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老小

2009-01-07 09:34孙成武
岁月 2009年9期
关键词:柳河汉奸鬼子

孙成武

肖老小在我们柳河可是个人物。大事小情、红白喜事少了他就好像这事办得有欠缺。家庭矛盾、邻里纠纷,只要肖老小一到场,也总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随着他张嘴就让人发笑的俏皮嗑,没有一个不渐渐多云转晴的。当然,人们听劝的原因还是由于大家对他的敬重。

肖老小十八岁那年还是伪满洲国的天下。日本鬼子无休止地粮谷出荷,把人们闹得连死的心都有。几任的伪屯长都因为完不成出荷粮食的任务被打得装病的装病、逃跑的逃跑,猪八戒摔耙子——谁还伺候那个猴。镇呈的警察着急了,老鬼子署长带了一帮协合会的打手,把柳河村大大小小五百多口人都圈在了柳河大桥南的空地上,非让大家推举出个屯长,否则就把全村人都杀了。人们知道这帮畜生是啥事都会干出来的,但人们沉默,沉默得连风吹柳条声都听得到。老鬼子怒了,狂喊:“柳村人心大大的坏了,通通地,二十个嘴巴地给!”协合会那帮狗还真的抡圆了大巴掌,挨个打。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挨打的个个口角淌血、鼻青脸肿。外围的男人快打完了,就要打女人孩子啦!肖老小走到老鬼子面前说:“太君,息怒啊,我的干。”

老鬼子上下打量着这个毛头小子,只见他吊眼梢,小蒜头鼻子,兜兜齿的嘴巴咧咧着。老鬼子眨巴着那双牛眼说:“你的干?”

“对,我的干。”

“出荷粮食,能完成?”

“能。”

“吆西!你的大大的、朋友的,就你的干。你们的,”他一指在场的人,“都听他的,不听,死了死了的。开路!”

从此,肖老小当上了柳河村伪屯长。催出荷粮的一进村,他就戴上鬼子发给他的那顶协合帽,跑前跑后地张罗。大家再也没挨打,柳河村的出荷粮也完成得让鬼子满意极了。肖老小说:“糊弄鬼子的招,海了去了,咱们这么些人玩一个老鬼子还不是手拿把掐的。”到底哈法,人们只是笑。人人心知肚明,外村人干瞪眼。

只是有一次可真悬,肖老小差点丢了脑袋。

一天,镇里警察署新来的鬼子署长到了柳河村。“咪西”了一只鸡,喝了两壶高梁酒后,两眼通红地张开了手臂做了一个抱的姿势对肖老小说:“你的过来,花姑娘的有?”

肖老小装傻充愣,哆哆嗦嗦地凑过去说:“我的不明白。”

“花姑娘的!”老鬼子发急了,手按着洋刀把就往外抽。肖老小忙说:“有,有。”

“你的,快快的找。”

“哈依,哈依。”肖老小跑出屋,两个时辰没回来。

老鬼子睡醒了一觉,还没忘花姑娘,眼看天都黑了,便对几个狗腿子喊:“花姑娘的没来,你们的,找!找!”几个狗腿子赶忙蹿出屋,找了整个村子,才在屯西一家园子里看到肖老小满头大汗地跑出来。“有了,有了,姑娘多多的。”用小褂包了一包不知什么东西往村公所跑。见了鬼子说:“菇娘的找到了。”鬼子跳下炕,往外瞅了瞅说:“哪里,花姑娘的?”肖老小把小褂子打开,往炕上倒了一堆黄菇娘说:“在这里,在这里,管你饱,甜着哪!”

“八格,不是这,是花姑娘!”

肖老小不慌不忙地说:“花菇娘没找到,黄菇娘有的是。”

老鬼子呲牙瞪眼地说:“不是这花菇娘,八格牙路!”一脚把肖老小踢倒,抽出洋刀就要砍。这时村里响起了一阵炮声。老鬼子慌慌张张地跑到院子里,气急败坏地说:“哪里打枪,马鹿的有,开路的!”一溜烟坐上大车,带着肖老小跑了。到了镇上,把肖老小囚到一间屋里,放出话:“三天之内柳河屯不送花姑娘,肖老小死了的。”没成想第二天,来电话让他立马赶到齐齐哈尔。老鬼子走的第三天,镇里来了一队苏联红军。小日本完蛋了!肖老小算拣了一条命。

民主联军来了,共产党来了。肖老小闹土改、斗地主、分田分地,忙得没白天没黑夜。当了干部,入了党,把自己整个变成了当家人。

搞互助组时当组长,闹合作社时当社长,人民公社成立了,他又是队长。从十八岁到现在“大官小官”没离开过他。文化大革命,他的“官”当到头了。红卫兵小将们不知听谁说他当过伪满屯长,这还了得,阶级敌人混进党内了,多亏了文化大革命才把他揪出来。红卫兵把他和四类分子归一堆儿,满公社游街示众。肖老小走在最前边,戴着比别人高一尺的纸帽子,脖子上挂了一块写着“大汉奸肖老小”的木头牌子,他挺胸抬头、器宇轩昂地走着,不时还和熟悉他的人挤眉弄眼逗一阵子。红卫兵小将们说:“这个汉奸不老实,得武斗他!”刚拉到台子上要给他开“小灶”,柳河村的一帮青年人上了台,人人都戴着造反派的红袖标,手拿锃亮的红缨枪,把肖老小从台上拉下来说:“这个老汉奸在我们村犯下了滔天罪行,我们要狠狠地批斗他,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回了村,木头牌子撇了,纸帽子摘了,还是当他的生产队长。别人干不了!后来,清理阶级队伍时,上边来的工作队给他平了反,被定为“红色汉奸”。但从此,他的脸上笑模样没了,俏皮嗑少了。有时发呆,还时不时地长出一口气。老伴追问他:“怎么了,一天天唉声叹气的,连个笑脸也没有?”他愣了半天说:“你瞅瞅,你瞅瞅,这国家弄得乱糟糟的。社员们吃粮不足兴,烧柴缺半年,家家日子难对付,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还有心思乐,狗屁!”

改革开放了,土地承包了,他被大家推选为村主任。肖老小帮这家联系贷款种蘑菇,给那家张罗买个小四轮,村主任当得有滋有味。

一天,他觉得胸膛一热,吐了一口血。大家把他送到县医院一检查:肺癌晚期。去的人都傻眼了。他从大家的神情中已猜出自己得的不是什么好病,笑呵呵地安慰大伙儿说:“行了,该走了,这一辈子活得也值了。不治,回家!”

到家没几天,落炕了。一天,他让儿子把村支部书记找来。他拉着支书的手说:“他妈的,眼看着日子越来越好过了,我又不行了。刚才,我儿子说要给我立个碑,二贵,”他又叫着支书的小名说:“你记住了,碑上就刻‘红色汉奸肖老小之墓。”二贵安慰他:“老叔,你安心养病吧,别胡思乱想。”肖老小紧抓了一下支书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就这么刻!”二贵答应着转过头,淌了一脸的泪。

柳河大桥南边的空地上,新堆了一座圆圆的大坟。正对着公路的方向,竖着一块白色的、五尺多高的大石碑,上边大大地刻着“红色汉奸肖老小之墓”九个鲜亮的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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