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迪
黑泽明(1910—1998)是日本及世界知名的电影导演,从1943年的第一部《姿三四郎》,到1993年的最后一部《一代鲜师》(まあだだよ),漫长的五十年间,他一共执导了三十部电影。本文以他1950年的第十一部电影《罗生门》,及1991年的第二十九部电影《八月狂想曲》(八月の狂诗曲),来探讨他的电影理念及风格。
《罗生门》
翻开报纸,社会版上有条标题是“银色夫妻,离婚官司开打;各说各话,演出新罗生门”。聪明的读者知道《罗生门》是一部电影。可是这部电影到底在说些什么呢?
《罗生门》是黑泽明于1950年执导的电影。剧本由他本人及桥本忍改编自芥川龙之介1922年的短篇小说《竹林中》(薮の中)。本片刻划人性十分深刻,曾获得奥斯卡最佳外片奖和威尼斯影展首奖。这部八十八分钟的黑白片,带给有意探索人性的观众震撼与启示,称得上是一部经典名片。
影片叙述在一个下雨天,樵夫和路人于“罗生门”这个寺庙避雨,和庙里的和尚谈论起新近发生的一桩命案。武士金沢武弘死于竹林中,而大盗多襄丸、武士的妻子真砂、武士(借由灵媒的口传话)以及目击证人樵夫,却对此命案的始末说法各异,形成了四种不同的版本:
第一种是大盗的版本。大盗被捕后,供认他设计捆绑住武士,诱奸了武士的妻子。因为武士的妻子说自己只能属于一个男人,要他与武士决斗,并将其杀死。
第二种是武士妻子的版本。被大盗强暴后,她请求丈夫宽恕,却换来既无悲伤、也无愤怒、只是冷冷的目光。绝望的妻子刺死丈夫后投水自尽,未遂。
第三种是武士的版本。由灵媒的口中得知,武士被大盗设计捆绑后,武士的妻子要求大盗杀死武士后带他逃走,大盗不肯答应,武士的妻子便借机溜走。在被大盗松绑后不久,武士以短剑刺入了自己的胸膛,身亡。
第四种是樵夫的版本。他目睹武士的妻子,挑动武士和大盗决斗,并说自己只能属于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料两个男子都很胆怯,勉强交手之下,大盗杀死了武士。
如果观众把本片当作侦探片欣赏,抽丝剥茧,想推证出事实真相,那可就要失望了。本片直到结束,也没说出那个版本是对的,或是四个版本都不对。笔者认为,事实真相并不是本片要探寻的,本片只是借着四个人的不同说法来探讨人性。
在第一种版本中,大盗计诱武士去古墓取宝剑,待宝剑到手后,借机捆绑住武士,诱奸武士的妻子。此外,在武士妻子的鼓动下,才向武士挑战是不嗜杀,先割断武士的绳索是有气度,感叹武士死于交锋二十三次后是惜才。
在第二种版本中,武士的妻子自称欲保名节,可悲的是抗拒不成,惨遭大盗强暴。在大盗杀了自己的丈夫后,自杀却没有死。
在第三种版本中,武士自认极重荣誉,却遭大盗设计捆绑,而妻子又狠毒无耻,要大盗杀死自己后,一起逃走。别无选择,武士以自杀来洗刷耻辱。
在第四种版本中,樵夫认为武士的妻子自私自利,只想在乱世中依靠勇敢的男子保护自身,不料武士和大盗在决斗中,却表现得畏首畏尾、贪生怕死。
关于武士之死,大盗和樵夫都说是死于大盗之手,武士的妻子承认自己是凶手,而武士却说是自我了结。这三种死因不能并存,“罗生门”里的和尚说:“人是脆弱的,因此以谎话自我欺骗。”四个人的说法,不只是说给别人听的,他们心里都愿意相信自己说的,就是事实真相吧。
《罗生门》这部电影,提出武士为何命丧竹林的问题,没有答案,却有发人深省的人性剖析,这就是这部电影的成功之处。至于三船敏郎(饰演大盗)、京マチ子(饰演武士的妻子)、森雅之(饰演武士)、以及志村乔(饰演樵夫)的精湛演技,音乐(早阪文雄)对于剧情气氛的烘托,以及摄影(宫川一夫)在光影和黑白色调的表现,皆有助于《罗生门》之成为不可多得的佳片。
试看其中一段精彩的片段,在林中假寐的大盗,懒洋洋地睁开眼皮,看着武士牵着马,其妻骑乘而过。当风吹开了武士妻子的面纱,大盗立刻露出了惊艳的眼神。此刻,人马的脚步声是由管弦乐器奏出的低音节拍代表,而风声则是一串风铃似的乐音。采光方面,阳光透过林梢,恰好在大盗脸部投映出明暗相间的叶影。
笔者认为,大盗的一段话,流露出一个日本文学的特点,那就是善于描写人性与人生的对决。大盗说:“我看到他们时,是在一个炎热的下午,突然间,有一阵凉风吹来,如果没有那阵风,我很可能就不会杀人。”人真的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吗?大自然无心吹起的一阵风,就能把三个人的命运纠结在一起,并且终于导致武士之死。
本片采用“顺叙”和“倒叙”两种方法。顺叙用在庙中三人的活动,从避雨、到讨论案情、到雨停,在这期间,避雨人只想听故事打发时间,和尚想借此印证人性,而樵夫却对大盗、武士的妻子和武士的不同说法感到不解。
本片最后的一幕中,避雨人贪婪而狠心地剥走庙中弃婴的外衣,已有六个子女的樵夫虽曾暗自将命案中的名贵短剑据为己有,这时却愿收养弃婴。和尚把弃婴抱给樵夫时说:“谢谢你使我不至于对人性失去信心。”这一幕显现了人性中善与恶的并存,并赋予本片积极正面的意义。
《八月狂想曲》
《八月狂想曲》(八月の狂诗曲),是黑泽明于1991年执导的电影。剧本由他本人改编自村田喜代子1987年的短篇小说《锅之中》(锅の中),这篇小说获得该年的“芥川赏”。黑泽明以1945年八月美国在日本的广岛与长崎投下原子弹为背景,谴责战争。
本片的主角村野钲(村濑幸子饰演),是一位住在长崎乡下的老妇人。村野的二哥锡二郎,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移民夏威夷,并娶美国女子为妻,生下日美混血的儿子克拉克(李察基尔饰演)。在1945年8月原子弹的浩劫下,村野的丈夫被烧成了焦炭,村野的小弟铃吉因爆炸时的强光而双目失明,因爆炸时的辐射而终生秃头。
岁月悠悠,四十五年的时光流逝。富有而病弱的锡二郎十分想念他的妹妹村野,于是派儿子克拉克来长崎,邀请村野到夏威夷相会。
笔者认为,影片的重点在克拉克与村野之间的一段对话。克拉克说:“Im sorry for uncles death.”可引申而意译为“知道叔叔死于原子弹的爆炸,我的心里很难过”。村野回答道:“Thats all right.”可意译为“谢谢你的慰问”。若要将这两句对话,看成是克拉克代表美国人向日本人致歉,则过于牵强。
本片借着悲悯死伤于原子弹爆炸的人们,对于战争本身做了严厉的谴责,然而却未谴责交战的任何一方。老妇人村野在片中对他的孙子及孙女们说:“我不怪美国人,只怪战争。在战争中,死了许多日本人,也死了许多美国人。”村野又说:“四十五年前,战争正在进行着,原子弹投下来了,人类不计手段地想赢得胜利,迟早有一天,战争会毁掉全世界。”
黑泽明厌弃战争的想法,也清楚地表达在他1991年自编自导共有八段的电影《梦》中。其中第四段《隧道》(トンネル)中,一个日本军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于返家的途中,正要穿过一个隧道时,隧道中却踏步走出他属下所有战死的士官兵亡魂。他对着亡魂们说:“我无法将你们的死,完全归咎于愚昧的战争,我须对自己的指挥不当负责。”
黑泽明这种谴责战争,而不谴责任何一方的观点,和法国小说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的见解一致。莒哈斯在他编剧的1959年法国片《广岛之恋》中,借着女主角叙事诗一般的独白,表达他对广岛人们遭遇的无限哀伤,然而他并没有谴责投下原子弹的一方。莒哈斯擅长描述文化差异,他编剧的1992年法国片《情人》,说的也是异国的恋情,由香港演员梁家辉及英国演员珍·玛奇(Jane March)主演。
黑泽明在本片中叙述了村野一家三代人对于战争的不同看法。村野那一代的人时常祭祀死于战争的亲友,战争的阴影盘踞在他们的心中,无法磨灭。村野的中年的儿子们,根本不愿提起过去的战争,只想全心经营自己目前的事业。村野的孙子及孙女们正值青少年期,对于过去发生的战争所知甚少。因此,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黑泽明,借由村野来传达他的看法,要把战争的残酷与愚昧告诉新生的一代,否则一旦忘了战争所带来的教训,人类可能又将重蹈覆辙。
《八月狂想曲》的片长只有九十分钟,是黑泽明电影中较短的一部。他最短的一部电影只有五十八分钟,是1945年的《踏着虎尾的男子们》(虎の尾を踏む男达),而他最长的一部电影达一百八十五分钟,是1965年的《红胡子》(赤ひげ)。然而一部电影的成就,不能以片子的长短来判定。
笔者认为,本片保持了黑泽明在电影中运用丰富色彩的风格,至于能否称得上是视觉上的“狂想曲”,则不无疑问。除了山青草绿等大自然的色彩,剧中人物服装的颜色搭配也十分讲究。
村野家中的三代人穿着各异。村野穿和服及灰蓝色的袍子;她的儿子穿西装裤,白色恤衫上面印着橘黄色的菠萝图形及Hawaii Pineapple(夏威夷菠萝)的字样;她的孙子和孙女们都穿牛仔裤,其中一位穿着蓝色的恤衫上面印着M.I.T.(麻省理工)的字样,另一位穿着黄色的恤衫上面印着New York(纽约)的字样。
从穿着上可看出这三代人对于事物看法的不同。老一代的人仍然保持着传统,中间的一代渴望代理有钱亲戚家的农产品进口,而年轻的一代容易接受新的事物,因而穿的恤衫上有他们从未去过的校名和地名。
美国明星李察基尔的演技在本片中没有机会发挥。他所饰演的克拉克,能写日文短信给村野,能说几近流利的日语,使人感到讶异。他的相貌,则难以让人把他和日美混血联想到一起。
导演对于本片的音效花了不少功夫。月夜下的唧唧虫声、夏日里的悠悠蝉鸣、雷声、雨声以及瀑布声,为全片烘托出大自然声响的美。此外如少年们轻快唱着的欧洲民谣,也和女高音悲怆地唱着的歌剧构成了强烈的对比。虽然如此,笔者认为,《八月狂想曲》的音效表现,称不上如何地创新或震撼,因此也达不到“狂想曲”所应有的如史诗一般狂野惊人的境界。
黑泽明电影的启示
《罗生门》及《八月狂想曲》这两部电影,或可为观众带来以下三点启示:
第一点启示是,以禅法来觉察人生。1950年的《罗生门》,改编自芥川龙之介1922年的短篇小说《竹林中》(薮の中)。佛教如天台宗等,于平安时代初期由中国传入日本。而《竹林中》的故事出自于平安末期编成的《今昔物语集》第二十九卷第二十三话。日本影评者佐藤忠男在其1998年第三版《黑泽明的世界》(黑泽明の世界)一书第一百八十一页中说:“这部电影表达的,对于人性的不信任与绝望,对于客观真理的不信任与怀疑,无法引起当时单纯日本观众的共鸣。”笔者认为,《罗生门》是一部充满禅机的电影。《六祖坛经》的“行由第一”中说:“时有风吹旛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旛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旛动,仁者心动。”《罗生门》不是一部武士胜而大盗败的英雄片,这部电影中并无英雄,有的只是心存贪、嗔、痴,从自我角度看待人事的众生。《八月狂想曲》中,日本老妇人谴责战争本身,而非交战的任何一方。《楞伽经》的“一切佛语心品之四”中说:“如愚见指月,观指不观月。”笔者认为,是非者,指也。战争者,月也。无论谁是谁非,一旦掀起战争,总是生灵涂炭。
第二点启示是,肯定正面的人性。《罗生门》中,已有六个子女的樵夫仍愿收养弃婴。《八月狂想曲》中,日本老妇人要把战争的教训而非仇恨传给下一代。笔者认为,电影应鼓励人性的向上提升,而非向下沉沦。黑泽明在1952年《キネマ旬报》四月上旬报的访谈中,被问到《罗生门》中樵夫愿收养弃婴的最后一幕,是否对人性的善恶作出过于主观的评定?黑泽明的回答是,他不能完全接受当时盛行的怀疑主义,也不愿把复杂的人性过分地单纯化。笔者认为,樵夫愿收养弃婴的最后一幕,肯定了正面的人性,为《罗生门》这部电影画龙点睛,非蛇足也。《八月狂想曲》中,村野与克拉克谈到村野的丈夫死于原子弹爆炸的一段话,表达了双方都能以悲悯的心面对过去的战争。而村野家中那个坏了一个琴键的风琴,最后修理好,而能弹出和谐的乐曲,象征着未来人类和平共处的可能性。
第三点启示是,人性和人生恒在对决着。处于财色、生命及耻辱的“竹林中”,或是处于原子弹爆炸的“锅之中”,都是人性的一大考验。美国作家及实验电影导演唐那理奇(Donald Richie)在他1987年的书《罗生门》(Rashomon)中说,自我局限的日本观众不能接受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而黑泽明却以此片成为世界级的导演。唐那理奇引用黑泽明的话说,日本人欠缺对其自身的思考。笔者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许多经历过战争的残酷并以战败为耻的日本人,不愿去想人性的善恶(而《罗生门》探讨人性),也不愿去想战争的是非(而《八月狂想曲》探讨战争)。人性和人生恒在对决着,黑泽明的这两部电影,有助于人们了解善恶并存的人性,并记取历史的教训,以避免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