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打墙

2009-01-09 09:54
广州文艺 2009年1期
关键词:小风冷风柱子

荒 城

荒城1965年出生, 1991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北方文学》、《芒种》等刊物发表小说近40万字、诗百余首。

“柱子,不要上前屯去,听见没!”

临出门时,妈在后边喊了一声。柱子听见了,但没答应,披上大衣敞着怀就出来了。

柱子喝酒了,是爸让喝的,爸说天冷,喝点儿酒睡得实沉,柱子就和爸喝了。爸年轻的时候能喝,但现在老了,一杯六十度的小烧喝下去就迷糊了,可是柱子喝了三杯都没事,要不是妈拦着,柱子还能喝。

村街上没有人,天冷,狗们也冻得缩在窝里不出来了。各家的灯都亮着,有的人家的屋里影影绰绰的,是大人们聚在一起打麻将。柱子以前也打麻将,但是总输,就不打了,连摸都不摸了。

顺着村街一直走到了村口。妈说不让上前屯去,柱子就想上前屯去。

西北风从沟堂子里刮过来,不大,却飕飕地像线一样硬往脖梗子里钻,但是柱子不在乎,连帽子都没戴,任凭冷风在耳边吱儿吱儿地叫,执拗地往前走。

昨天,柱子在村头碰上了前屯跑山的老歪,老歪从山坡上下来,背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丝袋子,着急忙慌地往回走。柱子猜他一定是又套着什么东西了,就想吓唬他一下。

“老歪,站住,来人抓你了!”柱子大喊。

老歪吓了一跳,一磨身,差点儿没把袋子掉下来,看看四周没别人,气得骂了一句:

“傻柱子,你还管我呢,管管你自己吧,小风要走了……二虎!”

柱子说:“啥?你说啥?”

老歪说:“啥?小风过几天就上城里的澡堂子当服务员去了,再不回来啦!”

柱子说:“你瞎说,我不信!”

老歪说:“你愿意信不信,没人管你……二虎!”

老歪说完掉头往回走,柱子再喊他也不搭理。

对于自己的不信柱子也吃不准。柱子人实在,但是时间长了也转过磨儿来了。自从打完场、卖完粮,小风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再不像原来那么热乎了,柱子去了几次她都带搭不理的,连根手指头都不让碰,难道她真的变卦了……不管怎么说,到了那就知道了。

从后屯到前屯不到五里地,中间要翻过一座漫冈,过了漫冈就离前屯不远了。

冷风还在飕飕地刮,天上没有月亮,也看不见一颗星星,像要下雪的样子。已经很长时间没下雪了,地上的老雪泛着灰土土的白,四野灰蒙蒙的一片,远处的山只能看见黑魆魆的轮廓。

柱子走热了,就把大衣领子翻下来,光着脑袋往前走。快到冈顶的时候,风渐渐地大了,冷风抽打坡上的柞树稞子和杂草,发出刷刷拉拉的响声,有一股肃杀之气。柱子打了一个冷战,突然想起爷爷活着时说过的鬼打墙的事:

有年冬天,爷爷在前屯喝酒喝多了,半夜了一个人往回走,走到冈顶时,忽觉眼前一黑,有一堵墙横在了前面,爷爷想穿过去,可那墙却像胶皮一样,爷爷靠上去又把他推回来,像着了魔一样。爷爷想绕过那堵墙,却怎么也找不到墙的尽头。爷爷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知道自己肯定是遇上鬼了,就高声断喝:是哪家的野鬼,挡我的去路!可自己喊出去的声音自己都听不见。爷爷有些害怕了,想鬼肯定是怕火的,就拿出火柴划火点烟,可却怎么也划不着……爷爷一边喊叫,一边在原地打转转,直到开过来一台猴子(四轮拖拉机),车灯一晃,爷爷才又看见了回家的路。回到家里,爷爷就病倒了,一直在炕上躺了半个多月才起来。

对于这件事,柱子当时不信,现在也不信。爷爷是个酒篓子,肯定是他喝酒喝多了,找不到回家的道了。至于病倒了,那也不一定是吓的,肯定是大冷天的冻着了。

这世上谁见过鬼,人都是自己吓唬自己。

借着零星的灯光和灰蒙蒙的雪的反光,已经能隐隐看见前屯的房子了,柱子加快了脚步。

小风原是村长的儿子守山的媳妇。守山高中毕业在村里逛荡了两年,就到县里做买卖去了。做了几年买卖,腰杆子硬了,又和县里的高中同学好上了,不要小风了。为了争夺孩子,小风和村长家打起来了,最终孩子没有要回来,怨也结下了。

村里人看着村长的脸色,都不敢亲近小风。小风一个人在村里种地,想雇个帮工都没人愿意干。小风就来找柱子。

小风说:“柱子,前后屯这么多老爷们都是孬种,就你是条汉子,我才来找你。”

柱子说:“别说没用的,啥事?”

小风说:“别人都不敢帮我,你敢不敢?”

柱子说:“我怕啥?”

小风说:“柱子,你帮我干活,我多给你工钱。”

柱子说:“不要。”

柱子就去了。柱子不怕别人说闲话。

夏天的晌午,柱子和小风在苞米地里歇气,小风说:“柱子,你真能干,谁家姑娘要是跟了你,可享福了。”

柱子说:“没人愿意跟我,别人都说我傻。”

小风说:“瞎说,有你这样的傻子吗?你是心眼儿好,人实在。”

柱子说:“实话?”

小风说:“实话。”

柱子说:“小风,那你跟我吧。”

小风就笑了,小风说:“柱子,我是离过婚的,你得找一个大姑娘!”

柱子说:“我不管,我就想要你。”

小风说:“真的?”

柱子说:“真的。”

小风说:“行啊,那你就好好干吧,到时候我就跟你。”

柱子说:“算数?”

小风说:“算数。”

柱子就把小风搂过来,手伸进小风的衣服里……

进了屯子,柱子就把大衣领子裹了起来。柱子不想被别人认出来,但是却越想躲越躲不过。经过老歪家时,老歪正和一个人站在大门口哗哗往外尿热尿,看见柱子,大声说:“柱子,干啥去?”

柱子说:“玩!”

老歪打了一个尿噤,转过身来说:“横啥?就你那点儿破事谁不知道……快去吧,去看看到底是咋回事,要不你不死心!”

“你管不着!”柱子头也不回往前走。

老歪又在后边喊:“整明白喽,实在不行就给那小娘们来一炮儿,要不就白给人家效劳了,二虎!”

两个人哈哈一阵坏笑。

到了小风家,房门挂着,柱子抡起拳头砸门。

里边喊:“谁呀?”

柱子说:“开门。”

里边喊:“谁?!”

柱子说:“开门!”

里边说:“睡了!”

柱子说:“开门!!”

门开了,柱子一头闯进屋里去。

小风根本没睡,外屋灶坑里的火着着,里屋的电视机开着,炕上也没有铺被褥。

小风说:“你咋来了?”

柱子不说话。

小风说:“你喝酒了?”

柱子还不说话。

小风就不问了,端起暖壶给柱子倒了一杯水,又爬上炕把窗帘拉开,然后回过身来坐在炕沿边上,一声不响地看着柱子。

柱子也看小风。看见小风那种无辜的样子,柱子心里的某根弦突然“嘣”的颤了一下,一直别着的那股劲也松动了大半。

柱子说:“你要走?”

小风说:“啊……没有啊。”

柱子说:“老歪说你要走!”

小风说:“你听他的?我家的事他咋知道?他的话你也信?”

柱子说:“我不管,你走不走跟我没关系,我来是问你,咱俩的事咋办?”

小风说:“啥事?”

柱子说:“你还好意思问?你说到时候跟我,现在都啥时候了,你说话还算不算?”

柱子说:“是死是活你得给我个准信儿,不能再拖了。”

小风说:“柱子,你今天喝酒了,等明天我再和你说,行吗?”

柱子说:“不行,我就想今天听你说!”

小风拧不过柱子,停了一会儿,突然下了决心似的,下地把电视机关了。

小风说:“柱子,既然这样,那我就跟你说了吧,我不能跟你。”

柱子说:“为啥?”

柱子说:“你不想跟我还说那话,你耍我!”

小风说:“不是。”

小风说:“柱子,我一开始是想跟你了,不然我也不能让你碰我,你把我的奶子都捏青了,可是后来我又改主意了,咱俩不合适。”

柱子说:“哪不合适?”

小风说:“说不清楚。”

柱子说:“得了,你不想说我说,你也嫌我傻,没看上我,是不是?”

小风说:“不是。”

柱子说:“你不用犟,我知道了,你就是想哄我帮你干活,你骗人!”

小风说:“没有,你要这么想……也行。”

柱子说:“你丧良心!”

小风冷笑了一声:“良心?啥叫良心?良心值多少钱一斤?我一个人在家种地侍候孩子,人家却不要我了,谁跟我讲良心了?”

柱子说:“别说你那事,还说咱俩,咋办?”

小风说:“啥咋办?”

柱子说:“你不想跟我,还叫我干那些活,我不能白干。”

小风说:“好办,我给你工钱。”

柱子说:“我不要钱。”

小风说:“那你要啥?”

柱子说:“你!”

柱子突然想起老歪那句话,浑身的热血直往头上涌,心一横站了起来。

小风叫:“你干啥?”

柱子逼近小风。

小风叫:“你敢!”

柱子一把抓住小风的胳膊,一使劲把小风拽了起来;小风乘势扑进柱子的怀里,还没等柱子动手,就照着柱子的脸狠狠挠了一把;趁着柱子一愣怔,小风一缩身从柱子的怀里逃出来,撞开门跑到院子里,跳起脚来大喊:

“快来人啊……傻柱子耍流氓啦!”

“快来人啊……傻柱子欺侮人啦!”

邻居家正有一伙人在打麻将,听见叫声从屋里跑出来,也跟着喊:“快来人啊……看热闹啊……看傻柱子呀……”

随着叫喊声,左右邻居家院里的人都伸着脖子往小风家里看。

柱子捂着脸从屋里跟出来,指着躲在一边的小风恶狠狠地说:“你等着!”

说完,悻悻地往回走。

一口气跑出屯子,被一股冷风给吹醒了。冷风夹杂着雪花,像沙子一样打在脸上,先是针一样冰凉,后又变成了火辣辣的热……

脸上还在流血,柱子用手抹了一把,黏乎乎的,索性就不去管它了,任凭那血和雪在脸上流淌。

“缺德!”柱子大叫。

叫声刚出口就被冷风给吞没了,可是柱子不甘心,一边愤愤地往前走一边还叫:

“不得好死!”

雪渐渐地大了,四周变得一片迷茫,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窝囊!”柱子又叫。

觉得不解恨,又狠狠地补了一句:

“活该!”

雪越下越大,漫天的大雪把柱子团团围住,打得柱子睁不开眼睛,柱子就用袖子挡着,低着头艰难地往前走……

终于到了冈顶,风更大了,风吹得人站不住脚,柱子就掉过头来,顺着山坡一屁股坐到雪地里。

坐下后,风吹不着了,也不那么冷了,柱子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摸了一下伤口,血已经凝了;搓了一把脸,感觉脸皮木木的。听着头上呜呜的风声,看着眼前杂乱飞舞的雪花,再想一想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一股悲愤突然袭了上来。

柱子放声痛哭。

柱子的哭声像潮水一样倾泻而下,又被冷风撕扯得支离破碎,但是柱子不管那些,只顾忘我地哭。

夜从四面八方向柱子压下来,像一块冻硬的冰砣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压得柱子有些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风弱了,雪小了,柱子不哭了,胡乱拍了拍身上的雪,猛地从雪地里站了起来,迈开大步就往回走。可是刚走了几步,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前边什么也看不见了。

“鬼打墙!”

柱子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感觉头皮“倏”地麻了,后背“忽”地冒起一股凉风。遇上鬼了?柱子想。活人敢欺侮我,死鬼还敢欺侮我?真是欺人太甚了,我跟你拼了。这样想,柱子就急了,甩掉大衣抡起双拳就向那堵墙冲了过去……

第二天晌午,跑山的老歪在离村子十几里远的石砬子山下,发现了冻硬的柱子。村子里去人,开着猴子把柱子拉了回来。拉的人说,柱子上身只穿了一件线衣,蹲在雪窠里,脸划破了、头发立着、牙龇着、双手伸着,面前是一块饭盆大的青石,那样子像是在笑嘻嘻地烤火。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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