备著称,周文矩也受了周昉之真传,画人尽得“情形笑言之姿”。难就难在,二人的千般本事,都只在这三尺画纸之上,何尝去做过间谍,而且还要偷偷地混进去,不被人怀疑。古往今来,也不乏用图画做情报的,想必是间谍们单练的一种技能,而两位白面书生,平日里晴窗素纸,静手描形,干得是极雅之事,如今也要学那鸡鸣狗盗之徒,行窥探隐私的勾当。
君命毕竟不可违,顾闳中一身皂衣,扮作随从的模样,在门前徘徊。正寻思间,忽见太常博士陈致雍一行人,下了马,急匆匆地往门里走,便一闪身,紧跟在后边,趁门卫们低头行礼的当儿,混了进去。
韩府高墙大院,连脊重檐,曲廊雕栏,进得二门,顾闳中只觉得眼前一亮,中院简直就是一个灯的世界。正房的屋檐下,挂着四盏硕大的宫灯,连接各室的回廊,每个柱子上也都挂着一盏造型小巧的花灯,映照出雕栏的花纹。男女仆人们在其间穿梭往来,运送着茶点和果品。各屋的窗棂间,都透出橘色的光亮,传出男人的嬉语和女人们的嗔笑。在深紫色的天空下,这个院落真显得是花团锦簇,光艳非常。
顾闳中混迹在人群中,感觉自在了许多,灯盏错落间,人的面孔忽隐忽现,仿佛幽灵般的飘动。他觉得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便大模大样地在院里来回走动。正在暗自得意,忽听得堂屋内传出琵琶声,顾闳中通晓音律,一听便知是高手所为,他悄悄踱到门口,斗着胆子把门扒开一条缝,向里面观瞧。
高堂大脊,帷幔堆锦,灯明如昼,竟使顾闳中一下晃了眼,只觉得灯下人影憧憧,红黑一片。待定了定神,才慢慢看清了。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黑漆镶锦的床榻,上边坐着两个人,那个裹着一身红袍斜倚着的,是新科状元郎粲,不久前顾闳中才为他画过像。另一位头戴峨冠,身穿黑袍,枣面长髯,体形硕大的男子,正是主人韩熙载。他垂着双手,盘腿坐着,稳如磐石,屋内有十几个人,顾闳中认识的,有太常博士陈致雍,紫薇郎朱铣,教坊副使李家明,还有韩熙载的门生舒雅、宠伎蒻兰等等。只是见不到弹琵琶的人。
顾闳中回顾四周,见没有人注意到他,便从门缝中挤了进去,站在众人的后边。只见与床榻对面,竖着一面彩绘山水画屏,屏风前端坐着一个女子,高髻簪花,长裙彩帔,怀抱着琵琶,轻拨慢挑,那一双玉手,纤细白皙,在弦上轻快地跳动,琴声从她的指尖流淌出来,嘈嘈切切,宛若莺语咽泉,把众人都听得呆了。
顾闳中一见这女子,不禁心跳加快,血往上涌,耳朵里嗡嗡作响,琴声一点也听不见了,一时间,他忘记了韩熙载,忘记了满堂的宾客,眼睛只是直勾勾地望着琵琶女,身子不自觉地往前蹭,原来这如画的人儿,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李姬。
顾闳中心里有些发酸,虽然他知道,作为教坊的乐伎,她的职业就是为人演奏,但是他所幻想的相遇,应该是两人的独处,而不是在大庭广众之前。这让他在欣喜之余,又增添了一丝遗憾。正在胡思乱想之时,顾闳中发现韩熙载突然转过脸来,眼睛盯住了自己,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就扭过去,继续听琴。
仿佛一阵冷风袭来,顾闳中不禁打了个寒颤,顿时清醒了过来,感觉自己有些失态,心中暗自叫险,韩熙载想必认出了自己,这点头是什么意思呢,是允许还是警惕,顾闳中开始觉得自己隐藏身份的打算太过愚蠢,他虽然是画院的一个小小待诏,可也算京城的名士,虽没有到无人不识的地步,但在圈子里,都知道他是皇上器重的画坛高手。况且皇上到画院赏画,前呼后拥的那么多人,见皇上夸奖自己,不少人也给他递上结交的帖子,还有人替韩熙载求过画,所以,此番前来,要想不被人认出,是万万不能的了。
不过转念一想,顾闳中也有些释然,韩府的宾客三教九流都有,凭什么他顾闳中就不能来呢,再者说,密室颁诏,除了皇上,也就是他和周文矩两个人,谁又知道他是负了特殊使命的呢,若是鬼鬼祟祟的,反倒让人生疑,既然被韩熙载认出,也就不必遮遮掩掩,大大方方尽情享乐才正常,只不过这身家臣的装束,实属弄巧成拙,有点辱没了身份。但愿韩熙载认为这只是画家的一种怪癖,不朝别的方面想罢了。
李 姬
李姬的出现,险些使顾闳中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他一定上前和她说几句话,自从上次相见,顾闳中还不清楚李姬对自己的印象如何,但在心中,早已把她默念了千百回。
顾闳中认识李姬,还是因了画的缘分。那是在去年,皇上传下旨意,吩咐他创作一幅《宴乐图》。这个题材,前辈大师已有佳作问世,此番再画,如何能脱人窠臼,他构思许久,起了数稿,却始终不能满意,尤其是乐伎们的婀娜多姿,虽能勾画出动作,却失了神采,顾闳中自视甚高,绝不会将不满意的作品拿出示人,更何况这是圣上交办的事。无奈中,他突然想到了认识不久的教坊副史李家明,何不去教坊一探,说不定能找寻到灵感。
教坊这机构由来已久,听说是唐高祖李渊时设置的,说白了就是皇家歌舞团。朝廷办事自有排场,不论是祭祀朝会,还是岁时宴享,演乐是必不可少的。到了玄宗朝,遇上个风流天子,吹拉弹唱,样样在行。所以此时教坊最盛,豢养乐工达数万人。如今南唐的小朝廷,虽远没有大唐强盛,但当今圣上的风流倜傥,却也不输给李隆基。这教坊的规模虽然不大,可地处妩媚江南,丝竹之乡,不乏乐坛高手和俏丽女子,加上后主的眷顾,所以也是蛾眉接踵,群贤毕至,成了南唐一道靓丽的风景。教坊也不负圣上的厚恩,尽管朝廷风雨飘摇,他们依旧随着皇帝赏花行宴,将那紧张的气氛演绎成歌舞升平。直到南唐降宋,皇上仓皇辞庙之时,他们还尽职尽责,为他演奏了最后的别离歌。当然这是后话,此处按下不表。
教坊位于皇宫西侧的巷内,是个三进的大院子,顾闳中来到门前,门房通报了,不一会儿,见李家明匆匆地赶了出来,双方见礼,顾闳中说明来意,李家明言道,这教坊虽不是什么紧要的地方,但也从不许外人随意出入,但对顾兄除外。既然顾兄是为圣上作画,想看什么尽管对弟吩咐,说罢,便引着顾闳中向院内走去。
唐朝的教坊,分左右两处,左多善歌,右多善舞。南唐没有那么排场,歌舞都在一个院子里。恰好端午临近,宫廷要开盛宴,教坊正在紧张排练,笙歌竹管,不绝于耳。李家明带着顾闳中,先看了霓裳院,又看了丝竹堂,果然是满目绿鬓金翠,肌白如脂,横笛竖箫,燕舞莺歌。顾闳中以往在宫中也看过演乐,不过,以他的身份,只能在堂下远远地望着,哪像今天这样一近芳华,乐伎们演奏时的眉目表情,不同拍节所用的指法,全都看得一清二楚。顾闳中记忆力甚好,所见的一切,如同有支笔在心里画着,慢慢地,一幅画作就逐渐成形了。
前院看过,顾闳中又随李家明跨进二门,忽听得偏院传出了一阵琵琶声,顾闳中寻声走进去,只见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海棠树,花团锦簇,粉中带翠,开得正盛,树下一位女子,正在弹奏琵琶,她身穿一件粉绿的短襦,素白的长裙,像海棠花般的洁净素雅。只见她杏眼低垂,朱唇微抿,兀自沉浸在乐曲声中。不知是琴声打动了花,还是花羞煞了人,一阵微风吹过,数点花瓣伴着琴声飘然而下,有几片恰好落在她的云鬓间,其余的散在脚边。这分明就是一幅绝妙的图画,顾闳中不禁看得呆了。
女子发觉有人观看,停了手,抬起头,脸上露出不快之色。李家明赶快上前,向她介绍了顾闳中的来意,接着又对顾闳中说道,这是舍妹李姬,顾闳中揖手致礼,寒暄几句,问道,姑娘刚才弹的,可是《雨霖铃》吗。李姬见顾闳中通晓音律,眼中一亮,含笑答是,李家明道,看来顾兄除了绘画,音乐也挺在行,就请妹妹再弹一曲,让顾兄猜猜是何曲目。
李姬坐下来,摆了摆衣裙,试了一下音,转腕拢弦,就开始弹奏起来。顾闳中听出,这次她弹的是《昭君怨》。一开始,顾闳中还在认真听琴,可没过多久,他的注意力就完全被她的一双玉手给吸引住了。李姬人美,但那双在琵琶弦上腾挪拨弄的手更美,尖尖透笋,纤纤倚玉,拨弦如兰花吐蕊,揉弦似琼树分枝,人们常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嫩者聪,尖者慧。宫内粉黛三千,比李姬容貌漂亮的,不在少数,但能比得上她这双手的,还真没几个。此时,与其说李姬在拨动琴弦,还不如说在拨动顾闳中的心,他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想把那双手揽在自己手中,感受那种细腻滑嫩。
李姬一曲弹罢,见顾闳中仍在痴痴地望着自己,不觉红了脸,轻轻地咳了一声。顾闳中这才回过神来,连声称赞,李家明早看出些端倪,笑着说,难怪顾兄入迷,不是我这作兄长的夸奖自己的妹妹,若论琵琶技艺,在当朝,能超过她的恐怕也没有几个人。
几个人又说了会儿话,顾闳中起身告辞,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只见李姬仍抱着琵琶,呆呆地望着自己。李家明见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回到家中,顾闳中很快就完成了《宴乐图》的创作,皇上看了,甚为嘉许,给了“妙品”的评价,并令收入宫中。顾闳中得了赏赐,却顾不上高兴,因为他的心思,全都放在另一幅画的创作上。他要画李姬,把那个美好的形象,永远留在绢上,时时伴随在他身旁。若只画李姬一人,怕别人看到问起,颇多麻烦。他便根据白乐天的诗意,画了一幅《琵琶行图》,画中的女子,不用说,就是李姬,而白居士,则画成了自己。顾闳中把对李姬的思念,一点一点地从笔尖流露出来,在这个时候,他觉得作为一个画家是幸福的,除此之外,恐怕没有任何一个职业,使他能够将心底的愿望,变成可视的形象。羊毫笔在素绢上轻轻地划动,李姬的眉目身躯玉手慢慢地显露出来,顾闳中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小心,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他觉得,自己是在用笔,轻柔地抚摸着李姬,生怕哪一笔不用心而触痛了她。
顾闳中年过三旬,数年前,青梅竹马的妻子因病去世,他悲痛欲绝,便离开伤心之地,四处漂流,后来经师兄周文矩的介绍,来到南唐画院。在这里,他潜心作画,借此摆脱心里的忧伤,他超凡的画技很快显露出来,受到皇上的赏识,同时在朝中也拥有了一批追捧者,俸禄自然宽厚,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周文矩劝他再成个家,但他觉得自己心如死灰,不会再掀起感情的波澜,就一直没有答应。但是,李姬的出现,竟如春风吹开了冰河冻溪,压抑已久的情感又涌动流淌起来。
《琵琶行图》画好后,顾闳中把它挂在卧室里,秘不示人,只是在夜阑更深之时,对着它默念心中的祈祷,然后带着美好的希冀进入梦乡。
后来,顾闳中又约李家明喝过几次茶,拐弯抹角地询问李姬的近况,可不知为什么,李家明明知他的意思,却总是支支吾吾,仿佛有些难言之隐,弄得顾闳中好生郁闷,想要表明心意,又怯于说出口,只好悻悻而归。
没成想,今日却是在这种场合遇见李姬。
温柔之乡
李姬一曲弹罢,众人皆鼓掌喝彩。李姬收了琵琶,不知转到哪里去了。几个侍女上前,将座椅挪到旁边,空出了一片场子,抬上来一面羯鼓。韩熙载下了床榻,脱去长袍,挽了衣袖,持着鼓槌,开始敲击起来。人群中跳出来一个苗条的女子,随着鼓点翩翩起舞。这女子年方十五六岁,娇小玲珑,活泼敏捷。她身着石青色衣,窄襟长袖,白锦裹身,系以玉带,更显得艳秀异常。顾闳中向旁边人打听,方知是韩熙载最宠爱的舞伎王屋山。
鼓声时快时慢地响着,和着舞者璎珞珠串撞击声,使全场的气氛热烈起来。王屋山扭动着腰肢,双脚轻盈地跳动,两只长袖上下飞舞,就像白鹭扇动翅膀,顾闳中知道,她此刻跳的是唐代著名的歌舞大曲“绿腰”。这是一种软舞,最能体现女人曼妙的身姿,唐人用“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的诗句来赞美这种舞蹈,可顾闳中觉得这些词都不足以表现王屋山的妖媚,敛肩、含颏、掩臂、摆背,抛袖投足,左右往返,似行云流水,连绵飘逸,随着她拧腰、松胯,身体形成“三道弯”,使迷人的曲线纤毫毕现,宛如杨柳御风,吹得人春心荡漾。虽然教坊中能跳此舞者不乏其人,但和王屋山一比,就少了些味道。他暗叹,韩熙载从哪里寻到这样一个精灵,举手投足,竟能勾人魂魄,难怪最得宠幸。
鼓声渐渐地急促起来,那韩熙载竟是把击鼓的好手,他头不动,膀不摇,鼓槌如雨点般落下,丝毫不乱。王屋山随着鼓声旋转起来,越来越快,眉眼都看不清了,就像一株风中的兰花。众人有的击板,有的鼓掌,响成一片,突然鼓声骤停,王屋山屈腿侧身,稳稳地立在场中,颊晕红潮,娇喘如丝,秋波斜睇,送到韩熙载脸上。
王屋山舞罢,韩熙载丢下鼓槌,显得有些累了,几个侍妾扶着他到内室歇息,其他的人霎时也不见了踪影,顾闳中一下子失去了目标,便像个没头苍蝇四处寻找。灯光摇曳,烛影摇红,半明半暗之中,能够隐约看到男女杂处,不时传来嬉笑之声。他不敢走近观瞧,顺着回廊也转到内室外。暖阁门上,挂着黄色的锦幔,走近前,听见里面韩熙载和侍女们说话的声音,莺莺燕燕,娇声细语,他想偷偷地看看,却又犹豫再三,听琴、跳舞那些场面,就是给人家看的,可这“私亵”的场景,岂是可展示的,偷窥到床笫之间,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若是人家衣冠不整,或者正在干着张敞所说的甚于画眉之事,自己岂不尴尬,将来汇报的时候,这场景画还是不画,他感到左右为难。但心里升腾的一种欲望又使得他不能罢休,想到是奉诏窥私,即便是下作的行为,也是为了君王的利益,有何不可。找到了这种解释,胆子略有些壮了,他抑制住乱跳的心,用颤抖的手将帷帐拉开一条缝,向里面看去。
帷帐下,他看到了一张巨大的床榻,四个侍妾坐在里边,酥胸略袒,宝袖宽退,正在说笑,而韩熙载坐在边上,王屋山端着一盆水,让他净手。韩熙载随便洗了几下,便靠在榻边闭目养神,也不理睬那几个侍妾。看到如此场景,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心里有些侥幸,也有点遗憾,回到前堂,发觉自己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红烛摇曳,在那些金属器皿上投下怪异的光,屋里长长的条案上,酒菜罗列,鲜果杂沓,顾闳中取了一杯酒,慢慢啜着,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大概没有哪个画家,不对漂亮女人感兴趣,更何况顾闳中这个单身的男人。初进韩府时的恐惧,已经渐渐地被浓浓的温柔气所融化了。自从妻子去世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女人,每日孤守清灯,只是在回忆中默念着曾经的温存,哪想到今日一下子掉进了脂粉阵,目力所及,尽是曲眉桃颊,丰肌秀骨,让他感觉到一种难以抵挡的诱惑和刺激。这里的女人,有着超乎常人的奔放与热情,她们大方地与男人们说笑,身体紧贴着客人,让人感受到她们的香气和温暖,有时还放肆地动手动脚,和客人嬉闹成一团。顾闳中虽然只是个看客,仍然禁不住脸红起来,他不知道如何与这样的女人打交道,以至于嘴唇发干,两腿禁不住微微颤抖。他对自己的胆怯甚至有些愤怒,转而对那些放荡的男女产生了一丝嫉妒。
和女人们的风骚相比,韩熙载的神情却让顾闳中感到不解,他有些郁郁寡欢,表情凝重,不管周围的人如何喧闹,他始终是淡然处之,不笑不怒,好像这一场酒会就是为外人准备的,与自己无关。和人们传说的轻佻之举大相径庭。
顾闳中正想着,一群人拥着韩熙载又走了进来,只见他换了一身白色的长袍,敞着胸,手里拿着一把蝉翼纱的蒲扇,几个侍妾搬来一张胡椅,韩熙载盘腿坐到上面。宾客们就像从地里钻出来似的,顷刻又挤满了屋子。顾闳中知道,下一场演出即将开始。
忽听得一阵环佩叮当,兰香漫溢,只见五个歌女鱼贯而入,手持笛箫等乐器,坐在绣墩之上,李家明拿了一副牙板,轻敲两下,先是一阵低沉的箫声响起,幽幽咽咽,似从悠远的地方传来,慢慢的笛声跟了上来,轻盈虚飘,她们吹奏的曲子,顾闳中并不陌生,是东晋大将军桓伊所作的《梅花三弄》。
再看这五个女子,高矮胖瘦竟是一般,丰韵娉婷,容态华丽。想必经过很好的训练,虽是五人合奏,却是浑然天成,箫声深幽,笛声空灵,不急不躁,气息均匀,显得圆润、柔和,仿佛夜色中吹过一缕微风,轻柔地掠过耳边。只见韩熙载微闭双眼,轻摇纱扇,沉浸在乐曲之中。顾闳中注意到,他摇扇的动作,竟暗合乐曲的节奏,那些歌女虽然眼睛看着别处,但好像被他指挥着,乐曲的起承转合,丝毫不差,顾闳中暗想,难怪这些歌女训练有素,她们的主人,原本就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韩府的夜宴之所以出名,也不光是纵情酒色,其歌舞演奏的水平,并不在教坊之下,金陵城里的达官显贵广蓄妓妾的不在少数,但就演艺而言,能达到韩府水平的,还真是不多。
《梅花三弄》飘渺天成,连绵不绝,在淡雅古朴之中,又透露出一种萧索悲凉的意味,与这浮华的场面不甚相合。再看韩熙载,也是神情忧郁,心事重重。这让顾闳中颇费心思来揣摩这位主人公,面对着清音佳丽,却面带愁容,是司空见惯,还是别有隐情,
韩熙载的声名似乎都与女人有关,尽管他初来南唐时,人们说他有“当长驱以定中原”的志向,但他最出名的政绩,也不过是为中主李璟使了一出“美人计”而已。那是后周派了大学士陶榖以抄经为名出使南唐,而实际目的,却是为吞并南唐收集情报。这陶榖也是有些本事的,说起话来,引经据典,暗含嘲讽,南唐大臣们竟无人能对,弄得李璟丢尽了面子,却又无计可施。还是韩熙载出面,他派了歌女秦蒻兰假扮驿馆仆人之女,旧衣竹钗,每日洒扫庭院,引起陶榖的注意,又为他端茶送水,铺被更衣,尽呈媚态,遂成缱绻之好。这陶榖也是多事,情犹未尽,提笔写了首《春光好》送给蒻兰。哪知第二天李璟宴请陶榖时,席间宫女唱道:
好姻缘,恶姻缘,奈何天,只是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瑟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陶穀听了,大惊失色,原来正是自己昨日所作。再看那歌者,虽装束大变,眉目依然,不是蒻兰还能是谁。陶榖方知中了计,只好灰溜溜地回了后周。韩熙载为南唐争了面子,虽然不是用什么光彩的手段,但毕竟为李璟解了围,皇上因此为他赐紫,又将他提了两级。
比起他的政治才干,韩熙载的风流放纵就更加出名。也难怪后主嫉妒,韩熙载伟岸的身材,长垂的美髯,旷达的风度,相比起南国男子的秀气,更容易引起女人们的青睐。他在府里养了数十名妓妾,整日笙歌欢宴,宾客来临,身边都有佳丽接待,一时间,韩府竟比秦淮河的名声还要大了。这引起了皇上的不满,他把韩熙载叫来,说他“率性自任,颇耽声色,不事名检”,并罢了他的官。韩熙载望着这位年轻的皇帝,没有申辩,回家立刻遣散了所有的妓妾。后主很高兴,认为他还是听话,马上宣旨让他官复原职。谁知韩熙载没过几天就把那些妓妾全都找了回来,照样行乐,而且更加变本加厉。他将自己的俸禄全都分给了妓妾,弄得自己身无分文,然后穿着破衣服装扮成盲叟,拿着把独弦琴,由门生舒雅扶着,到各个妓妾门上去乞讨,妓妾们大呼小叫,得意非常,全无上下之分。
其实后主比韩熙载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时常微行娼家,喝醉了就在人家墙上胡涂乱写,听说还和小姨子通奸,闹得朝野上下沸沸扬扬,由他嘴里说出来“不事名检”之类的话,简直就是自我讽刺,难怪韩熙载阳奉阴违,表面上给足了后主面子,背地里却依然如故,后主知道了,叹了一声:孤亦无如之何矣,也就没再说什么。但他对韩熙载仍不放心,这才有了命顾闳中周文矩窥探之举。
夜渐渐地深了,“三弄”也进入了尾声,韩熙载有了一丝倦意,一个侍妾上前悄声说了些什么,只见他扇子一挥,演奏就停止了,几个侍妾又将他扶下更衣。
接下来的场面让顾闳中有些目瞪口呆,只见那些宾客一人搂了一个侍妾,卿卿我我,好不亲密。有的相拥着往后堂去了,有的就在大堂之中,交杯饮酒,肆意调笑。朱铣怀中的那个,竟搂着他的脖子,嘤嘤地哭泣,朱铣温言抚慰,那情景好似一对久别的情人。顾闳中不明白,侍妾们难道就像这酒桌上的菜,可以让人随意享用?韩熙载虽然放荡,但这里毕竟不是秦淮河,怎么会允许别人在眼皮底下与他的女人私会调情,同床共寝。
顾闳中突然想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李姬了,此刻,她会在哪里,虽然他知道,像李姬这样的乐伎,是卖艺不卖身的,她的清纯,可以从琴声中听出来,无奈在这样一个糅杂的场所,怎不让人为她担心。
顾闳中不忍再看下去,他担心自己脆弱的神经无法接受这刺激的场面,便一个人悄悄地溜出了府门。“天阶夜色凉如水”,金陵城里已是死一般的宁静。夜风一吹,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他嗅到衣服上酒气熏人,便将外套脱下扔了,这才如释重负地向家里走去。
丹青
顾闳中吩咐家人,这几日一律闭门谢客,他选了一卷上好的双林绢,裱在画框上,命书童取来乌衣井的清水,准备好笔墨,用乳钵将石青、石绿、硃砂、赭石、珠白等颜料细细地研好,浸润了胭脂、花青、藤黄,一切准备就绪,顾闳中却迟迟不能进入绘画的状态,心里总是觉得乱糟糟的,几次拿起笔,又丢在一边,他围着屋子来回踱步,始终理不出个头绪。
他说不清楚自己纷乱的心情由何而起,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像以往那样思如泉涌。是奉诏窥探带来的屈辱,还是以画告密而感到的无奈,这些当然都是扰乱思绪的理由,但还不是最重要的,当书童不小心将胭脂水洒在衣衫上,宛若朵朵桃花的时候,顾闳中恍然大悟,使他久久不能平静的,原来是韩府里那些娇艳的女人。一闭上眼,樽俎灯烛间那些蛾眉朱唇酥胸粉臂就在脑海里来回乱晃,使他心旌摇荡。
顾闳中有时很羡慕师兄周文矩,有一次被他拉到秦淮河的花舫上喝酒,见到他与歌女们打情骂俏,呼三喝四的,俨然一副魁首模样,家里也养着几个侍妾,每逢作画,便有红巾翠袖,添香研墨,他老兄兴致倍增,笔下生风,画也充满着灵气。而自己就不行,面对着红粉佳人,心里想着放纵一下,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别说肌肤相亲,就连碰一下都不敢,直弄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歌女们见他羞涩,反而上来动手动脚,肆意调笑,还是周文矩给他解了围。他没有洁身自好的坚定,因为在淫风弥漫的金陵城,对女人的追逐并不会受到舆论的谴责,可不知为什么,在女性面前,他总是感到惶恐和自卑,而且,女人越是漂亮,他的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不过,他把内心的渴望,都融入了画中,在笔下宣泄着对女性的爱慕。周文矩曾经打趣地说,自己的画虽美,但把话都说尽了,而顾闳中的画“貌美之外,别有情姿”。
作为人物画家,画男画女都很正常,只不过在以往的创作中,多半是表现他们的单独活动,男人们勘书、会棋,女人们捣练、赏花,即便是在一起,也是各有各位,授受不亲。男女糅杂调笑纵情的场面,别说顾闳中是第一次画,就连前辈的传画中,也没有见到过。如今,他却要冲破规范,将“私亵”隐秘的场面呈现出来。原来他的紧张与不安,与在韩府里偷偷揭开帷帐的那一刻是相同的,即将展示的夜宴,同时也在展示他偷窥的过程,人们不光在画上看到韩熙载的所作所为,也能看到他顾闳中的鬼鬼祟祟。这种创作心态,对于他来讲,是前所未有的。但愿这份密折,后主看过就把它毁了,不要再让第二个人看到。
他在画室里点燃了一炷香,端坐在榻上,清理着思路,虽然后主布置的任务不甚光彩,但如何表现则是画家自己的事。细想起来,这夜宴的场面还是很有可画之处,烛影下的红裙,飘逸的舞姿,歌女们的纤手云鬓,顾闳中甚至想到了怎样去组织线条,画家一旦进入细节的思考,有时甚至会忘记了作画的初衷。渐渐地,他的心情平复下来,脑子里就只有那幅裱好的素绢。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构图,韩府的夜宴通宵达旦,宾客众多,一会儿听琴,一会儿跳舞,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如此多的内容,在一幅画中应怎样表达。顾闳中思忖良久,采取了长卷的方式,他将夜宴的过程分成了五个部分,分别是听乐、观舞、歇息、清吹和宴散。人物当然是以韩熙载为核心,这是君命,尽管他对女人们有更大的热情。从情感上讲,他并不愿意把李姬画上去,让自己心中圣洁的女神处于这种糅杂的场面之中,但若不画,夜宴的内容就会有很大的缺失,因为周文矩也负有同样的使命,他的画中有,而自己的画中无,到皇帝那里是不好交差的。
总体的框架一确定,接下来的步骤对顾闳中来说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任何一个看过《韩熙载夜宴图》的人,都会对顾闳中的智慧表示钦佩,他巧妙地将屏风、帷帐、几案、床榻,分割开不同的场景,既独立成章,又相互连接,时间和空间交融成一体,很自然地展现了夜宴的全过程。
更惊人的是他的记忆力,难怪后主会派他做间谍,夜宴上的几十个人,不仅相貌特征历历在目,就连他们服装衣帽式样,甚至头上的簪花,织锦上的花纹都记得仔细,更不要说那些家具、摆设、乐器、酒器,凡他所见,竟然丝毫不差地印在脑子里。
他在纸上打完草稿,誊到绢上,然后用自己最擅长的铁线描,细细地勾画人物。韩熙载的形象是好画的,因为他的长脸美髯,丰颊圆鼻,实在具有典型性,但如何表现出他郁郁寡欢,略带庄重的神情,着实让顾闳中费了一番功夫。解决了韩熙载的形象问题,其他人就相对好办一些,然后,顾闳中就可以把精力,全都放在自己喜爱的女人身上。
顾闳中取了一方丝帕,垫在手腕下,用他最喜爱的紫毫笔,一丝不苟地勾描着,懂画的人都知道,这铁线描最吃功力,不仅粗细要均匀,而且气韵得贯通,不浮不滞,同时还能很好地表现出物体的质感,丝帛的轻柔,床几的坚实,毛发的细密,五官的神态,全都凭这单线表现出来。若没下过真功夫的人,勾的过程中手稍微一抖,就成败笔,画就没法看了。
顾闳中茶饭不思,足足用了三天时间,终于将线稿勾完,摆来观瞧,果然是满篇笔走龙蛇,心中暗自得意。接下来便是晕染和上色。工笔画的成功,在于耐心和细致,切忌心浮气躁,急于求成,一步到位。尤其是那些重色、艳色,需层层加染,使之既有深度又有透明感,否则颜色呆滞,画就失去了灵气,称不得上品了。他取了两只羊毫笔,一只蘸淡墨,一只蘸清水,将人物手脸衣褶各处染出凹凸,增强结构的体积感,渐渐地,一个个人物开始清晰地显现出来。这一道工序完成,接下来就是上色。
羊毫笔饱蘸着颜色,在绢面上轻扫,仿佛能听到一种沙沙的声音,作为画家,此时心底里会涌出一种愉悦,仿佛越过了崎岖的山道,在平坦的草原上徜徉。画面的颜色,一层层地加深,浓淡相间,黑白对比鲜明,显出丰富的层次。翠衣红裙,绚丽清雅;蝉纱披帛,轻盈剔透;云鬓罗髻,浓密蓬松,尤其是韩熙载的那一缕长髯,根根透肉,飘逸潇洒。此时的顾闳中,在画面上找回了自己的本色,游刃有余地处理着一切……
尾 声
顾闳中日以继夜地作画,其间后主几次派人催促,搅得他心烦。这一日终于画好,递了上去,哪知更烦的事还在等着他。原来后主看完画后,竟把它赐给了韩熙载,说是“使其自愧”。贬官都不能改变他放荡的习气,看一幅画又能怎样,听说“熙载视之安然”,根本不当一回事,但可苦了顾闳中。虽说夜至其第是奉了皇帝的诏,不是他成心与韩熙载过不去,但在韩熙载眼里,他顾闳中算是个什么东西呢,明为画师,实为谍探,说白了就是皇上的一条狗,这与他一向追求的高逸的画境背道而驰,今后,还有什么资格和人家谈经论道。再者说,韩熙载在朝中党羽甚多,不少高官显贵社会名流都是他夜宴的座上客,这一幅画,等于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无论哪位动动手指头,他一个小小的待诏都是吃不消的。
顾闳中如坐针毡,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凭自己的技艺,到哪儿都能混上一碗饭吃。况且南唐这小朝廷,外有大宋的虎视眈眈,内有党争权斗,相互倾轧,君不像君,臣不像臣,亡国乱象已显,甭看后主仍然日日笙歌宴乐,实则自我麻醉,苟延残喘罢了,一旦北宋大兵压境,玉石俱焚,恐怕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了。
如今到哪里去呢,顾闳中想到了富春江。还在他四处漂泊的时候,就和朋友一起游历过,那里风烟俱净,天山共色,江水清澄,千丈见底,令人望峰息心,窥谷忘返,从来就是一个隐居的好地方。当时顾闳中站在严子陵钓台上,曾发出“奇山异水,天下独绝”的感叹,也有过他年在此建一茅庐,与山水为伴的念头。尤其对画画的人来讲,这里处处皆景,登山涉水,揽异探幽,万般造化,一辈子都画不尽。况且顺水可到杭州,卖画也不成问题,生活会有保障。
想到此,顾闳中竟然有一些兴奋,但当他抬眼看到墙上挂着的《琵琶行图》时,心里马上又苦涩起来。书剑飘零对于顾闳中来说,本不是难事,可李姬怎么办呢,难道刚刚寻觅到的佳人,就这样轻易地放弃吗。但此去山高水低,前途未卜,又何以保证给李姬安定舒适的生活。顾闳中左右为难。他找到了李家明,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打算。李家明叹口气道,我何尝不知顾兄对舍妹的一片情意,李姬能够找到顾兄这样的人也应是她的福气。只不过南唐虽然颓败,后主却是对我们兄妹有恩的。俗话说,食君禄,报君恩,不到最后,我们是不会离开金陵的。如果顾兄相信缘分,当我们实现了自己的承诺,又还活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见面的。
李家明的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顾闳中暗想,虽说是卖艺之人,地位低下,若论起做人的品行,却比那些高官显贵们要强得多。顾闳中告别了李家明,独自走在昏暗的街道上,心中好不悲凉。他没有理由改变李家明的想法,更无法带走心爱的人,一切,只能听任命运的安排。刚刚下过一场小雨,脚下的石阶变得湿漉漉的,这座城市似乎预感了他的离去,变得凄冷而陌生。
秋风萧瑟,枫林如丹,在浩瀚的太湖上,雾霭茫茫,一叶扁舟,向南驶去。顾闳中头戴斗笠,独坐船头,望着舟畔激起的浪花,心中仍是百感交集。打定了离去的主意,他便向后主递了一份折子,说想到太湖写生,准备创作一幅《烟波浩淼图》,没想到后主很快就准奏了,还说了几句望早日归来的话。顾闳中遣散了家童,收拾好了画具和几件简单的行李,一个人悄悄地上路了。临行前,他把《琵琶行图》包裹好,托人送给了李家明,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心迹。
顾闳中隐居在富春江,从人们的视线和史册的记载中消失了,在如此秀丽的山水之中,一个画家是不会寂寞的。当他最终得到后主死亡的消息时,江南早已是大宋的天下了。
李家明说到做到,金陵城破后,听说送李煜最后一程的,就是他和他的乐队。
尽管史书对于顾闳中记载很少,而我却愿意赋予他一个圆满的结局。听说若干年后,顾闳中游历西湖,行在白堤之上,忽听得水面上传来琵琶的声音,抑扬婉转,哀感缠绵,竟是《昭君怨》,李姬的演奏顾闳中已在梦里回味过千百遍了,以至于每一个细节都谙熟于心,寻声望去,在枫叶芦花深处的一艘游船上,发现了熟悉的身影。是痴心的报答,还是老天的眷顾,一切的可能,就请小说家们来演绎吧。
后 话
这已经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因为有了这幅画,顾闳中与韩熙载才没有被淹没在浩瀚的史册当中。而对于男女“私亵”的艳羡,竟使《夜宴图》成了历代画家重复创作的画题。我们今天所见署名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听说还是宋人的摹本,这一点美术史界有争论,我们暂且不去理它。这幅图能够流传至今,倒也算是一个奇迹,因为《宣和画谱》曾评说此画“已有失礼,又何必令传于世哉,一阅而弃之可也”。但没有一个人听这样的劝告,不仅阅览,还要收藏,模仿,可见人之所好,古今同理。
其实我觉得,顾闳中创作这幅画的时候,还是有所保留的。他毕竟是一个有身份的宫廷画家,由于性格的原因和对名声的考虑,对夜宴中发生许多情节只是点到为止,让人去意会,因为史书上记载韩熙载的放荡行为,要比画上表现出来的过分得多。
我们猜想,虽然韩熙载对后主的规劝之举不屑一顾,但对于这幅画还是应该喜爱的,虽说这是告密之作,毕竟出自顾闳中这样的高人之手,除此之外,还从未有人将自己描绘得如此生动。韩熙载晚年贫困,妓妾星散,也摆不起夜宴了,只有偶尔展开这幅画卷,回味一下当年王屋山的媚态和香粉堆里的纸醉金迷。
韩熙载死后不久,南唐就在北宋的大军压境下覆灭了。后主归降,从皇帝变成了北宋的违命侯,被宋太宗毒死时也才四十二岁,若不是还有那些凄美的诗词传世,他恐怕早就被人忘记了。
《韩熙载夜宴图》被当作战利品收入北宋的内府,在《宣和画谱》上有它的记载。北宋灭亡后,它落入南宋权相史弥远的手中,并在它上面盖上了“绍勋”的私人鉴藏印。史弥远去世后,他的家产被宋理宗查抄,此画便为南宋内府收藏。
转眼到了元朝,泰定三年十月十一日,集贤待制班惟志在这幅画后写上了长篇题跋,发挥了一下他的想象力,为这幅画赋予了带有传奇色彩的说明。
现在我们见到的《韩熙载夜宴图》引首部位有篆书的“夜宴图”三个大字,并不是顾闳中的亲笔,而是明成祖永乐年间的太常卿兼经筵侍书程南云所题。可见此画在朱棣心中的地位。
到了明末清初,这幅画又几次易主。先是到了王文荪手中,后来又归了梁清标,他在康熙朝曾官至保和殿大学士,收藏书画有“甲天下”之称。此外,还有宋荦、“积玉斋主人”收藏过此画。有人考证过,这“积玉斋主人”其实就是雍正朝大名鼎鼎的大将军年羹尧。他在位高权重之时收藏了《韩熙载夜宴图》,想必十分得意,获罪之后,家产被当作“逆产”充公,这幅画便又一次被收藏到宫中。
乾隆皇帝对这幅画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喜爱,他不仅手书了关于韩熙载生平的题跋,还在画上加盖了十二枚印章,可见是把玩了多次。乾隆对于书画的爱好并没有传给他的子孙,也加上大清国后来风雨飘摇,几代皇帝能力也偏弱,国事已搞得焦头烂额,哪还有闲心去吟诗赏画。《韩熙载夜宴图》与许多书画一起被封存多年,无人问津。到了溥仪退位,他把大量的书画、文物偷运出宫,运往东北。到了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伪满洲国倒台,溥仪仓皇出逃,这一批文物便散落民间,不知去向。
不久之后,《韩熙载夜宴图》现身北平,被大画家张大千以黄金五百两购得。新中国成立后,在一批文化人的努力下,周恩来总理特批了一笔“巨款”,展开了一场“国宝大营救”的活动。一九五二年,张大千移居巴西之前,他把《韩熙载夜宴图》和其他一批名画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大陆,遂使国宝不至流失海外。
《韩熙载夜宴图》结束了流浪的日子,现存故宫博物院,虽然还是在乾隆爷待过的地方,只不过物是人非,早已换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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