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2009-01-09 04:52
南方人物周刊 2009年1期

2008年,那些逝者已经远去。我们在此记住他们的名字,曾经燃烧的生命,无论生前多么平凡都是一部传奇。无论是否与他们相识,我们心灵深处都有一种共同的情感。正像约翰•邓恩所说:“无论谁死了,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因为我们包含在人类的概念里。”此刻,我们格外缅怀那些在大地震中逝去的生命。我们无法穷尽他们的名字,但愿他们在彼岸得安息,他们的亲人在此生得幸福

汶川大地震死难者(-2008)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四川省汶川地区发生了8.0级地震。截至10月8日12时,四川汶川地震已确认69227人遇难,374643人受伤,17923人失踪。汶川地震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自建国以来最大的地震,直接严重受灾地区达10万平方公里,直接经济损失超过1万亿元。中国政府希望用3年重建在8.0级地震中被摧毁的城镇和基础设施,但国际专家们认为重建时间要更为漫长。国际红十字会主席苏亚雷斯•托罗说:“挑战是巨大的,应对这些挑战将是历时多年的繁重任务。就我们的经验来看,在这种规模的地震之后,重建需要5到10年。”

章含之(1935-2008)

章含之是著名民主人士章士钊的养女。她曾做过毛泽东的英文教师,是著名外交家乔冠华的夫人,曾与乔冠华一起活跃在联合国的外交舞台上,参与中美建交会谈、尼克松访华、上海公报谈判等一系列重大活动,是1970年代我国杰出的外交官之一。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章含之陆续出版《风雨情》、《那随风飘去的岁月》、《跨过厚厚的大红门》等书。章含之的书,在红墙回忆录系列中极为畅销,可她却对友人说,不想再继续写这类回忆了,“我的书里始终没有自己。”她开始构思“为自己而作”的英文自传,直到去世前两个月被查出了肺部纤维化。1月26日,她毫无征兆地离去,留下未竟的书稿与愿望,也带走了诸多备受瞩目与争议的历史细节。(1月26日离世)

苏哈托(1921-2008)

1963年10月17日,印尼陆军造反,强迫苏加诺总统解散国会,苏哈托这位“微笑的将军”趁乱夺取了最高权力。1998年5月21日,执政30多年的苏哈托在雅加达独立宫宣布辞去总统职务。他请求印尼人民原谅他的错误和缺点。在他执政的30多年里,他的家族和亲友网络控制着几乎整个印尼经济,造就了庞大的商业帝国,为印尼带来长期的政治稳定和经济繁荣。然而,30年辉煌毁于一旦,之后印尼陷入了经济和政治危机之中,愤怒的印尼人民将苏哈托赶下了台。国际透明组织在《全球腐败报告2004》中说,苏哈托在职期间共挪用公款150亿至350亿美元,而印尼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只有695美元。(1月27日离世)

沈殿霞(1945-2008)

爽朗响亮的笑声是沈殿霞的标志之一。她出现的地方,从来都是笑声一片。有一家减肥医院曾经写过这样的广告标语:“沈殿霞进来,林青霞出去”。对于类似比喻,沈殿霞从来不乏自嘲精神,她的自信和真诚也成了她身上最打动人的品质。如果说电影和电视塑造出一个明星沈殿霞的话,那么香港无线电视台《欢乐今宵》节目则展现了一个平民化的沈殿霞。在几十位节目主持人中,她是任职时间最长的。40年演艺路,沈殿霞伴随香港市民一起成长,成为这座城市乐观一面的象征,她被观众视为家人,被业内视为演艺界的标志和榜样。(2月19日离世)

爱德华•洛伦兹(1917-2008)

1961年,洛伦兹的偶然发现,开辟了一个全新的科学领域——“混沌理论”。1972年,美国科学发展学会第139次会议上,洛伦兹发表题为“可预测性:巴西一只蝴蝶扇动翅膀,能否在得克萨斯州掀起一场龙卷风”的演讲。他认为,一个微小的初始条件变化可能导致一连串逐渐放大的改变,最终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这就是著名的“蝴蝶效应”。人们最初认为,该效应只是出现在气象预报中,后来发现,众多自然和社会现象——诸如人口的涨落、精神病的发病、心率的节奏、雪花的形状、股市的波动、汇率的变化等等——中均有“蝴蝶效应”。(4月16日离世)

柏杨(1920-2008)

日本作家黄文雄曾引用日本的一句谚语,说柏杨是一个看过地狱回来的人。他指的是1970年代台湾恐怖时期柏杨几乎被政府枪决。然而,多灾多难的一生中,柏杨始终未停笔,至今著作已过200册,遍布海内外华人社会。“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一条龙,三个中国人在一起,就成了一条虫”;“我们的民主是‘以示民主”;“窝里斗,是中国人的劣根性”——这些振聋发聩之声,当年被称作思想的酵母。犹如医生指出病症,柏杨也在多年思考后开出药方,“我曾认为中国文化是一个沉淀、腐化力极强的酱缸……现在,再度整理史籍,我更发现中国文化的基因里,一开始就缺少人权思想,从没有人权素养。要改变中华民族的气质,绝不能仰仗‘大人物动手,应先由‘小人民做起。”(4月29日离世)

艾伯特•霍夫曼(1906-2008)

霍夫曼1906年1月11日出生于瑞士北部城镇巴登,后入苏黎世大学攻读化学专业,并于1929年获得博士学位。1938年,他无意中合成了迷幻剂LSD,但当时他并没有发现它的致幻效果。1943年4月16日,霍夫曼在实验室工作时不小心将一些LSD药粉洒到了手上,随后很快出现迷幻状态,大约过了两个小时这种状态才渐渐消失。LSD随后成了1950、1960年代美国嬉皮士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1966年,美国宣布LSD为非法药物,从此这一药物在全世界范围内遭到全面禁用。对于自己这一备受争议的发明,霍夫曼一直希望能摆脱恶名。2006年过百岁生日时,他许下的愿望便是LSD能重新被用于医学研究,尤其是精神病药物的研究。(4月29日离世)

王元化(1920-2008)

王元化18岁加入中国共产党,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过国务院学术委员、上海市委宣传部长、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等。但终其一生,他的角色都是知识人。贯穿他一生的思想主线是“自由”,他最看重的学术品质是“思辨”。这从他晚年最爱读陈寅恪的书,两次用“思辨”作为著作名可见一斑。从1955年的“胡风事件”,1960年代的“文革”冲击,1980年代的卷入周扬撰写纪念马克思一百周年文章公案,以及主编《新启蒙》杂志期间的种种遭遇,直到今年年初身在病榻之上,他都没有停止过这种思辨。临终前,他嘱托弟子从一段话中“做点删节,用三四行字,写在学馆门口的石头上”。其中有这么一句:“他们(知识人)是那种为思想、为观念而生的人,而不是靠观念谋生的人。”(5月9日离世)

伊夫•圣•罗兰(1936-2008)

早在1958年,伊夫•圣•罗兰就通过Christian Dior品牌释放出一个21岁天才男孩的梦想,让整个世界为之心颤;其后,又用强势的三字母Logo“YSL”驰骋时尚界长达半个世纪,成为20世纪后半期最持久知名、最具影响力的服装设计大师。在伊夫•圣•罗兰眼中,黑色是色彩之王。他说:“所谓幸福的女人,就是穿黑裙子、黑毛衣、黑袜子,戴新奇首饰,并且身边有一个爱她的男人。”6年前隐退时伊夫•圣•罗兰说过一句话,兴许可以拿来作为他的人生总结——“为了生存,每个人都应该抱有审美主义的幻想……眼花缭乱的世界啊,最终让我冷静。”(6月1日离世)

武文杰(1922-2008)

武文杰被称作越南市场经济改革的总设计师。他在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中卸任,在2008年的越南金融动荡中离开。2007年武文杰向越南现任总理阮晋勇写了一封公开信,称越南当时正在犯的错误,和1990年代亚洲金融危机前韩国、马来西亚等国所犯的错误一模一样。如今,这个预言正被部分验证。在此之前,武文杰力推越南经济革新,逐步脱离前苏联式的经济模式,使越南每年取得8%以上的经济增长。尽管武文杰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在越战时被美军杀死,但他是越南与美国关系正常化的坚定支持者。1995年,两国实现了关系正常化。武文杰也成功协助越南与其他亚洲国家建立了良好关系。 (6月11日离世)

邵华(1938-2008)

邵华是中国屈指可数的女少将,又是新中国缔造者毛泽东的儿媳妇。1950年代初她用一台毛岸英从苏联带回的老式相机为毛主席拍照,开始学习摄影和冲晒照片,从此喜欢上摄影,连续两届担任中国摄影家协会主席。历任军事科学院军事百科研究部副部长;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七、八、九、十届全国委员会委员。毛新宇回忆:“母亲从不搞特权而是平易近人。她是从连级干部一级一级地干起来的,从来没有破格,一直到将军。”儿媳刘滨说:“妈妈经常教育我们,要把爷爷开创的清正廉洁的家风延续下去。”(6月24日离世)

索尔仁尼琴(1918-2008)

索尔仁尼琴曾是“自由世界”的英雄,因为他暴露了“东方极权主义”的可怕。尤其是《古拉格群岛》以宏大的篇幅和巨细靡遗的细节证明了极权主义除了崩溃,别无自我更新之法。他也猛烈批判西方文明的虚无与堕落,坚持自己独立判断的精神,以至于苏维埃阵营视他为叛徒,正统西方自由派嫌他顽固。生前已经无人理会的索尔仁尼琴,死时却得到国葬的荣耀。一个知识分子可以拒绝各种政治诱惑一辈子,却无法在身后抗拒政权利用他的梦想,将他树立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导师。(8月3日离世)

华国锋(1921-2008)

华国锋,1921年生,山西交城人。1976年4月任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同年10月,中央政治局采取措施粉碎“四人帮”,他和叶剑英、李先念等起了重要作用。后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1980年9月,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决定,接受华国锋辞去国务院总理职务的请求。1981年6月,鉴于华国锋在粉碎“四人帮”后推行“两个凡是”错误方针,继续肯定“文化大革命”的错误理论、政策和口号,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一致同意华国锋辞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职务。(8月20日离世)

魏巍(1920-2008)

作为文学家,魏巍广为人知的是那篇影响了数代人的散文《谁是最可爱的人》;作为刻上毛泽东时代烙印的“战士”,晚年的魏巍一直是“阶级斗争”理论的捍卫者,他主办的《中流》杂志一度影响很大。2000年,《中流》杂志就私营企业家能否入党问题,连续发表文章,阐明了不能吸收私营企业家(资本家)加入共产党的理由。晚年,网络成为这位高龄老人的新选择。他的文章频频传到“毛泽东旗帜网”和“乌有之乡”上,直到生命的最后。临终前他让孙子连续说了3遍“继续革命,永不投降!” 2007年,新版中学课本没有再选入《谁是最可爱的人》。(8月24日离世)

张蕴钰(1917-2008)

1958年8月国防部副部长陈赓召见张蕴钰。陈赓说:“张蕴钰同志,军委决定在西北大沙漠搞原子弹靶场,由你来指挥这场特殊战斗。”张蕴钰稳定了一下情绪,极力使自己显得沉稳些,简练地回答说:“好!服从命令。”1964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庆祝会上张蕴钰说:“我这一生有两件事永远难忘:一件事是参加了上甘岭战役,一件事是参加组织了第一次核试验。”此后,他历任沈阳军区司令部副参谋长、国防科委副主任兼核试验基地司令员等职,直接参与组织指挥了第一次“两弹结合”、第一颗氢弹和多次空爆、地下平洞核试验等任务,被誉为共和国第一任核司令。(8月29日离世)

穆铁柱(1949-2008)

身高2米28,体重160公斤,鞋52码,驰骋篮坛20年,被誉为“亚洲第一篮球中锋”——这就是穆铁柱。正是在他的带领下,中国篮球夺得了第一个亚运会冠军的头衔,他当时效力的八一队也成为了中国篮坛的“独孤求败”。 穆铁柱每场比赛至少都要得二三十分。在一场与苏州市队的公开比赛中,他曾经一人独得80分!但随着年岁增长,穆铁柱也没能躲过关节老化、静脉曲张、腰椎间盘突出这样的职业病。当年打球的时候,他在球场上的心跳就达到每分钟200多次,他的心脏经常超负荷运转。1996年他被确诊为心脏早搏。2008年9月,因心脏病医治无效与世长辞。(9月14日离世)

崔真实(1968-2008)

为了能当艺人,崔真实曾哭着求妈妈借她30万韩元去做整容手术。而在死前,她坦言压力过大,感叹“不知道为什么要当艺人,好累”。崔真实之死,只是揭起冰山一角。短短一个月,韩国娱乐圈有4位明星先后自杀。自杀原因被认为皆由舆论压力、网络暴力所致。崔真实自杀前一直受到“放25亿韩元高利贷给安在焕并导致其死亡”的恶性谣言煎熬,这再次引发了人们对网络实名制的思考以及严惩网上恶意留言跟帖者的强烈要求。据《朝鲜日报》报道,韩国国会拟执行《信息通信网法施行令修正案》来加强网络实名制的实行,以减少网上虚假和恶意信息的散播。这项法案又被称为“崔真实法”。(10月2日离世)

王永庆(1917-2008)

从16岁自办米店,到1954年筹资创办台塑公司,再到把台塑打造成台湾最大的民营企业集团,王永庆创造了一个经营神话。据说,每天中午王永庆都在公司里吃一盒便饭,用餐后便在会议室召见各单位的主管。由于压力过大,工作紧张,台塑的主管人员很多都患有胃病,医生们戏称这是午餐汇报的“台塑后遗症”。当然王永庆对部属的奖励也极为慷慨。“压力管理”和“奖励管理”成为王式的用人之道。王永庆每周工作时间都在100小时以上。他毅力惊人,中年后坚持每天跑步一小时,风雨无阻。10月11日,因担忧美国金融风暴对台湾产生冲击,他前往美国视察公司生产线。美国东部时间10月15日早上,“经营之神”在睡眠中安详辞世。(10月15日离世)

谢晋(1923-2008)

有人说,如果把20世纪分成前后两半,要举出后半个世纪中影响最大的一些中国文化人,那么即使把名单缩小到最低限度,也一定少不了谢晋。从《女篮5号》到《芙蓉镇》,再到《鸦片战争》,谢晋的影片成为了一代人的记忆。然而谢晋并不幸运,三子一女,其中两个儿子患有智障。1991年,拍摄《启明星》时,38岁的儿子谢建庆因哮喘去世,而继承了电影事业的长子谢衍也于今年8月23日因肝癌病逝。两度丧子对谢晋的打击非常大。10月18日晨,谢晋也溘然长逝。(10月18日离世)

萧克(1907-2008)

萧克参加了国民革命军、北伐战争、八一南昌起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央军委委员,国防部副部长等职。1955年,被授予上将军衔(排名第一位)。他能诗善书,是个名副其实的儒将,斯诺夫人称他为“军人学者”。在抗日战争的烽火硝烟中,萧克写作了长篇小说《浴血罗霄》,该书历经半个世纪出版,获得了茅盾文学奖。退休后,萧克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军史研究中。他主编了《南昌起义》、《秋收起义》、《朱毛红军侧记》,并出版《萧克回忆录》、《萧克诗稿》。对历史,萧克有句名言:“历史就是历史,不能人为地歪曲事实。真理只有一个,是不能以某种‘政治上的需要来改变的。”(10月24日离世)

谈家桢(1909-2008)

谈家桢一生与遗传学结下不解之缘。早年,抱着“科学救国”的志向,他远涉重洋,来到美国加州理工学院,师从现代遗传学奠基人摩尔根攻读博士学位。学成后他坚决回国,开始他的遗传学研究和教育生涯。他在果蝇种群间的演变和异色瓢虫色斑遗传变异研究领域有开创性的成就。他发现了瓢虫色斑遗传的镶嵌显性现象,引起国际遗传学界的巨大反响,被认为是对经典遗传学的一大贡献。他将“基因”一词带入中文,解放后先后建立了中国第一个遗传学专业、第一个遗传学研究所和第一个生命科学院,被誉为“中国摩尔根”。9年前,一颗国际编号为3542号的小行星以他的名字命名。(11月1日离世)

哈罗德•品特(1930-2008)

作为英国荒谬派戏剧的代表人物,品特被认为是自萧伯纳后英国最重要的剧作家。3年前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在他的全部29个剧本中,《归乡》、《背叛》、《生日晚会》、《房间》与《看管人》等都成为经典之作,代表了西方现代派戏剧的最高成就。晚年他干脆放弃戏剧,投入到现实政治中,包括反对伊拉克战争这样的举动,都倾注了他的激情。在英国广播公司的节目上品特曾说:“我已经创作了29部剧作,觉得已经足够多了……今后我将把更多精力放在政治事务上。我认为,目前的世界现实非常令人担忧。”戏剧导演田沁鑫说:“好的戏剧家可能都是这样的,他有无数问题,无数斗争,无数挣扎。在平和的社会中他也痛苦,他关注的是人本身的境遇。”(12月24日离世)

徐 梅

陈虻怀念你,怀念一个时代

12月23日凌晨,陈虻最好的同事和朋友崔永元、李伦等人,眼看着那条代表他心脏活力的曲线慢慢变直了。

最近两年他几次发病,自9个月前确诊为胃癌之后,坏消息接二连三,但他始终乐观,女同事们收到他的短信,“别担心,等你们都穿上棉裙子的时候,我就好了。”

猝不及防的诀别令每个人都感到悲凉孤寂,大家不知道离开了医院还能去哪里。后来敬一丹、白岩松他们到陈虻的办公室待了一夜。

他的办公室离央视旧台址不远,内部人称之为“南院”,是央视新闻频道绝大多数栏目组的办公地。身为社会新闻部副主任的陈虻两年前因胃部大出血住院,之后确诊为胃癌,而食堂距离他的办公室不到百米。

敬一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平复了,没想到12月26日下午一走进南院,眼圈就红了。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收拾陈虻的遗物。看到书柜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电影传奇》,她给崔永元发短信。很快看到回复,“以后,还会有谁欣赏我们的作品。”

生活不规律、过度劳累、体能透支,几乎是电视人的通病。曾经供职央视评论部的周文飞说,在这个“使人老得很快”的部门,“很少有人有正常的日常生活,大家都像工作机器一样,活着干,死了算。”

但陈虻的离去似乎又不仅仅因为工作的重压。很多同事、朋友都谈到了他在职业理想与现实境遇间的辗转。白岩松说,“他是那么有才华,那么多想法如同绚烂的火花不断在他心里燃放升腾。但后来,变现的越来越少,郁积的越来越多……”

当年与他一同投身新闻改革的那批人都因他的离去陷入巨大的悲恸,在采访中,常常有人一提起他的名字就哽咽难言。陈虻办公桌上的一盆白菊别着字条——“怀念你,怀念一个时代。”

老朋友时间则在留言本上写道,“我们是兄弟,是战友,如今战壕没有了,冲锋也没有了……”

崔永元、敬一丹、水均益、白岩松这些当年战友的追忆,让我们看到他的真诚、理想和纯粹。在他们的热泪和哀悼中,一代电视人的青春远去了,他们的眼泪,为陈虻而流,也为自己而流。

崔永元:他傻得让人心疼

陈虻是一个特傻的人,特别傻,看起来很精明,实际上憨厚得不行。他的长头发、他的箴言一样的话语风格,让人误以为他是活得非常逍遥、丰富的人。其实根本不是,他生活得特别单调。你要是看到他讲课时那个傻劲、他审片时那个表情,你就知道这个人不可救药。

当时我们在一起工作,每一拨人都觉得自己是最好的,大家全在较劲,哪怕坐在一起打牌都较劲。每个季度评奖,大家把自己的好节目都拿出来,评一二三等奖。有时嘴上不说他的好,心里还是服气的。一个短短的电视纪录片,做到了《秋菊打官司》、《一个都不能少》这样的水平。电影人孜孜以求的东西,被一个电视人做成了,原生态地表现真实生活,而且是日播节目,非常了不起!我心里是服气的,但嘴上不能认输。

较劲的好处是每一个人都很认真,都能感受到快乐,走在街上觉得可以挺起腰板,理直气壮。我很怀念那段日子,现在没人和你较劲,自己和自己都较不起劲。但陈虻较劲,一直较到最后。

1993年开始新闻改革,出现《东方时空》,好的报纸、杂志都不再轻视电视台了,觉得电视台有点像样的节目,有点有头脑的人了,等于是给整个中国电视争了脸。《生活空间》每天讲述一个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工作量相当大,在他接手之前,是《东方时空》的一个软肋。但陈虻让高深莫测的纪录片成了个日播节目,让你每天看到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的故事。外行看上去很热闹很亲切,内行也不一定明白那些平头百姓在镜头前为什么那样松弛,仿佛摄像机不存在一样。

陈虻试图把这种工作方式总结成切实可循的经验,其实那里面无技巧可言,完全是个吃苦受累的活儿。我相信,他有限的心血就是从那时开始过度消耗的。陈虻不光是栏目的负责人,他像一个主讲,像一所学校,培养了一批有这样的理念、意识、能力的人。一旦他们爱上了,就会坚持不懈,哪怕很痛苦、很寂寞,哪怕身体不行,哪怕累死。一个人学着干点寂寞但有意义的事,别天天想着干点什么来换什么,别天天想着取悦谁,讨谁高兴。别抖小机灵,老老实实在节目里卖傻力气、下死功夫——这些是陈虻教给我们的。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形势就变了。很多人都开始混日子了。我在食堂看到老编辑,头发鬓角也白了,用牙签剔牙。我问他你干什么呢。他说呆着呢。我说你真操蛋,就这么活一辈子。他说那你说怎么办?

2002年病好了以后,我回来做《小崔说事》,抱着混一混的心态。我也干不动了,也没心思干了,糊弄糊弄就完了。我已经完全掌握电视的规律,知道怎么回事,那节目25分钟,我要讲3件事,三七二十一,每人7、8分钟,观众刚一疲倦就换一个人讲故事。那个节目收视率极高,永远排在新闻频道前三名前两名。其实是投机取巧。他们问我怎么做到的。我说要给我一个15分钟的节目,我能弄得收视率更高,让观众来不及换台就播完了。

我内心里其实是看不上那个节目的,一辈子做那个东西,收视率再高也没意义。陈虻那个时候已经当副主任了,他审我的片子,很不满意,但他体谅我,知道我生病,还去看我了。

片子里现场观众连连爆笑,他坐在那儿一点表情都没有,我就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他不希望我这样,但又不想给我太大的压力,也不知道怎么和我说。每次去找他签字,他还问我身体怎么样。我说挺好,然后就走了。其实我很难受,我也知道这么做不好,但我当时没能力了。

我非常在乎他的评价。我精耕细作我的《电影传奇》,别人也会顺势夸两句好,做了一年他也没表态。有一天他说,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叫作品。什么叫作品?兄弟,这是一年只能做10集的,你做成了周播节目,了不起!所以我和我们的编导说,你们干的是作品,别拿着当个活儿干,别想着编一集挣几千块钱,咱们要对艺术负责,要对良心负责。从今天起就好好完成我们的作品,不必再去管什么收视率。

我们和上个时代的人不太一样,他们那时不知道优秀的电视什么样,就觉得中国的是最好的。我们现在知道世界优秀电视的水平,对我们自己做的节目,也知道做好的标准是什么。没有做到想象中的水平,你当然着急。我们总爱拿年轻做本钱,掐指算算,没多少时间能让你做正事,更别说挥霍了。

我们这拨人可能都这样,或者累死在岗位上,或者彻底不干工作,没中间道路,一定是大起大落,做不到游刃有余。可能我们就只能干这个。我们俩是一样的,所以我们特别好,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两个就像亲兄弟一样,无话不谈。

陈虻确实是很有理想的,他很在意,一直没歇着,真拿这个当一个事。但是大家越来越不在意了,现在有很多方式很多选择,怎么活都行:经营经营自己的博客,找找关系炒炒股票挣挣钱换换车,体验一下新生活,好多事呢,忙不过来。就连我现在也看一些花哨的杂志,虽然我不喜欢,但我看他们在说什么,用什么方式表达,是不是也有意义,我甚至学着每天花一小时上网,看看新闻,打打游戏,学着像别人那样轻松地对待工作、对待生活。

我在试。他连试都不试。

他是从基层干起的,懂得普通编导的艰辛。还有一点,他敢担责任。当官与创作,他知道哪个更重要。

我遇到过太多审片人,看3分钟节目就枪毙了。这是人家的心血啊,不让播你至少看一下,刚看3分钟就不看了,你跟他解释他就跟你急。陈虻总会听你解释,会冒着风险同意你的讨价还价。

如果陈虻一心做官,以他的才华,他可以做更大的官,但他手里有一帮总给他惹麻烦的同事和兄弟,这些总在试探话语边界的朋友、哥们儿、同事断了他的官路。

他去世前3天我去见他,那时我已经知道情况很不好了。我在楼下转了一个小时,努力平复情绪,怕自己在他面前掉泪。他还在跟我谈工作,说你的节目挺好的。

我从心底里感到难受。按说,9个月,身边的亲朋好友都做好足够心理准备了,但事情真的发生以后,所有人都受不了。

我给他写了一副挽联:“一身正气,做书生君子,确实有情有性;两袖清风,为同事朋友,当然无声无形。”

敬一丹:我只想用干净来形容他

我到《东方时空》的时候,已经过了青春的年纪。但是在那样一个团队里,你始终能感受到一种青春的力量。

我一直佩服业务领袖,佩服那种具有船长气质的人。陈虻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对电视的把握实在精准,并且具有前瞻性。陈虻想出来的那句“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其实是那个年代《东方时空》很本质、很精髓的表达。那不是一闪念冒出来的,那是他长久思索,在某种启示下得来的。

2008年很多人爱说一句“用世界的语言来讲述中国”。其实这样的工作陈虻早就做了。2000年的时候,他策划了《日出》这个全球联播节目。当新世纪的太阳升起的时候,让全球各个国家提供转播信号,展现那个国家的人们如何迎接日出。这不仅仅是迎接日出,每个国家迎接日出的方式,其实就是他们对待生活、对待生命的方式。那个节目我是主持人,最初我并不完全理解他的想法,但后来作品完成我确实信服。直到现在,这个想法仍然显得前卫大胆。

他用了很长时间让自己的理念越来越清晰,让他的团队理解这个理念,在节目中实现。我们看电视十几年来所发生的变化,总能看到陈虻的影子。

他本人是那样一个干净而浪漫的人,对人的态度、对人的眼神,都让人觉得干净。他做的事,无论动机还是方式都是干净的。有才华的人很多,有才华又干净的人很少。这两种气质混杂在一起,很动人。在我心里他是知识分子。不是念过大学就能称为知识分子的,有的人就是拿到博士学位也不算知识分子。

我特别喜欢他的眼神。我们很多人在这个留言本上留言,我写的就是“陈虻我会永远记得你的眼神!”那种干干净净,像兄弟姐妹那样,又透着聪明,让人很有信任感的眼神。

“求实、公正、平等、前卫”是新闻评论部成立之初的部训,当年那么多人冲着这8个字投奔过来,后来环境发生了那么多变化,很多人的职业使命感都淡了。陈虻是有道德力量的人,他始终在坚守,哪怕非常困难,哪怕只能守住一点点。

水均益:我的一部分随他去了

陈虻是我们这个团队标志性的人物,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精神。

我们是同一年到评论部的,一晃15年了。《东方时空》初创的年代,真的是一个充满激情、才华,甚至是有点狂妄的年代。《东方时空》的成功离不开每一个子栏目,当然更离不开《生活空间》。陈虻是非常狂热的纪录片推崇者,追求非常民生的、非常纯粹的、真实记录生活的那样一种表达。他讲话、看片子或是评论片子,既充满激情,又具有哲理。我们都非常佩服他,心悦诚服。

那个时候我们天天比着干。陈虻组里的《生活空间》有好东西了,那不行,我们《焦点时刻》就得往外冲,就得曝光监督,《东方之子》就得提供人生精华。我们整天都有一种开创者的自豪和热情。

但是这些年来,各种有形无形的约束使很多东西没有以前那么纯粹了。那种感觉随着时间流逝,说好听点是逐渐成熟、日趋稳重,说实在点就是对新闻对电视的热情渐渐消褪了。让我们这一批人,包括陈虻在内,好像失去了一些东西。我们不能埋怨任何人,也不能埋怨任何事,好像是各种东西混杂在了一起,包括我们自己,都在变化。陈虻是一个坚守者,但他的感觉也在消褪,在他眼里越来越少看到当年的那种闪烁了。有时候能读到一点点无奈,甚至是痛楚!还有一点悲壮!

我也得过胃病,胃跟心情跟情绪关联特别大。陈虻又不喝酒,就抽个烟,按说不至于发展到胃癌。这跟他长久以来的郁结有关系。

他第一次出院后,我跟他有过一两次比较长的交谈。我感觉他心里不太痛快,有委屈。有很多事情对他也确实不公平,包括他干的这些工作。他实际上是一个业务人才,你把他扔去做片子,绝对好手。可能也是受到重视,让他做行政领导,他一天到晚审片子,太疲劳了。他是做纪录片出身,就特别热衷于审《社会纪录》、《纪事》这些栏目。我下班时经常看到他在那儿审片,房间里围着一堆人,小青年、新来的编导,竖着耳朵,毕恭毕敬听他论道,声音很大,隔着楼道你都能听见。他侃侃而谈,眉飞色舞,一个10分钟的片子他能说一个小时,基本没有停顿。

我们最后一次长谈是他这次住院前,谈了两三个小时,非常真诚投机。我们两个中年人,像懵懂的少年一样,在那儿谈人生,谈理想,谈逝去的岁月,也谈到了生死。到这个年纪,死亡会近距离地发生在我们身边,发生在我们的亲人、朋友身上,人对生死的这种思考变得更加具体了。

有时候不太愿意谈,或者不太敢谈,可是同龄人坐在一块谈一谈,有时也是一种鼓励、一种安慰。我们聊得挺投机,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坦率的人,聪明、敏感,他对待死亡的态度非常坦然。

我劝过他,身体已经发出预警信号了,你得换一个活法!首先要把这种非常强的竞争心态往下平一平,其次是饮食、烟酒这些东西都要控制了。他不怎么喝酒,烟瘾很大。他还真是有毅力,后来基本上就不怎么抽了。但生活还是没有规律,有时候晚上八九点钟了,才跑到食堂吃两口。

陈虻对电视非常非常执著。他是为电视而生,为电视而狂,可能也是为电视而走。他的很多想法没实现,走得不愉快,是个悲剧人物。离开那天,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交替中,他对一直照看他的好朋友、《社会纪录》的制片人李伦说了一句:“话语空间。”李伦告诉我的时候,我心里就像涌起滔天巨浪,一下就被打蒙了。他病了两年了,怎么最后还想着这样一句话。

一想到他走了,我心里就凉凉的。我们的队伍开始减员,我们的势力开始削弱。不是帮派势力,而是那种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力量在削弱,这是一种很悲凉的感觉。突然间身边的战友倒了一个,让人害怕深想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你不愿意,不相信,甚至不敢去面对的东西。大家心中可能有某种情绪,有对那个纯粹年代的追忆,对现状有埋怨,又不知道去埋怨谁。

这些天,很多人都因此变得脆弱,彼此寻求慰藉。很多同事朋友见了面以后多了一句话,就是“保重”。大家是在提醒:健康是第一位的,身体是你拼搏、实现理想的本钱。昨天跟一个朋友打电话,其实他跟陈虻并没有多么熟,但说着说着,一个大男人就在电话里泣不成声了。

我们的痛苦和感伤不仅仅因为失去了这样一个好哥们儿、好同事、好朋友,而是他的离去,忽然把生活叫停,让我们停下来追忆。怎么说呢,就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也远去了。

陈虻离去某种意义上讲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但是一个人对喜欢的事业,新闻也好,电视也好,他是不会停止追求的。不会说一个好哥们走了,得了,我们干脆明哲保身,老婆孩子热炕头。肯定不会的,可能反倒会有激励,把他的追求,他一直非常珍视的、等同生命的事业,做得更好一点。这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也是对陈虻的一种安慰。

我是西北人,比较乐观的一个人,没有什么事情是想不开的。但是这几天我老是沉浸在悲凉感伤的状态当中。我自己也知道这不好,但有时好像挥之不去,有时甚至有意让自己在这样的状态里多停留一下。这也是珍贵的时刻。当坐在电脑前写一篇追忆陈虻的小文章时,好像有一种洗礼,把心境、思绪、杂念都净化了,所以我要感谢陈虻。

陈虻走了,我们的痛苦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减轻,甚至淡忘。但是冷不丁也许又会在某一个时刻想到他,甚至听见他说电视、纪录片、话语空间……

白岩松:他是一个寂寞的聪明人

好像所有人都说一个时代结束了。

是这样,但又不是。这次因为陈虻去世,在同事乃至同行中爆发这样大的情感,我感觉这可能并不仅是对一个时代结束的感伤和喟叹。我们骨子里是因为眼看着一个兄弟就这么倒下了,而你无能为力。

那天晚上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我猜我的表情既不是哭也不是笑,但可能更像笑。一路上我都觉得荒唐,时代、生命、别的什么……

他太寂寞了。以前我当制片人的时候,每个月都会把我喜欢的书、读过的书选个两三本给组里的人买,也会留几本给他。每次他都会跟我交流,他一直在看。后来我辞去制片人的职务,他常跟我开玩笑:“哎,怎么不送书了?”我一笑。其实后来我挺后悔的。他要的是书吗?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他跟我说话时的表情。那是一个非常寂寞的灵魂,他希望交流,他有太多的想法了。

你想想,他能够让《生活空间》横空出世。1998年5月1号的《读书》杂志,第一篇文章就是讲《生活空间》的,当时给了我们很大的振奋。突然你看到电视除了娱乐功能、影响力外,还有社会和文化的价值。《东方时空》之前,电视是有收视率、有影响力的,但很少会赢得这么大的尊重。现在回头看,那个时代当然值得怀念。有的时候我跟他们开玩笑:可能那个时候是不正常的,现在才是正常的。我们很庆幸赶上过一段不正常的时候。

陈虻这样一个写下历史的人走了,不仅是一家电视台的损失,也是传媒界的损失。他曾经是这条路上的一个路标,应该被记住。

我觉得悲痛跟悲壮不一样,陈虻的走更靠近悲壮,因为他留下了那么大的痕迹。等到有一天大家都走了,生命的长度就都一样了,那个时候就要比质量了。也许,即便我们再多活几十年,他仍然在质量上领先我们很多。

我在这个院里跟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怎么还没吃饭啊!”我经常见到他中午一两点了还在那儿跟人家讲节目。我就着急,你怎么还不吃啊?偶尔,中午两三点了,在食堂看到他,永远坐角落那张桌子,吃一盘饺子,周围又一堆人。他是爱思考的人,讲话非常有趣,任何时候都精彩而绝无重复。拿录音笔录下,整理出来,就是一篇好文章。

这么一个不喝酒的人,怎么就得了胃癌了,最后又转移到肝。真的不公平。他的离开提醒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释放,该拍桌子拍桌子,该瓶子瓶子。人要没有释放,在这个环境中,憋死你的事太多了!

(感谢实习生唐跃整理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