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祖父

2009-01-06 04:55周榕芳
百花洲 2009年6期
关键词:家父周家福州

1958年农历八月十四日,也就是中秋节的前一天,下午四点钟左右,我的祖父周显弟走完了七十二年的人生路程,躺在福建省南平市三元路一栋靠小溪的木屋里,静静地离开了人世,至今整整五十周年。那年我刚满十二岁。

一、 故土故人

公元1886年(清光绪十二年)农历七月,祖父出生在福建省长乐县鹤上乡一个姓陈的农户家里。大名叫陈万坤。他的父亲、我的曾祖父有三个儿子,祖父排行老三,是最小的儿子。记得小时候,我的长乐的堂伯堂叔来我们家向祖父请安的时候,总是用长乐话叫他“细家”。后来,我才明白,“细”者,小也;“家”者,家叔之谓也。

祖父十四岁就离开长乐,到福州学木匠手艺。从此,他在外立业成家。虽然在兄弟分家时,曾祖父给这个小儿子留了一间房子,可是祖父却很少回去住过。只是在我出生时,他回家乡为我办了生诞酒。那年,他正好年满花甲。1958年暑假期间,十二岁的我,只身一人从南平乘火车到福州姐姐家。几天后,我又一早从福州坐轮船到闽江口的营前港。上岸后,又换乘汽车,搭人力车,冒着酷暑,辗转好几个钟头,回到祖父的故里。尽管我只是个毛头孩子,可是我的许多从未谋面的堂伯、堂叔,堂兄、堂姐们像接待贵宾一样,十分热情地陪我玩了好几天。在他们的心目中,我是有本事的“城里人”,是祖父最疼爱的孙子,是代表祖父回来的,而祖父曾经有恩于他们。

的确,成年后的祖父,凭着一手高超的手艺和多年的打拼,赚下了一些家产。上世纪四十年代以后,他的儿子、我的父亲也参加了工作,并且是在令人羡慕的福州海关当职。因此,我们家在当时应该算是个殷实人家。那时的长乐乡下,十分落后、贫穷。我的堂伯、堂叔们经常为生计来投奔他们的“细家”。祖父十分顾他的子侄,为他们介绍工作,资助盘缠。一时无去处的,就在我们家住下来。听家母说,有时在我们家吃住的长乐亲友有好几位,并且一住好几个月。那个年代,国民党到处抓壮丁。我的一位堂伯为了躲壮丁,在我们家住了一年多。解放后,这位堂伯进了国营的建筑公司工作。逢年过节和祖父的生日,堂伯都会提着大礼上我们家来,向祖父请安、拜寿,说永远报答“细家”的恩情。

祖父去世后,他的灵柩未能安葬在长乐故土。可是,凭着祖父生前对家乡亲友的情谊,他一定会魂归故里,和他的兄长一起,陪伴着他们的父母——我的祖先。

二、入赘周家

祖父到福州拜师,学的是鲁班手艺。

祖父的师傅姓周,祖父跟着他学艺,十分勤奋好学、刻苦耐劳,深得师傅一家的喜爱。周师傅膝下有一女,与祖父年龄相仿。到了两人谈婚论嫁的时候,周师傅看上了身边这个从长乐乡下来的徒弟,要把女儿嫁给祖父。但有一个约定,就是祖父必须答应当上门女婿,入赘周家,并改陈姓为周姓(另有一说,祖父可不改姓,生的孩子随祖母姓)。不知是出于报答师傅的恩情,还是对师傅的女儿有了感情——这属隐私,只要祖父不说,做子孙辈的谁也不敢问——总之,祖父接受了这个约定,成了周家的女婿,并且改姓周,取名显弟。这样,周师傅就成了我的外曾祖父,他的女儿就成了我的祖母。他们的子孙从周家姓。不但如此,子孙的籍贯也从周家——福州市仓山区,而不是长乐县鹤上乡。好在如今的长乐隶属福州市管辖,我们称自己是“福州人”,也就心安理得了。

祖父和祖母为周家生了三个孩子,一女二男。老大是女儿,就是我的姑妈。老二是男儿,我的父亲。老三是我的叔叔,可惜很小就夭折了。我父亲十岁,祖母去世。中年丧偶,人生三大不幸之一。那时祖父不满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际,且儿女年幼,本可续弦,但祖父却未再娶。他一边打工,一边拉扯两个儿女长大成人,其生活之艰辛,可想而知。

家父幼年时,祖父省吃俭用,送他到私塾进学。前后六年,家父也算略通文墨。但是,祖父认为,谋生还需靠一技在手才踏实。因此,家父十六岁那年,祖父决定将他送到福州一家名菜馆学厨艺。后来的事实证明,祖父是很有见地的。家父几十年谋生生涯中,虽然从事过海关工作,开过店、经过商,当过国营、集体粮食加工企业的负责人,但是最终还是靠他年轻时科班学就的厨艺,在上世纪60年代初下放回城后,谋得一家公司餐厅的大厨职位,并在这个职位上工作到退休。

家父三年满师。祖父为家父办理了婚事,娶的是一位家境也颇为殷实的苏家姑娘(后来我们称她大妈)。第二年,家父有了第一个女儿,祖父有了第一个孙女(我的大姐)。随后几年,第二个孙女和孙子(我的二姐和哥哥)相继出生,祖父十分高兴。那时,依靠父子的共同努力和亲友的帮忙,家父进了福州海关。虽说当时正值抗战时期,外部环境恶劣,但祖孙三代,家庭和睦,衣食基本无忧,倒也使祖父感到一丝欣慰。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大约是1943年,福州瘟疫流行,大姐不幸染上霍乱,不治身亡。苏家大妈抱着大姐遗体哭得死去活来。七天后,她也染上霍乱,随女儿而去。周家经历了一场灾难。这回,祖父没有要他的儿子、我的父亲像他那样不再续弦。周年过后,就把我的母亲迎进家门,继续为周家生儿育女。1946年农历五月初三,家母生下了我,那年她才19岁。经历大难之后,周家又添男丁,祖父自然喜出望外。所以才有前文所说,他回长乐老家办了喜酒。他还在我出生之前,为我测了字,定了时。我上学识字后,家母将这张红色的“定时纸”偷偷给我看。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我只记得“将军箭,深水关”“命中带雨”这些字眼,其他都不记得了。祖父担心我长不大,就照当时民间的习俗,给我起了一个女孩的名字:“小美”。到我上学时,起的学名仍然女性味十足:“榕芳”。按民间的说法,女人命贱,容易养大。这无疑是荒谬的。但对于祖父来说,他是个文盲,又生活在那个年代,他这样做,无非是希望他的孙子能健康成长,长命百岁,好把周家的香火一代一代传下去。如此而已。

该说说祖父唯一的女儿、我的姑妈了。我没有见过姑妈,但我见过姑爹。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还在姑爹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姑爹家里有一个姑妈,但不是我的亲姑妈。他们夫妇对我们周家孩子的到来,十分热情,招待有加。我感到纳闷,便询问家母。家母告诉我,我的亲姑妈嫁到姑爹家不久,突然失踪了。姑爹四处寻找,不见她的踪影。祖父为此也担心、痛心好一阵子。后来,有人说,看见她跟一个相好私奔到“下路”去了。“下路”按当地的说法,是指福建闽南一带。从此,姑妈杳无音信。对这有辱门庭的事,祖父极其愤怒,“当她死了!”于是,祖父要他的女婿另娶妻子,我们照样叫她姑妈。这就是当地人称之为“借面姑妈”。姑爹是做小生意的,祖父和家父对他家多有资助。两家人还按亲戚来往,数十年互相关照。上世纪60年代,我的一个表哥到南平打工,就吃住在我们家。我在福州的二姐也时不时地会到三保(地名)看望姑爹和姑妈。

祖父去世前,他膝下有两个孙子、四个孙女(一个因生活所迫送人),他去世后,家母又为周家生了三个男孩(一个夭亡)。不管怎样,对于周家香火的传承,祖父作为入赘周家的女婿,应该是问心无愧了。这当然是祖父这一代人的观念。我们不必去苛求前人。

三、木匠生涯

祖父十四岁学木工手艺,直到七十岁因为中风,才放下手中的斧头、刨子、锯子……整整当了五十六年木匠。木工活有“大木”和“细木”之分。“大木”指建房造屋的木工活,“细木”指制作家具的木工活。祖父干的是“大木”,也就是建筑工地上的木工。由于有一手好技艺,所以,解放初,尽管祖父已经过了六十岁,仍然被安排进了国营福州市建筑公司,并在这家公司一直干到六十五岁才退休。

祖父一生参与建造的房屋不计其数。从福建到台湾,从国内到海外,都留有他和工友们的作品。早年,福建人将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等东南亚一带称之为“南洋”。许多匠人、商人下南洋谋生路、做生意。有不少人就此移民南洋,定居在那里。上世纪80年代末,我因公到马来西亚,就遇见不少我的老乡。尤其在古晋、滨城一带,到处可以听到福州话,吃到家乡菜,很是亲切。祖父年轻时也多次下南洋,在那里打工谋生。小时候曾听祖父说过他在南洋谋生的一些故事,印象最深的是祖父的一次“奇遇”。

那是在新加坡。由于地处热带,雨水充沛,森林繁茂。许多野生动物出没在森林中。一次,祖父和他的工友们,在森林边一块新开垦的土地上造楼。工地周围躺着许多砍倒的树木。中午时分,天热难耐,祖父脱下身上的白褂子,顺手搭在身边的一棵树上。到了傍晚收工的时候,他去取白褂子,却不见它的踪影。寻找了许久,才在几十米外找到。白褂子仍搭在树身上。祖父提起白褂子的时候,突然发现树身向前移动。他用手摸了一下树身,感到既光滑又冰凉。他说,他当时惊出一身冷汗。原来,这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条大蟒蛇!虽然他也听人说过,这一带经常有蟒蛇出没,但真正这么近距离接触还是头一回,并且遇到的是一条粗似水桶的大蟒蛇,能不害怕?不过,祖父告诉我,有时蟒蛇爬行得很慢,但只要人不袭击伤害它,它是不会伤害人的。用当下时髦的话说:人和动物是可以和睦相处的。

在海外打工所去过的许多地方中,祖父似乎对新加坡情有独钟。他生前留下唯一一张穿西装的相片,就是在新加坡照的,至今还挂在南平老家的厅堂上。我常想,新加坡如今高楼林立,不知哪一栋是祖父参与建造的,又不知他在哪些地方洒下过汗水。倘若能知,我一定带子孙去寻访,去感受祖父当年抛家离子到海外谋生的艰辛,去瞻仰他和他的工友留在那块土地上的辉煌。但我又深知,这个想法是愚蠢的。世上楼房千千万,又何必去,也无法去细究哪一根梁是哪个工匠上的,哪一片瓦又是哪个工匠盖的?它们是建造者集体的荣耀,都记载着建造者的功劳。而祖父正是这些建造者中的一员。

木工业内人都知道,“大木”与“细木”的活,最大的区别在于“粗”与“细”。“大木”是大刀阔斧,“细木”是精雕细刻。虽然都是木工活,还是各有技艺和门道的。祖父是“大木”的高手,但由于他肯钻研,并且在建房造屋之余,经常打些桌椅板凳,所以“细木”活也颇为精通。退休后,祖父年岁已高,不便架梁立柱,攀高作业。于是,他改做“细木”,在私营家具作坊打工,继续着他的木匠生涯。他所出的活,依然无可挑剔。否则,一个退休的老人,又如何在私人老板那里混得饭吃?我们家有一些家具,是祖父上世纪50年代打的,直到90年代初还在使用。除了外观有些破损外,仍然严丝合缝,十分牢固。只是由于式样过于陈旧,后来才不得不退出我们的生活。旧家具虽然被淘汰了,但是,祖父从业态度之认真、专注,木工技艺之精湛、高超,却永远会留在他的子孙心中。

四、 一家之长

年过半百之后,祖父结束了漂泊的打工生涯,在福州和他的唯一儿子、我的父亲一家生活在一起。在这个家庭里,祖父作为一家之长,拥有绝对的权威。家中所有大事,家父都必须向祖父请示后,才能决定。一日三餐,都必须等祖父上桌后才能开饭。更有甚者,摆在桌上的菜肴,必须祖父动过之后,子孙们才能动筷子。至于吃喝不得出声、碗里的饭必须吃干净、掉在桌上的饭粒必须捡起来吃掉等等,这些祖父强调的民间规矩,子孙们谁都不敢违背。否则,祖父哼一声,大家都会胆战心惊。

在我们家中,最惧怕祖父的要数家父。听家母说,家父有时在外应酬,深夜回家,总是蹑手蹑脚,不敢出声,生怕惊动了祖父睡眠。第二天还要向祖父解释回来晚的原因。祖父曾经因为家父晚归未说明原因,拿棍子要揍这个三十多岁已经成家立业的儿子。如今看来,祖父的脾气似乎有些粗暴(我二姐曾在背后说他是“老封建”),但我想,他的初衷是为了管教好子孙,不在外面做坏事,不要给周家丢脸。

祖父是威严的,但他对这个家倾注了全部的感情。家父娶亲后,祖父就把“当家”的权利交给了家父。但他还是经常拿出自己的薪水补贴家用。孙儿们上学的学费基本上是祖父出的。二姐患脑膜炎,治疗花去不少钱,其中就有祖父出的一份。尤其当这个家面临危难的时候,祖父更是倾全力一次次挽救这个家庭。

解放战争爆发后,福州海关地下党为了给解放区运送急需的医药物资,以同事和朋友的名义请家父帮忙。事后,有人向国民党当局告发。此时,地下党已撤离福州海关。家父被国民党当局以“通共”的罪名逮捕,关进监狱。那是所谓“戡乱”时期,“通共”罪重则杀头,轻则坐牢。周家大难临头。年迈的祖父带着家母,四处奔走,营救家父。在倾尽家中钱财和亲友的帮助下,才把家父救出来。可是,家父从此丢掉了福州海关的饭碗。为了谋生,家父依靠海关同事朋友多、关系好的有利条件,做福州与香港两地之间的贸易生意。祖父又千方百计为家父筹集本钱,让他有了养家糊口的饭碗,使这个家渡过难关,重新有了生机。

解放后,家父的贸易生意做不成了,只好凭他年轻时学的厨艺,开了一家小饭店。但由于经营不善,小饭店很快就难以为继倒闭了,还欠下一笔债。全家的生活又陷入了困境。为了还债,也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双亲只好咬牙把四岁的妹妹送给了别人做女儿,未满十八岁的二姐只好把自己嫁了出去。家父家母靠打零工维持家用。后来,家父只身一人到南平去打工,家母带着两个儿子留在福州陪伴祖父生活。由于未站稳脚跟,家父根本没钱寄回家。1953年8月,我第二个妹妹出生,母亲也无法再打零工。全家的生活负担全部压在祖父身上。祖父本可以靠退休金安享晚年。可是,为了养活子孙,他继续拖着年迈的身躯,整日在外打工,默默地承受着艰辛,为儿子分忧,维持着周家的生计。

1954年秋天,家母带着三个儿女来到南平和家父团聚。为避免拖累儿子,祖父一人留在福州。1955年,美蒋飞机轰炸福州。为了躲避轰炸,祖父摔倒受伤。那是个寒冷的夜晚,一封电报送到我家。全家人惊恐万状。得知祖父受伤,家父家母焦急万分。第二天一早,家母就赶回福州照顾祖父。大约两个月后,祖父伤愈,家母陪着他来到南平。从此,祖父又和儿孙们一起生活,又继续着他的木工生涯,直到度过他生命的最后时光。

在我的印象中,家父家母对祖父始终抱着敬畏的心情。“畏”,是因为祖父十分威严,一派家长作风;“敬”,是因为祖父十分顾家,为这个家,为子孙,操劳了一辈子。所以,祖父生前,我们家年年要给他过生日,祝他老人家身体健康,寿比南山;祖父身后,我们家年年要给他做忌日,祝他老人家灵魂安息,保佑子孙。五十年来,不管世道、家道如何变迁,我们家为祖父“做忌”,从来没有中断过。祖父的在天之灵应该感到欣慰。

五、含饴弄孙

前面说过,祖父生前,膝下有孙儿二男四女。他对这些孙儿都很喜欢。比如,农历腊月二十四,送灶王爷上天,福州的习俗,家家户户都要买灶糖、灶饼,奉供灶公、灶婆,以期他们在玉皇大帝那里,能替这家主人多说好话。我们家自然也不例外。供完之后,祖父就会将灶糖、灶饼,平分成几份,不论孙子、孙女,每人一份。孩子们十分珍惜这些糖果,绝不会一次吃光,而是计划着每天吃一点,一直吃到除夕。在这段时间里,祖父就会像检察官一样,检查孙儿们计划执行情况。我比较嘴搀,经常寅吃卯粮,因为我知道祖父手上还留有一份,并且知道藏在哪里。吃光后,我就会向祖父要,他要不给,我就会偷。倘若被祖父发现,他会板着脸一面呵斥,一面偷偷地又塞给我几块,并且替我保密。然后,在大家面前笑着说,我们家有只大老鼠,把他的灶糖、灶饼偷吃掉了。祖父这样的笑容平常是很少见到的。

的确,在孙儿中,祖父对我格外疼爱。我稍懂事后,祖父在空闲时,会给我说故事。说宣统三岁当皇帝,没本事。后来很快就被孙中山推翻了。他的辫子也因此被剪掉。说他自己的经历,如上面讲的在新加坡遇到蟒蛇的故事。说抗战时期,福州沦陷,日本鬼子在闽江桥头设岗哨,检查过往行人。因为他剃光头,日本兵就用手指弹他的头,叫他吃“栗子”,他敢怒不敢言,一辈子都会记住这个耻辱。祖父没有文化,也许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故事的教育功能。可是,这些历史,这些祖辈们的经历,其实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已经扎下根了。我还记得有一次,祖父所在的公司工会发了电影票,祖父就带我去看电影。看的是《鸡毛信》。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看电影。影片中海娃的机智和勇敢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致我成年后,还多次去看这部影片。

当然,祖父和许多中国人一样,望子成龙(这里应该是望孙成龙)。他是个匠人,但同样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上学后,他十分关注我的学习成绩。我考了100分,他会高兴得赏我糖果或零花钱;我考得差一点,他就会不高兴地说,不好好读书,就送你到长乐乡下去放牛,去捡猪屎。放牛我倒不怕,觉得还挺好玩的;可捡猪屎,确实又臭又脏,我可不干。为了不去捡猪屎,我也要好好读书。直到1970年,我从北京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部队农场,接受“再教育”,经常和猪屎打交道,才晓得猪屎也不是那么可怕,读书好和捡猪屎有时也是可以画等号的。只是祖父不明白这一点。可是,50多年后,现在的许多家长又何曾明白这一点呢?

祖父要我好好读书,在他看来,有一个很现实的事情,要我替他完成。那就是每个月15号,福州市建筑公司工会寄来他的退休金后,他必定要我当天替他回信。信是由他口述,我不过记录而已。但刚开始的时候,我有许多字不懂得写,只好查字典照着写。祖父以为是我的书没有读好,所以才写不出来,就不断教育我要好好读书。后来,我学的字多了,替祖父写信就快多了。有时,他的口述还没完,我的信早就写完了。因为每次他口述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我偶尔也会以作业多为借口,要求祖父给我“加班费”,我才写信。祖父只好满足我的要求,给个五分一毛的。这样,我就又可以买零食吃或多看一部电影了。

祖父对我格外疼爱,有邻居就说他“重男轻女”。其实不然。1956年我的小妹出生,家中有两个女孩。也就在这一年,祖父中风偏瘫了。第二年,病情稳定之后,因为家母要上班,祖父提出由他来照看两个孙女。这时,我和哥哥要上小学,家里又请不起保姆,家母只好同意。祖父在厅堂里放一张椅子,每当家母要上班,他就从房间里扶着墙,慢慢走到厅堂,坐在椅子上。两个妹妹就围在祖父膝下玩耍。到了上午九十点或下午三四点,总有货郎叫卖着经过我家门口。祖父就会叫住货郎,拿出他的退休金,为两个孙女买糕点或糖果,喂她们吃。我和哥哥放学回来,知道妹妹享受祖父给的“特殊待遇”,就会情不自禁地流口水。后来,我懂得了“含饴弄孙”的意思;现在,我也到了“含饴弄孙”年纪,我才会体会到,当年祖父在中风之后还要求照看我的两个妹妹的原因。

六、中风之后

祖父来到南平时,已经年近古稀。可是他并没有在家休息,而是到家父的一位朋友开的木工店打工,继续他的木工生涯。他早出晚归,仍然十分辛劳。所以,晚餐的时候,总要喝上几盅老酒解乏,常年不变。这样打酒的任务就落在我身上。那时,我喜欢上了听评话(福州地区流行的一种曲艺)。每天下午放学后,我提着酒瓶去打酒。返回的路上,总要拐到说评话的茶馆里听上一段。有时。边听还边打开酒瓶,喝上几口。久而久之,也就练就了好酒量。只是,回到家里,祖父发现打的酒越来越少,追问起来,我只好如实供认。然后,遭家父家母的一顿骂。而祖父却并不责怪,兴许,他还为我能继承他的喝酒本事而高兴呢。

祖父的身体一直很好,否则,古稀之年怎能打工?只是血压偏高,但也没有天天吃什么降压药。那时,老百姓生活还不富裕,也没有谁去讲究膳食结构。有肉吃就是莫大的幸福了。而祖父最喜爱的食品就是炖猪脚和红烧肉,而且越肥越好。什么胆固醇、血脂听都没听说过。这样,高血压、喝酒、抽烟、吃肥肉、古稀之年,就为他中风埋下了祸根。

1956年春天。一天,祖父得了感冒。那个年代,老百姓得了小病,很少会上医院去看病。祖父也只是叫家父给他买了几片阿司匹林。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家母倒了一杯开水,给祖父服药。可祖父说:拿酒来。然后,用酒把阿司匹林服了下去。第二天凌晨,祖父从床上摔了下来。家父立即将他送到医院。诊断出来:脑溢血。由于抢救及时,挽救了生命,却留下了偏瘫。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病情稳定之后,祖父回家继续治疗。此后,看西医、看中医、找民间郎中、吃各种偏方,针灸,用磁铁按摩瘫痪手脚,都无济于事。渐渐地祖父放弃了治疗,开始面对偏瘫的生活。

从此,他学站立,学走路,学一只手吃饭穿衣,点火抽烟……尽量做到生活自理,不给家人添更多的负担;但有些事他是无法自理的,我就成了他的帮手。所以,祖父去世前的两年间,是我跟祖父亲密接触的两年。清晨,我要上街替祖父买早点:锅边糊和油条,天天如此;下午放学,我要替祖父抹澡,换衣服,倒尿盆;晚上,我要替祖父点煤油灯,给他的怀表上弦。大家开玩笑说,我为祖父打工。当然,祖父是会给我报酬的。就在这两年的时间里,祖父给我说了许多往事和故事,上文所述的只是我记忆最深的几个。每月收到退休金后,祖父还会给我几毛钱。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几毛钱对于我,可是个不小的数字。而对于祖父,他更需要的是儿孙的亲情,这是多少金钱也买不到的。

祖父慢慢地适应了中风后的生活。一日三餐,他扶着墙,慢慢地走到厅堂就餐。就餐时,全家人依然遵守着他生病前的规矩。除此之外,白天,他在房间里静静地休息,抽烟斗,搓纸媒,折手纸。晚上,九点钟左右,他叫我把煤油灯的火苗搓小后,就睡下了。除了有一段时间,他帮家母照看我的两个妹妹外,他一直有规律地生活着,并且再没有生什么大病。逢年过节,儿孙们依然像往常一样,向祖父拜年、请安;祖父生日,家父家母依然给他做寿,亲友和儿孙们向他拜寿。大家都认为,凭仗祖父年轻时打下的身体好底子,他一定还能活许多年,以至于长命百岁。

七、回归大地

我们良好的愿望最终未能实现。1958年入夏,祖父的身体变得虚弱起来。饭量没有原先大,行动更加迟缓。可是这些并未引起大家的注意。那是“大跃进”的年代。家父当上一家粮食加工厂的厂长,整日忙着厂里的生产大跃进。就连我这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也停了课,整天不是砸铁锅、砸矿石,砍木材、拉风箱,投入全民大炼钢铁洪流之中,就是打苍蝇、挖蝇蛹,到处敲着锣鼓、瓢盆,驱赶麻雀,战斗在除四害的第一线,也忙得不可开交。大家根本没有感觉到祖父的身体变化。况且,祖父是条硬汉子,身体上的不适,他是不会轻易说出来的。上文说过,这年暑假,我只身去了祖父的故乡长乐。回来后,我向祖父叙说了此行的所见所闻。祖父饶有兴趣地听着,并不时地对我提问,还对故土上的人和事物做些背景补充,显示出少有的兴奋。怎么会料到不久之后,他会永远地离开我们?

进入农历八月,祖父的病情突然加重。他终于卧床不起,不思饮食。家父叫人抬着把祖父送进医院。可不知什么原因,不久又抬了回来。家父又只好请医生上门诊治。医生在祖父的房间里呆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开了一些药,说吃吃看吧。又低声地说:准备后事吧。我不敢相信医生的话。因为这时的祖父并没有显得痛苦。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只是喂水吐水,喂什么吐什么,并且带出一股腥臭味。我至今也不知道祖父究竟死于什么病。是第二次中风么?

临近中秋节了,祖父渐渐进入弥留状态。家父家母担心他过不了中秋这个坎——民间都有这样的说法——于是赶快通知了在南平的亲友。亲友们纷纷来看望祖父,可是祖父已经不能说话了。八月十四那一天下午两点多钟,我的两位堂叔来看望祖父,呆了一会儿,问了问后事准备的情况,就走了。家父正送他们出门,我的一位年迈的姑妈、家父的堂姐又来了。她径直走进祖父的房间,很快就出来,对刚送完堂弟的家父说:我喊了几声“伊家”(家叔),他怎么没有一点动静?你们快去看看。家父家母连忙来到祖父的床前,大声呼唤。可是,祖父已经静静地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一家人顿时号啕大哭。我捶着祖父的房门,哭喊着:伊公呀,伊公呀(福州人叫祖父)!听到哭声,刚离开的老姑妈又返回来,参与哭丧,有板有眼地哭诉起来。全家人沉浸在悲痛之中。

祖父走了,他终究没有跨过中秋这道“坎”。第二天,祖父的灵柩摆在了厅堂上。照当时的说法,祖父七十二岁去世,已属高寿。高寿老人去世,其灵柩最少要在家摆放七天,所谓“头七”后才能出殡。有些有钱人家,要摆放“三七”二十一天,甚至“七七”四十九天才出殡。照当下的做法,头尾至少也要三天。可是,我们家没法做到。因为我们家是租用的房子。房子有前后两个厅。前厅有两个屋,分别住着祖父和我们一家。后厅有三个屋和厨房,被当时的南平水文站租用,在那里办职工食堂。前厅成了到后厅的必经之路。正逢中秋节,水文站职工要加餐。而祖父的灵柩摆放在前厅,他们过往很不方便,要求尽早出殡。再加上那时天气还很炎热,灵柩也不便摆放太久。所以,家父决定当天下午就出殡。好在事先已经看好了墓地。

中秋节下午,我们送祖父走。我穿着丧衣,手持丧杖,跟着送葬的队伍一路前行。经过南平电厂,翻越崎岖的山路,来到祖父的墓地。墓地是在一座山的山腰上。抬棺木的人在亲友们帮助下为祖父下了葬。我们都在祖父的坟上添了土。烧纸钱、跪拜之后,安葬结束。这时,已经是黄昏。从山上望去,天空静静的,格外晴朗。偶尔传来鞭炮声,那是人们在过中秋节了。回家的路上,我们默默地走着。我抬头望天空,圆圆的月儿已经升上来了,一片清辉洒满大地。想到祖父永远躺在那半山腰的墓地里,我突然感觉到,那白闪闪的月光,显得那么的清冷。这个中秋节是我们家最悲凉的中秋节!

那年的除夕夜,我们家供奉祖先。我杀掉了我自己喂养的一只鸡,来祭奠祖父。在跪拜起身时,我的头撞上了案桌,疼得我龇牙咧嘴。大家都哈哈大笑,说祖父在惩罚我。我说,才不呢,这是祖父叫我永远记住他。

第二年清明节,我们到祖父坟上去扫墓。才几个月过去,祖父的坟上已经长满了青草。我想,年年我们都要来扫墓,不知要拔掉多少青草。谁知,后来我们却无草可拔。那里建起了工厂。原来,1960年,南平电厂要征用那块墓地,在城区出了告示。可那时,我们全家已经被下放到郊区,根本看不到告示。这样,祖父的墓就被土地征用者处理掉了。我们欲哭无泪,只好接受这样的结果。虽然,成年后,我也知道,无论人死后埋葬在那里,都是回归大地,但是,我们这一代没有守住祖父的坟墓,总归是莫大的不肖。这是我永远的心痛。愿祖父的在天之灵,能够原谅我们这些不孝的子孙!我们只有在每一年祖父忌日和几大传统节日时,在他的遗像前虔诚地祭奠,才能弥补我们的过错和历史造成的过错。

祖父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五十年。半个世纪里,和我们的国家一样,周家经历过艰难和困苦;但是,周家的子孙终究战胜了它们,使家道走上中兴之路。今天,我们可以告慰祖父的是,周家彻底摆脱了贫穷。孙儿、曾孙儿辈的孩子们,依靠先人们的保佑,依靠自己的诚实劳动和智慧,过上或将过上小康和富裕的生活。周家成为老邻居们称赞和羡慕的和睦大家庭。更可喜的是,周家的后代正在茁壮成长,周家的未来会更加美好。

安息吧,祖父!安息吧,所有周家的先人们!

周榕芳男,福州市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81年7月起,历任《百花洲》杂志编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江西教育出版社社长,江西出版集团副总经理等职,编审。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责任编辑 许 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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