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恒
高考恢复的第五年,大年便考入省医科大学。大年没想到自己能成为大夫,因为他家祖上三辈儿没有懂医的,他祖上都是经商的买卖人,唯他父亲曾在一个小城市私办的财经学校学习,毕业后便分到伪满洲国的财政部工作,八一五光复后,他就携家去农村当了农民。大年是他的大儿子,按排行大年是老二,他身上还有个姐姐,身下有妹妹和弟弟。一家六口人,过得不太富裕,大年对父亲的经历从不过问,他就知道爷爷的成份有些偏高,但父亲总是对别人说他家的成份是贫农。家里的情况,只有大年的姐姐知道一些,可她又从来不对大年说一句,大年也不问,他问姐姐也不告诉他。
大年家住的地方是半山区,他家的房后就是一座大山,山上的树很茂密,树上的野果也很多,什么野山梨、野榛子、野葡萄等,还有一种山上长的叫不出名的小红果,在冬天的季节它酸甜酸甜的,吃的时候必加注意,它果内的毛儿如果沾在嗓子上,会痒得厉害。大年一边学习,一边帮家干活,春耕要往地里送粪,接下来要种地,大年父亲极力主张儿子考学,甚至认为大年如果考不上,就不是他揍的儿子。为了大年考学,他都不让大年做活儿了,可姐姐身单力薄,有时还有怨气,认为父亲偏心眼儿,父亲对女儿说:年儿是男孩子。他赶上了好年景,可以考大学了,你要支持他才对。大年不愿让姐姐多受累,他想如果考不上,那还不让姐姐笑话死啊。他干完活儿就偷着学,把劲儿都用在学校,回家就挑水、做饭,甚至把姐姐、妹妹还有弟弟的衣服都洗了。秋天放学后,他就上山打柴火,一割就是十几捆,晒干后留着冬天烧火。他这样干也让姐姐心疼,姐姐也把在市场上给人送货挣来的钱,给大年买鸡蛋,买大米,还买猪肉炖粉条子。姐姐知道弟弟是个顾面子的人,不让他干活还不行呢。所以姐姐就给弟弟买好吃的,父亲看在眼里,乐在心上,他觉得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娘肚子爬出来的嘛。
高考结束后,大年接到了通知书,他去的学校是医科大学,他报的本是财经大学,是被调剂到医科大学的,他本不想去,而父亲说:考上多不容易呀,放弃了,明年考不上怎么办?学医也没什么不好,你妈的肺病、胃病、肝病一大堆,哪一样也没医好,你在医科大学好好攻读,毕了业也给你妈治治病。大年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就去医科大学念书去了。大年在考学的时候,村里有个叫玲的姑娘和大年在一个班,玲总以问数学题为由来大年家,她对大年印象好,大年也很喜欢她。这件事,大年父亲看出来了,就对大年说:玲子姑娘长得很好看,可她能考上大学吗?如果考不上,你俩能走到一起吗?她想给我当儿媳妇是好事,可命运若能把你们牵到一起就好了。考后,玲子果然落榜了。她得知大年考上了医科大学,哭了一天,谁劝都劝不住。后来还是大年劝了几句,玲子才不哭了。大年说:“玲子,你没考上也别难受,我是喜欢你的。”大年吐了真情,玲子就不哭了,她笑还笑不过来呢。大年上学了,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了姐姐和妹妹,弟弟小学才六年级,还非常淘,在学校不好好读书,在班上专爱和女生开玩笑,不是将一个大虫子放在女生文具盒里,就是将一个老鼠崽子放在女生书桌里,为这事,老师没少教训他。可他屡教不改,似乎不和女孩子闹笑话,他就活着没意思。大年父亲没少揍他,可揍也不行,越揍他越调皮,他的淘气名声都在学校挂了号,大年母亲的病让他气得越来越严重,母亲含泪说:你们哥俩都是妈身上掉下的肉,怎么就不一样呢?大年看着母亲日渐消瘦的面庞,心如刀割,他觉得自己是学医的,可眼下他还没能力去解除母亲的病痛。大年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他今后从事哪一科,他自己也不知道。大年希望早点毕业,用学到的知识给母亲好好治治病,大年身在学校,心里总惦记着母亲。然而,母亲还是在他毕业前故去了,她积劳成疾已等不了儿子毕业了,更等不了儿子为她治病了。母亲的走让大年心情沉闷了许久,玲子来学校看过他两次,那时还瞒着他,说他母亲身体挺好,为这事,大年对玲子很生气,他觉得母亲的身体情况是不该瞒的,以致他没赶上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他很难过,再也见不到可亲可爱的母亲了,他站在校园里的一棵槐树下泪流满面,心痛的他对着槐树拳打脚踢,悲痛之后又觉得自己过于悲伤了,人家玲子还不是为自己好,母亲的走,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事。想到这,他给玲子写了一封信,意思是同学一场,很感谢她来学校看他。玲子接到信后,以为大年是要和她确定恋爱关系,而大年根本不是那个意思,玲子伤心至极,她意识到她不可能嫁给大年了。大年的确很喜欢玲子,可母亲的故去,家乡已让他心灰意冷,他本想毕业后去家乡县医院工作,现在他不想回去了,而且父亲也不同意他回去,父亲说:“念过大书的人再回乡下去,那还有什么出息。”父亲的读书出息论极浓,大年就是想回去,也不能回去了。他毕业后,原打算到外省一家医院工作,后因没有协商好,正赶上中医学院来校要人,大年就到中医学院工作去了。大年是很幸运的,没想到中医学院的老师会看上他,他到学校后没有去搞临床,而是当上了一名老师,他先主讲《人体解剖学》,后又讲《病理学》,在教学中,他是很努力的一位老师。大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结识了小夏,小夏是学校医院的护士,两人是同一年来中医学院上班的。两人彼此都感到很亲近,大年是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为人憨厚实在,所以小夏格外喜欢大年,她很勇敢地约大年看电影。没事儿就去大年的教研室,有时大年正在备课,也被她硬拉出去溜马路。一天傍晚,在一棵柳树下,小夏突然搂住大年的脖子说:大年,我喜欢你,喜欢得都快不行了。大年也喜欢小夏,他喜欢小夏长得漂亮,身材苗条,而且两只明亮的眼睛总是那么楚楚动人,大年知道小夏爱她,但没想到,小夏会这么主动进攻。大年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搞蒙了,待他明白过来时,小夏的嘴唇已紧紧地贴在了他的嘴上,大年本想说点什么,嘴却让小夏堵了个严实,忽然大年感到有个东西向他嘴里伸进来,他才明白这是小夏的舌头,他像婴儿吮吸乳头一样,甜甜地吮吸起来。
大年和小夏恋爱了,教研室的老师们都知道了,小夏的那帮姐妹儿也祝福小夏,说她找了个大学老师,大年的哥们儿夸大年找了个漂亮媳妇。小夏了解了大年家的情况,知道他有姐姐、妹妹、弟弟还有一个年迈的父亲,开始小夏不知道大年家住在农村,以为住在镇里,后来才知道大年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小夏出生在本地,人很娇惯,她们家就她一个孩子,父亲是个军队的领导,母亲是学院医院的化验科医生,她在家娇生惯养,尤其是拿钱不当回事儿。这和大年就不同了,大年开点工资,还要寄给父亲一点,自己的积蓄不多。他知道自己可能娶不了小夏这样的媳妇,她漂亮,又是军队干部的女儿,自己的肩膀头和小夏不一般高。他几次有意同小夏说,咱们就当好朋友处吧,而小夏却不同意,她认为,大年是正宗的医科大学毕业生,能留在中医学院任教的能有多少人啊?嫁给大年错不了,以后
大年评上了教授,那时的薪水可就不是现在的了,而且能和大学生结婚是多么光荣的事啊,大学生太受社会宠爱了,就像稀有动物一样珍贵。不嫁大年这样的,那嫁给什么样的,还能嫁给干体力活儿的?那不屈死她了。何况现在大年的工资就是六十多块钱,比她母亲也就少开四十多块钱,她妈妈都干一辈子了。小夏越想越喜欢大年,大年两三天不去她家,她就不高兴,还假装生气地说:你不想我呀,我让我妈妈给你做好吃的有什么不好。大年说:过几天要回家看看父亲和弟弟,打毕业后他就没回过家,他怕父亲说他参加了工作,就把家人都忘了,所以准备回家看看。小夏听了很高兴,她说:我正想同你去看看姐姐和弟弟,更想去看看没见过面的老公公。大年说:你别胡说了,什么老公公老婆婆的难听透了,我爸还不是你爸,还是叫大爷好听点。小夏不敢违背大年的意志,她想,现在什么都听你的,等成了家,我天天叫你给我洗脚,还得哄着我,不然就给你点厉害看看,非把你大年管得老老实实的不可。叫老公公有什么不对,不叫老公公那叫什么,还能叫你爹那个人,真是的。小夏这样想着,但表面上还是极为顺从的,她坚决要去大年家,大年只好同意了,自己处了对象,应该让爸爸、姐姐、妹妹、弟弟看看。小夏去之前,给大年爸买了四瓶二锅头,给姐姐和妹妹各买了一套衣裳,给大年弟弟买了一双黑皮鞋。大年父亲见未来的儿媳妇这么会来事,乐的老头一高兴就把小夏拿来的二锅头喝了半瓶,他觉得小夏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大年的姐姐常年生活在农村,冷不丁见弟弟带回个城里妹子,还给她们买来了衣服,就打心眼里为弟弟高兴,大年弟弟穿上皮鞋就跑到女同学家去了。大年一家都挺高兴,只是小夏心里有些发凉,她觉得大年这个人是挺好的,只是家太穷了。老公公很热情,但土得厉害,这么没文化的家庭,怎么会出个大学生呢?这老头将来和谁过呢?他能和大姐过吗?更不能和老弟过了,要过就得和大年过,大年在城里,条件比他们好,而且大年是男孩里的老大,不跟大年跟谁呢?她想的很激烈,可又一想,自己嫁的是大年,又不是大年的家,所以心烦的事她就忍下了。
从大年家回来,有时大年一提他父亲,小夏就不吱声了,甚至把话岔开。大年觉得奇怪,后来小夏就明着说了,她说:咱们结婚,你爸爸跟谁过呀?大年明白了小夏的意思,说:那要看我爸愿意跟谁,他愿意跟我就来咱家,怎么的,我看你对我父亲有意见。小夏赶忙说:没有,没有,我盼还盼不来呢。大年笑了,半年之后他们就结婚了,婚后他们过得很甜蜜。一年后就生下了他们的爱情之果,女儿红红。红红长得极可爱,就是身体不太好,老是爱感冒,小夏的父亲在部队,没时间回家照顾外孙女,她母亲在医院也忙,红红把大年和小夏累坏了,大年需要备课,小夏需要工作,最后大年还是把父亲请来了,让老爷子帮帮他,大年父亲接到信儿后就乘车到了省城,到了大年家已是傍晚了。小夏不知大年给他父亲捎了信儿,当她回到家时,见老公公来了愣住了,勉勉强强地叫了一声爸,随后就给公公找衣服,说:“爸,你来了,我和大年都盼着呢,只是您不能再穿您的衣服了。”她找出的都是她爸爸的黄军装,不管怎样,小夏觉得公公就是不能穿他来时的大黑布衫,让人一看就是庄稼人的模样。她觉得那样太让她和大年的脸挂不住,她们的家庭怎么说也是知识分子家庭,不能让外人知道她的公爹是个乡下人。小夏很高兴公爹来给她们看孩子,红红不仅白天有人照顾,而且感冒也好了。公爹来了,小夏没挑公爹什么,就是嫌公爹太土气,觉得有个满脑袋都是高粱花儿的公爹会让校园里的老师瞧不起。大年父亲看出了儿媳妇的心思,他说:大年媳妇,你把我的衣服都放哪儿了?小夏说:爸,你穿我爸的军装多神气呀,谁看了不说你是老革命啊。大年父亲说:我要是早穿上这身军装,也不至于到农村去了,咱农村人穿惯了乡下的衣裳,你爸的衣裳还是给你爸留着吧。老头坚持穿自己衣裳,为此小夏生了气,她觉得老头太倔,凡事不为儿女考虑考虑。大年爸的确很倔,他是个有主意的人,他坚决穿自己的衣裳,见孙女感冒好了,便回家去了。小夏觉得走就走吧,反正女儿的病也好了。为这事,她和大年吵了一架。大年说:“你不该那样对我父亲,我爸是农民,我也是农民,你不愿和农民接触,干嘛要嫁给我。”小夏也理直气壮地说:“你傻呀,我为了谁,难道我是为自己吗?我是为了你,为了让你在这个大学里把头抬得高高的,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大年说:我知道你嫌弃我爸土气,没文化,别看你爸是军官,论涵养还不抵我爸呢。小两口吵了个大红脸,小夏一夜也没理大年,一连好多天,也不让大年碰她。大年说:咋的呀,你想离婚啊?小夏也急了眼说:你别放屁,当初要是我不嫁给你这个书呆子,也许我找个军官呢。大年说:你现在就找去,你爸爸部队里的军官都等着你呢。小夏被气得呜呜哭。两人吵归吵,过了一段时间,又和好如初了。
红红出生以来,不断闹毛病,医生说她体质有些弱,长大一些就好了。然而这一次又发起了高烧,大年只好请假照顾女儿,可女儿退了烧总是咳嗽,大年怕孩子患上肺炎就麻烦了,无奈之下,他又把父亲叫来。父亲这次来了就对大年说:这次来就不回去了,因他弟弟要结婚,人家女方不愿和他一起住,提出先分家,后结婚。父亲说:我也不分家了,家里有什么,就是那座房子,给了你老弟我只好和你过,谁让你是我的大儿子呢。大年一听有些着急,他倒不是烦自己的父亲,而是小夏对他父亲要求太高,不是这不行就是那不行。他爸见了本校的老师,她却怕得要命。若是见了校领导不就更害怕了,不管怎么说,父亲来住,他是大儿子,不能全听小夏的。小夏见了老公公自然有些不高兴,但这次她没有像上次那样,而是很热情。只是家里的活儿让大年父亲包了下来,小夏买什么东西都让大年去,就是不喜欢老公公出这个屋,老头一要出屋,小夏便以各种借口不让老头出去,说:年岁大了,外头冷了,天太黑了等等。开始大年父亲觉得儿媳妇变了,可时间一长,他就明白了。他对小夏说:儿媳妇,我是你公爹,是大年的父亲,虽说是乡下人,可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总不让我出这个屋子,你想憋死我呀,还是想把我快点撵走。小夏说:我可没让您走,您出不出去也不碍我的事,只是您的儿子是个大学老师,您总穿得这么土,谁能瞧得起你儿子。大年爸听了这话更生气了,他说:混蛋,你这是什么逻辑,有文化的人就不该有我这样的爹吗?你父亲不也是从农村参军的吗?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小夏说:你瞧不起我,你就回到你老儿子那去吧。大年爸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大年也被小夏的话激怒了,他上去就给小夏一个嘴巴。小夏捂着脸说:你敢打我,我不和你过了。说着,就跑了出去。
小夏跑回了家,大年爸又把大年埋怨了半天,说:你怎么生气也不能打她,她毕竟是你媳妇,她不懂事理,以后随年龄大了就好了,过几天把媳妇接回来吧。小夏不在家,大年爸可以出去溜达溜达了。他无奈的把小夏父亲的军装穿上了,他感叹现在年轻人的虚荣和追求表面的生活。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一座大楼前,迎面过来一个人,他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好,请问大学外事办怎么走?大年爸糊涂了,他根本不知道哪儿是外事办,他摇着头,嘴里嘟哝着什么,那人不知道他说什么,更听不懂他说什么。他一着急说了两旬日本话,大年爸明白了,知道眼前的这位是日本人,他马上就用日语和他唠了起来,两人越聊越兴奋,周围引来了不少学生。这时外事办的王主任过来了,是院长让他来接这位日本教授井木先生去系里的。他见井木正和一个老头唠得热乎,就觉得奇怪,这个老头是谁呀?日本话讲得这么好!他等了一会,见两人聊差不多了,才把井木领走。王主任记住了大年爸,他向很多人打听才知道这个老头儿是大年的父亲,王主任便向院长做了推荐,说请大年爸给外事办当日语翻译,学校懂日语的人太少。
大年爸在学校火了,成了日本人的翻译,不仅给报酬,还给做了一套西装,这比穿小夏父亲的军装精神多了。大年让教研室的老师都很羡慕,说:大年的父亲是一位很有文化的人,过去有文化的老人都不是一般的人。小夏也让同事很敬佩,说:你老公公多厉害呀,给日本教授当翻译,连院长都陪着,你平时不是说他就是个老农吗?老农能会说这么好的日语吗?小夏脸红了。小夏回到家,她母亲也说:你老公公真是个不可貌相的人,没想到他日语会说得那么好。
小夏心里高兴极了,她在商店里买了好多的菜,她要回家给公公和大年好好做一顿饭,她想她太对不起公公和大年了,这回谁让公公走都不行了。因为她已经考虑好了,女儿就跟爷爷学日语了,爷爷的日语这么好,孙女的日语能差吗?等女儿长大了就让她到日本去留学。小夏越想越得意,她加快了回家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