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松笔名梅翁。黑龙江海伦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68年入伍,因在边境执行任务遭冻伤而致一等重残。现任黑龙江省残疾人作协副主席,牡丹江市作协名誉主席。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散文诗集《拨响灵魂之羽》,诗集《心的折痕》、《长夜无眠》,散文集《自己的背影》。散文作品《太阳岛奇遇》获《人民文学》太阳岛·红博杯优秀文学作品奖,散文《独自行走》获《人民文学》“爱与和平”征文优秀作品奖。
秋天是孤独的。在孤独的沉思中成为一个季节。
季节又在前方吹响那支金黄的号角了!
那是一个上午,一个秋天的某一天的上午。我的童年恰好处在上午。我又一次遭遇了那辆铁轱辘车和一头牛。我正背着一个和我的年龄截然不能般配的大箩筐,在路边拾柴禾。
那时我还小,只有七虚岁,几乎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我渴慕大人们的一切,尤其是我的邻居丁爷爷,他的手很有力,别人都用扁担挑水,而丁爷爷却是把两只装满了水的木桶,一手提上一只,从百米外的井台连续提回四五趟。丁爷爷经常是端着大碗吃饭,并能承受更加苦重的劳动。我与其说是渴望丁爷爷的力气,倒不如说是渴望一种承受,渴望对苦难的承受。因为我生在那样的年月里,过的是那样苦的日子,好像我对苦难有着天生的敏感。 实际上,这样的世界,离一个儿童还十分遥远, 我即使是踮起脚来, 又怎么能够看到它的一点点端倪呢?
“你过来一下”,正在拾柴禾的我,听出来这是丁爷爷的粗门大嗓在唤我。丁爷爷平日里是不太喜欢孩子的,准确说是不喜欢在他身边疯闹又不听话,然后去乱逗他的牛的孩子。我知道丁爷爷的脾气秉性,他为了心疼牛,别人赶车都坐在车上,而他从来都是在地上甩动两只不太灵活的大脚板。我从不惹他不高兴,所以他也愿意和我唠些简单的嗑。
听到喊声,我虽然没有回答什么,但脚步是很急的,奔到了丁爷爷的身边。丁爷爷赶的牛车,装着满满的一车玉米秆儿, 这是可爱的庄稼生命的遗体!那时在我家乡一马平川的土地上,所有庄稼生命的遗体,都用来作燃料。丁爷爷的牛车显然是装多了,那头心爱的牛被埋葬在金光闪闪的玉米秆儿之下。我走到近前,见到里侧车轱辘陷进一条小沟里了。丁爷爷让我在前边牵着牛,他用后背扛起半个车身,双手反扣住里侧车轱辘,边抬边喊:“驾!驾!”反复冲了好多次,才算把车拉出那条小沟沟。丁爷爷只是在我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笑眯眯地又赶着牛车往村里走去。
我记忆中,村里人为了这个收获,足足盼了一年。真正的颗粒都收完了,剩下各种庄稼的秸秆,让村里的牛车、马车,人背肩扛的男男女女,还有老人孩子,挤满了通向田野的土路,就像一条不倦的河流,从早到晚地流淌。这成了秋季惟一的奇迹!用现代人的说法, 那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马蹄的急急的声音、牛蹄子笨重而迟缓的声音、鞭子的清脆的声音、车夫小调以及干涩的咳嗽和孩子的哭闹声, 都一次次从我的身边经过,并不断地重复着。马或者牛的一两声偶然的响鼻和喷嚏,把秋末的气氛渲染得幽默诙谐起来。
上午的事物都是柔和的、上升的,有如大自然所预示的那样。人们的精神头儿似乎也有点邪,上午还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可一到下午就打蔫儿了。不光人是这样的,就连那牛马也跟着学。我站在路边,仿佛能够听到上午的均匀呼吸。那移动着的方方正正的秸秆垛子下,的确隐藏着生活的秘密。我还不能够揭示它,可我已看到了车子走过时的巨大影子,菱形的影子,每一个影子幽暗、规整,有着美的边角。这些整齐的轮廓擦过我的身子,既没有什么大的声响,又让人觉得凉爽,对于秋天将尽的时光之中一个拾柴禾的孩子, 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享受,让你怀疑它是上苍脱手而出的施舍。
丁爷爷那辆铁轱辘牛车又过来了, 这大概是第二趟了吧?这是一种古老的牛车。车轮上钉满了一片片铁瓦和一根根铁钉,长时间与大地摩擦,那铁瓦和铁钉被磨得锃光瓦亮。其它的一切都是木制的,发出吱呀之声。那时候,几乎所有的马车都换成了胶轮,但牛车依旧保持着这种古老的形态。或许这样的车辆才与牛的苍老容颜般配,要么是人们故意以这种方式抵消掉牛的剩余力气。总之,铁轱辘牛车既让人伤心又让人怀旧。只是一个孩子还没学会这样。两个车轮之间恒久不变的距离,从古代延伸过来,并将延伸到哪里?真是固执的真理。我再次看到了略微缩着脖子的丁爷爷,他走在牛的里侧,并在车辕后端拴上一根套绳,丁爷爷不时地要拉上一段,尤其是遇到上坡路时他怕累着那可怜的牛。丁爷爷的牙齿只剩下几颗了,咧着大嘴时,像个刚刚换牙的孩童。他常常抿着嘴笑着,连他自己也不知笑什么。而他所驾驭的牛,缓缓地走着。听着这破车吱吱的声响, 跟他脸上的笑容并不相称, 那可能是某种诅咒。
丁爷爷是个孤独的老人。二十多年前,他的老伴儿因患痨病逝去后,再也没有续上姻缘。在农村,没有人愿意嫁给一个穷得叮当响的穷光蛋。丁爷爷的脸上布满皱纹,就像一团让人揉皱了的脏巴巴的破布。 那同样是一颗头颅!一边赶着牛车一边还拉车并哼着小调的头颅!我看到丁爷爷赶的车,车上的秸秆垛晃晃悠悠,没走几步远,突然车子一扭闪,整个秸秆垛坍塌了。丁爷爷的身子的佝偻之形整个地露了出来,他揉了揉眼睛,好像刚刚睡醒,嘟嘟囔囔地骂了几句,明白了这秸秆垛的坍塌糟透了,一切都得重新来过。
这一次我主动走过去,细看丁爷爷,他显然老了。他虽然还很有力气,但他一直属于那种笨手笨脚的庄稼人,这秸秆垛子, 他原先就没有弄好。 长大之后, 我才明白, 这是一则寓言。一则多么可怕的寓言!一生中, 你必须去忙一些劳而无功的事,你必须重复你的劫难。你把秸秆垛好了,自以为很结实,整整齐齐, 规规矩矩, 可没走几步就散了架, 然后再把它重新弄好。我那时是一个拾柴禾的孩子,只看到丁爷爷汗流满面、任劳任怨地忙碌着。我想帮帮丁爷爷,可又不知从何处下手……
这是上天有意施与人的惩罚?这一切必须循环到极限?一个老人和一头牛。重复的设计。丁爷爷的眼睛是浑浊的,眼角吊着眼屎,茫然地四下张望。看到这张面孔,我就联想到了拿着牛刀的屠手。我就想到另一张铁青的、让人恐惧的面孔。他也住在我们村子里,凡是有杀猪宰羊(有时也杀马杀牛)的事儿全由他来干。他是业余屠夫,但手脚麻利,从不手软。杀猪时,先是几个人把猪绑起来,放在屠案上,这时就听到了猪的挣扎和尖厉的惨叫。屠夫的刀,一缕寒光,就像闪电那样晃了一下。猪的吼叫声渐渐地没有了,消逝于自己的血泊中。杀羊、杀马、杀牛时,大致也会是这样的。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生命的生长就是为了被杀死,你不能从任何无辜的血中寻求公正。我感到恶心,当母亲把肉菜端给我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想吃,只想呕吐。我在内心里对那个屠夫充满仇恨,我对那张铁青的、恐惧的面孔发出诅咒。成年后,我对各种肉食没有不吃的,还美其名曰地学着说:这是食物链效应。但我觉得,动物不管它在食物链的哪一环上,它们吞食对方时,都是那样简单,目的明确。而人类就复杂了,不是出于私欲就是出于贪婪,总有暴殄天物之嫌。
那个屠夫,其实也是一个十分孤独、可怜的老人。人们在宰杀畜物时都去请他,他就叼着喇叭烟前去忙活。最后免不了喝几盅,吃一顿。平日里,大人见到他顶多点点头,而孩子们见了他,就会哄地一下散去。他望着这些小飞虫一样散去的孩子们,会呆呆地立在那儿皱眉头。在我离开家乡之前,因为搬过几次家的原因,我遇到几个这样的屠夫,印象最深的还是第一个。背地里,乡亲们总有人咒他们,说是杀牛的人不得好死……
人间的爱离他们这些人太远了,就因为他们的手中握着或握过屠刀。只有最凄惨的叫声证明他们这类人活着。他们可能有妻儿老小,也可能独身一人。但他们的生命之中汲入了血刃之光,他们中的某个人也许在寒冷的夜晚望着天上的群星,宇宙充塞着一些跟他无关的秩序。一个人的死并不是融于世界,而是融于自然,融于自己就意味着脱离生命界。那就是说,当他拿起屠刀时,他已经死掉了,因为爱已与他无关。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他的被烟火熏黑的土屋没有什么人进去过。他没什么话要说。他的话要用手中的屠刀说出,回答他的是几声惨叫。这位老人,死得很突然,而且是死后几天才被发现的。那时,我就坚信这世上存在神秘的报应,一个人,你不要忽视最卑微的生命。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生命都是卑微的。这个世界,多少人就是那么平平淡淡,但又是有滋有味地活着。平常日子里,谁去注视天上的群星呢?谁去注视一颗彗星会在宇宙留下怎样的划痕?谁又去注意太阳和大地存在着怎样的联系呢?
生活那样具体,你要每天实实在在地生活。你要被某种与生俱来的沉重所压迫,你就得卑微地活着。你经常被忽视,又的确存在着。有些当官的,日子得过时,每天都被别人重视着,稍有忽略,他们都会五官错位或是暴跳如雷。我提醒一句,这些人,最好在你们的存在中,别忽视了别人的存在。为官时和日子得过时伤害的人, 等你离开官位或日子不得过时想弥补都来不及了。我们经常听说,在别人困难时帮了他一把,待这个人当了官或发了财反过来报恩的事。 就没听说当官时得罪了人,有钱的伤害了没钱的人,然后不当官了或有钱的变成穷光蛋了,再去弥补自己的过错的。你杯中之酒,已经掺入了杂质,看你是不是一个精细的人。你或许会一饮而尽,或许会把它剩下,杂质早已在时间中沉入杯底……
我的童年恰好处于上午。 我亲眼看着丁爷爷重新整理好了秸秆垛子,他又重新一边拉车一边赶车。秸秆的阴影立即又罩住了他, 像一片发黑的忧伤往事。 痛苦的劳动又一次过去了, 现在该起身了。他扬起鞭子,说,得!驾!那就是说,走吧,上路吧。这是一个忠厚老实的老人对打之不鸣、杀之不号的沉默的牛,惟一要说的一句话。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又要施以鞭子。牛,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鞭子唤醒,立即明白了被鞭笞的全部意义。丁爷爷的心地是非常善良的,他赶牛的鞭子,从来都是在空中响个鞭花就算了事, 一次都没有抽在牛的身上。这会儿,丁爷爷开始哼他的小调,只听到音调听不清词儿。他那得意劲儿, 仿佛要从轮毂之间干燥的吱吱嘎嘎里提炼出古老的幸福来。
丁爷爷将一天的疲倦纳入他的睡乡,那该是一个安安静静、平平常常的晚上。我和丁爷爷是邻居,他的好多事,我都印在脑子里。丁爷爷每天卸了车,总是带着鞭子回到自己那黑暗的房间。生活在那个年代,大部分农村人穷得真是叮当乱响,全部家当还不值百元钱。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当时的贫穷,一点儿都不过分。丁爷爷因独身一人,还算日子得过的人家呢,他虽然年岁大了,但他的勤劳是有目共睹的。丁爷爷在黑屋子里熟练地摸出火柴,借一根火柴的光亮,把鞭子挂在墙壁的一个恰当的位置上。天空中的幽光将透过小小的窗户铺到你的床铺上,让你觉得深夜如此松软、舒适和安全。月亮会像花朵那样饱满,它的汁液将溢到你的梦中,你远离大海没见过大海却可以听到生活的咆哮。这就是说,你辛辛苦苦所要求的,都已给了你。你还要什么呢?给你一片宁静的黑暗,还不够你睡觉吗?一个乡下的百姓,他的欲望就只会是这些。
窗外风声飒飒,一切都到了最后该清算的时候了。丁爷爷这样的老人,他已不再多想秋末时落叶满地的情景,他听着叶片在风中互相敲打互相拥挤就知道了结果。 这种乱糟糟的音乐只会让年轻人心里发慌,对于他,这不会是一种烦恼,叶落归根,就是这么回事。贫穷已经伴随了老人一辈子,就像他所驾驭的那头牛和破车,这两样东西必然会连在一起。一切都熟悉了:黑暗的屋墙、幽暗的油灯和墙上惟一悬挂着的艺术品——鞭子。只有睡眠他不知道,他有将近一半的时间深入到睡眠中,可他依旧离黑暗的中心很远,这是惟一探不到底的事物,他能够沉入其中,却不知道它究竟有多深。
就像他驾着牛车走在路上时总觉得路有点像河流。那些弯弯曲曲,那些坑坑洼洼,那些坎坎坷坷,最后奔腾向前的河流。只是他不会感到沉沦时的那种苦痛。吱吱嘎嘎的声音充满了他的人生,他已不再在意别的什么。女人离他很远。所谓的温馨,仅仅属于黑暗和贫穷。还有孤独。还有寂寞。陪伴他的,只有逐渐平息下来的欲望。还有弯弯曲曲的往事,但这些都淡漠了。忘了。谁会注意到或者多去想想一位老人的凄凉晚景呢?有人会说,为什么要去想呢?凭什么要去想呢?因为这些人还不曾看见他自己的晚景会很快到来。他认为,我有钱,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和帮助。事情肯定不会像他想象的那样,他忘了钱有时是不能替他跑腿的,也不能当饭吃。丁爷爷做事总是想着别人,也想得深远。或说他根本不用细想,他已养成了为别人的习惯。他认为一个人活着,就应该多做善事。平日里,当他赶着空牛车走过时,一些懂事又爱玩的孩子就跳到车上去。他不像别的车夫那样,恶狠狠地撵他们下去,而是苦笑一下。前边说到他不喜欢那些孩子,是指故意逗他牛的孩子。他为牛的付出,总是疼爱有加。这时的孩子们,不怕丁爷爷把他们拉到什么地方,反正去哪儿都是玩。
那时,在我居住的村子里,每当有孩子不太听话的时候,大人们就要板着脸严肃地说:你要再不听话,就让你去放羊!让你去放猪!要么说:你要再不听话,就让你去赶牛车!然后还要补充一句: 赶那种破牛车!我幸运我的家人从来没有用这种话来吓我。
其实,在我的记忆里,牧羊人并不是那么可怕的,赶车人也是一样,只是他们承受的苦难多一些而已。我记得童年时,我一个人呆在家乡的河边上时,我曾经在宽大的树阴下看到一个自由自在的牧羊人,他的身旁还有一条狗。一群雪白的羔羊在埋头啃啮着盛夏的草。我曾羡慕过那样的生活:捏着皮鞭呆在阴凉的地方,身躯斜躺在那儿,眼睛发呆地望着被阳光浸透了的天空,也许天上有一朵酷似马匹的云,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有广大的让人发晕的蓝。可他的眼睛还是朝那儿瞅,而他真正要做的牧羊的事情倒显得并不那么紧要了。
这是一种自由的望,一种不看什么的看。一个朴实的思想者不太复杂的思想瞬间。也许这是牧羊人最重要的生活。一条狗卧在那儿,很高贵地伸着舌头蔑视前面的一切。不像圈在家里的那种狗,一丁点声响都要惹得汪汪叫,难怪有人说是“狗仗人势”。 牧羊人在野地里提前搭起一个草窝棚, 到了适当的季节的晚上,牧羊人就睡在窝棚里。夜色像个大幕布,铺天盖地地抖落下来。 牧羊人可以悠闲地观赏某个星座。 铺在下面的麦秸光滑舒软, 整个大自然仿佛藏在幕后呜呜地响。 羊群安恬地卧在用绳网临时围起的圈里, 宏大的反刍声像水波那样震撼着梦境, 而暗夜就在草窝棚的尖顶上渐渐消散和融化。 这是那种类似于教堂的尖顶,深深地刺入均匀分布在天空的祈祷和祝福。
我还看到过牧羊人把羊送回各家时的情形。牧羊人懒洋洋地走在路上,随随便便地晃着手中的鞭子,有哪只边缘的羊要离群了,他就向羊走去,虚晃一鞭,那羊便乖乖地向羊群中心靠拢。快要进村的时候,他把手里的鞭子甩得叭叭响,这是一种表示或者是预言。它在说:“今天结束了,你们都要回家。”牧羊人在进村的时候开始数羊。他们是用鞭子去数,而不是像人们那样伸着指头,口中念念有词。他把羊排成一串,叭叭地甩着鞭子,一鞭子下去就意味着五只羊过去了。他不需要记住羊的数目,只需要记住鞭声的数目。他掌握着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数字。是的,你用不着熟记万物,你只要记住世界施与万物的惩罚就明白了一切。 以后的若干年, 我读了许多书才明白,并不是谁都能当牧羊人,谁都可以扮演这样的角色的,因为真正的牧者是上帝。我读到了《圣经》中赞美上帝的诗篇:我们躺卧在青草地上,你把我们引领到水边。回忆流逝的事物时,它一点儿都不连续,只有一些斑点断断续续地存在着。由丁爷爷想到屠夫,想到牧羊人,故事也是这样零散和零碎,但人性的光芒却像一条闪光的小河,它在我们的故事中依稀可见。
还是回到牛的话题上来。我的童年,看到很多车夫似的劳役,每天早早地就去套车,把牛或马一个个拴牢在车上,然后他们坐上车辕子, 把自己的怨气或平日里的欢欣都用鞭打的方法,施加在畜牲身上。畜牲们痛苦地边走边抖动身子,丝毫不知道人类为什么既爱它们又毫不犹豫地仇恨它们。多少次我想到,虐待一头牛,就是虐待一个老人。多少次我把牛想象成一位老人,既对它怀有敬意又对它怀有深深的怜悯和同情。牛太像一个老人了:它仿佛有点老糊涂,经常记不住什么事,茫然四顾地想使自己回忆起点儿什么,可那被回忆的东西又离它太遥远了,隔了很多的年代,那么模糊,那么飘忽不定,那么把握不住,便索性什么都不想了。它有时发发狠力,想到自己年轻时的血气方刚和年少气盛,可这一时的冲动也迅速消失于自己力所不逮的苍老步态之中。骨节已不太灵便,每只脚踏在地上,不,是每个蹄子踏在地上,都那样沉重,它所承受的重量除了身体之外,还有积淀了太久的日子。还有,还有它曾在繁重的苦役中受过的伤,还是很重的伤。它有了各种各样的病,怎样得到人的关照?念在它一生一世的付出,人类该为它做点什么呢?
一头老实忠厚的牛,它不像马匹那样,轻松地撒开四蹄,打着响鼻,奔跑着,跳跃着,既拥有人的真实的宠爱,又有青春的激情和血液。马无论在什么样的岁月里,都拥有欢乐的情感和速度。而牛就不同了,牛就是牛,永远不会是别的。你要坚守自己,就得付出代价。你不会消失于任何事物之中,那就是说,你不会取悦于任何事物,可你还必须要为自己身外的东西效命,那你将消失于自己的痛苦之中。你永远不是别的,就注定因别的而痛苦。你不是一匹奔跑如飞的马,人类又希望你成为一匹奔跑如飞的马,因而你将得到鞭笞或别的更有力的惩罚。因为你是一头牛啊。
你必须拉着一辆破车,被一个老人驱赶着,踏上最严酷的路。你甚至失去了被怜悯和被同情的资格。人类对你的生命是漠然的,因为你的生命与他们无关紧要,他们想起你时,是因为需要你的力气。他们鞭打你还是因为你的力气。他们把你关到牛棚里喂你以草饮你以水赏给你以夜晚的睡眠和反刍之中的片刻欢欣,依旧是因为你的力气。这是使你的力气源源不断地供给那辆车的惟一措施,这是一个卑鄙的计谋,让你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并且活得对他们有好处。然而,这一切一切,你并不知道。因为你是一头牛啊。
你必须与一个老人和一条鞭子作伴, 你必须与一辆破车作伴。那辆车必须少几块车板,必须成为快要散了架子的模样。那个老人必须以相应多的皱纹作为鞭打你的理由, 因为他遭逢的不幸应该有一种倾诉,他经历的风霜雨雪必须以你的肉体疼痛作为赔偿。他已经知道了人生来就必须吃苦的道理,因而要让你来跟他一道品尝人世间的辛辣。因为你是一头牛啊。
你生来就属于老年。你虽有童年,却没有青春。你的童年就是一副苍老的样子。你拥有皱纹和古稀之年的所有特征。你尽管在童年时代蹦蹦跳跳,有时无忧无虑地卧在青草地上,但你的父母已经用它们的沾满濡沫的嘴唇告诉你人世间经历更漫长的是严冬。你早早就老了,眼角沾着眼屎,就像吊着干枯了的泪滴。人们这时就有了充足的理由折磨你,以你即将耗尽的力气作为遗嘱和巨额的遗产。 一个老人有什么理由不把他所有的东西都留下呢?一个老人有什么理由拿走世间的任何一件最微小的物什呢?可是你是一头牛,你还得把自己的皮子留下,给人们制作昂贵的腰带并用它来遮挡所谓的羞耻。 或者把它制成皮鞭,反过来制服你的同类。因为你是一头牛啊……
你还能说什么呢?你不会说, 也说不出什么。 人们早已编了一句成语,叫作“对牛弹琴”。他们那么聪明,知道你不会欣赏琴声。那么,你就拉着你的破车蹒跚地向前走吧。你已经看到了,那是一些坑坑洼洼的道路,人的双脚走起来很轻捷,他们可以走得大步流星,健步如飞,而对于拉着一辆重车的牛来说,就未必是那么回事了。你拉着重车,磕磕绊绊,还要默默地拽着那片无声无息的影子,这是一种更为可怕的存在,那无声的暗影随着你移动,一刻也不离去,这才是一种真正的恐怖!
我,一个孩子,曾在一道大坡上看到过你。我看过你下坡时的样子。你不像马匹拉车时的那种神态。一点也不潇洒,也不那么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相反的,你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你没有像风筝那样拉着车飘然而下,而是一步步地挪动下来,跟走平路没什么不同,也跟平日的上坡没什么不同。你懂得抛弃年轻人的小毛病:爱好虚荣,顺境易于得意忘形和趾高气扬。你知道均匀、节奏、迟涩中含有的力量和美感。对于无知的人们,不会沉入这样的意境,他们更看重表演中的夸张和华而不实。当然,我看到你负着太重的车辆上坡时的形态。你是痛苦的。疲劳已经像一根刺那样深深扎入你的骨髓。你有着抵抗疲劳和痛苦的本性,这正是人类施与你疲劳和痛苦的理由。正像你有着弓一样的坚硬的犄角,面对虚无的影子,那种搏杀的力量只能无可奈何地消沉于茫然的眼神之内,那是一种不理解世间万物存在的理由的光,由黑暗组成,又在黑暗中虚弱地荡漾。
现在,我是在一个秋天里,亲眼看见你拉着一车秸秆在行进,是丁爷爷亲自赶车并拉车的。以前我在大坡看到你的时候,你的身后是满满一车土坯。那些能够用来建房的当地就可自产的材料,压得牛车发出即将破碎的声响,可那古老的车轮依旧哼哼呀呀地转动。牛就要上坡了,幸好你遇到了丁爷爷这样的好人。丁爷爷“噢噢”地喊着,鞭子在空中转着圈子,却引而不发。牛死命地拽着那辆破车,那车土坯太重了。丁爷爷自己也在拼命地拉, 那绳套像铁丝一样勒到了丁爷爷的肉里边。我听到那么粗的牛车的拉绳发出“嘎叭嘎叭”的声音,好像马上就要断了。渐渐地,牛大约是实在拉不动了,它已耗尽了力气,或者说,它的力量已经使到了极限。牛车停在了离坡顶很近的地方。
这时从对面赶来一个中年车夫,夺过丁爷爷手中的鞭子,接着就狠狠地抽打累得直喘粗气的牛。这鞭声不是那种虚张声势、咋咋唬唬的清脆的“叭叭”声,而是那种结实的、一下顶一下的“扑扑,扑扑,扑扑,扑,扑。”对于牛,这才是真正的疼痛,每一鞭下去都是对牛厚厚的皮肤的一次残酷撕裂。牛这时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这是它在疼痛中的最后挣扎,这里面含有祈祷和对不幸命运的苦苦求饶以及对于牛车、车夫和鞭子的愤怒、仇恨和拼死的反抗。这拼死的力量终将它自己和身后那辆破车拽上了坡顶。它岂能知道,这卑贱的哀求和拼死的反抗正好中了圈套——车夫扬着鞭子不正是为了让它做这件事吗?不就是为了激怒它并且使它发出最后的咆哮吗?它的怒火中烧和仇恨满腔所怂恿起的最后挣扎不正是把那辆破车拉上了大坡吗?车夫看到牛已冲上了大坡,得意地扬长而去,丁爷爷揉着干涩的红红的双眼,久久地呆立在那儿……
牛啊,这一切的不幸都来自你的力量。你的童年的幸福那么短暂、那么一晃而过。你根本不知道这幸福乃是人们在为图谋你的力量所做的准备。你渐渐长大,力量已经培植起来,就像小麦那样,就像玉米那样,就像蔬菜那样。你成熟了,瓜熟蒂落,人们便挥舞着明晃晃的刀具赶来,把世间的寒光一点点浸泡到你的生命之中,砍伐你,收割你,把你无辜的生命纳入那些贪得无厌的肮脏的胃,然后,把你变为粪土。这就是一切,一切一切,你不知道,因为你是牛啊。
我,一个孩子,从牛的身上悟出,有力量的生命,并不是强大的生命。这力量如果被驯服,那就是卑贱和弱小。如果你被卑鄙的手所驾驭或愚弄,你的犄角里就含有着可卑可恨的东西。这样的悲哀永远存在,就像植物里含有水分那样。我曾在村子的牛棚里看到过极度疲累的牛。它们卧在那儿,反刍着已经贮存到胃里的食物,反复咀嚼着生活本身。一盏昏暗的马灯照耀着这些辛劳了整整一天的畜类, 白天已经沉到大地的另一面,对于一头牛,夜晚的安详是它所能赚到的惟一报酬。牛粪的味儿散发着温暖的气息,牛棚的柱子上悬挂着的马灯是一种信号,提醒着明天将有更重的活儿等待着它们,因为饲养员将在夜半时分来添加草料,它们就在这马灯下蓄养力气,饲养员将在醒来之后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地看着它们,牛们会冷不丁抬起头来,偶然发现那张脸上布置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夜晚是神秘的。风凉飕飕地吹到牛们的皮毛上,白日的汗液在干燥的空气中蒸发干净,痛苦的回忆没有了,起码今晚没有了。月亮悬在半空,天空格外明净,人间的纷扰之事被宇宙澄清,一切都澄明起来。牛总是迟迟不想入睡,它们似乎感到,这样圣洁的时辰煞是难得。
我是个孩子,夜晚的一切,我不知道。但我是一个孩子,具有敏感而纯洁的想象,我对没有亲眼目睹的事物更感兴趣。我即使沉入梦乡,依旧能在梦中听到细碎的咀嚼声,我会因那声音而入迷——生活一定存在着美好浪漫的一面。 我在梦中之时,牛们肯定在以这样的咀嚼轻松地赞美生活。它们悄悄地赞美,生怕发出更大的声音,把仅存的一点幸福惊跑。而憨厚的丁爷爷,他把两只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儿,就那么注视着,就那么倾听着…… 当我现在回忆这些声音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一句古老的箴言:他以黑暗为藏身之处。
我零零散散地记述了丁爷爷的生活片断, 这绝非是闲来之笔,正是这些构成了他的生命的底色,丁爷爷和那头牛有着同等的命运。童年的一切都很遥远,惟有一些事物的斑斑点点在记忆的长河里闪闪烁烁。我从秋天的号角声里,看见了一个老人和一头牛。 这个季节带来太多的赞叹、太多的感慨,每一根金黄的叶脉上都注入了劳动者的汗水和血液。思想又一次绽裂绷紧的皮肤,心在落叶的舞蹈中向着丰收的意愿歌唱。森林起伏,人类的赞美将它们拦腰割断;天空将血液注入男人的身体,在女人的脸上留下祝愿和羞涩。又是无数只野兽在奔跑中回荡它们金黄的号角的时刻了。
经过整整一个季节的沉默和思索, 时间又把它的手伸进土里,搅动在黑暗中的无数支根。让它们在一声号音里四面八方生长成美丽的凄凉。枝干上结出无数沉思的果实,人们欣喜若狂地走进它们的忧伤。人类在这时听到了孤独的优美的乐声,在生命的那一边隐隐约约地飘动。 我在一片庄稼的尸体旁慢慢醒来,听见田野里劳作的声音,看见金灿灿的身体在阳光下汇集,形成一个坡,一道垄,他们身后的日子陷落成一道沟。每一个不可知的日子都是一滴血。 每一次祈祷都是一片血红的叶子。男人因为女人的祝愿在泥土里受孕,生长成一片林子,新林,老林,连接着,一片片的猩红,震惊我!震惊后人!
我被自己的文字吵醒,向丁爷爷和那头牛致敬!向秋天致敬!
责任编辑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