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柠
人尽管都长着一个脑袋两条腿,但差别实在是太大了,有的善于言谈,有的善于思考,有的善于写作,也有的善于巧言令色、指鹿为马、两面三刀、胡搅蛮缠、浑水摸鱼,这是人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于丹善言,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神定气足、张弛得法、缓急有度,有醒神之功效,颇有评书艺术家刘兰芳的风采,一部《论语》,说得《岳飞传》似的。因此她在《百家讲坛》蹿红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易中天也是如此,普通人面对镜头就紧张,他一上镜头就兴奋,语言像口水一样滔滔不绝。
于丹在电视上讲孔子、讲庄子,普及高雅文化,得到了广大观众的青睐,签名签得昏天黑地。但也遭到许多批评,主要观点是说她说话不严密,学理上有漏洞,并扬言要她“下课”。我认为于丹是《百家讲坛》最合适的人选之一。假如让于丹“下课”,弄一老“孔子专家”站在那里,声音在嗓子里滚半天出不来,说话上气不接下气,那《百家讲坛》就别开了。
问题自然就转到了高雅文化是否适合通过电视媒体传播的问题了。电视就是一种大众媒体或文化工业,它具有娱乐性、通俗性、消费性的特点。但是,电视消费无法强制,开关在你手上,想看就看,要看得痛快,不想看转台。为了不让你转台,增加画面的诱惑性是最基本的电视手段。电视运营商寻找善于表达的人选也在情理之中。其实看《百家讲坛》也好,看《非常6+1》也好,都是晚间休闲生活的一部分,最多也只能是个“寓教于乐”,没有人会借助电视节目去研究古典文化。因此,电视强调的是“普及”而不是“提高”,重点是在活泼而不在精深。如果能够做到严谨与活泼合一、普及和提高兼得,那当然最好,问题是好事不可能都给你包了。
在娱乐化的电视节目中增加一些严肃的、高雅的气息,可以达到文化普及的效果。让那些心里惦记文化又没有时间、整天疯狂搵钱的人,晚上能够吃上一碗文化夜宵,是这一类节目之所以还有市场的原因。普及和提高的矛盾,是近几十年来文艺的一个老矛盾。先普及后提高,在普及的基础上再提高,看来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原则。如果你在电视上听了演讲还不过瘾,还有疑惑,还想进一步提高,可以考博士嘛,到学院里去专门研究。到那时,你就得好好念书,不要整天想到学生会去兼职,到校外去炒更。
古代文化中也强调普及和提高相结合的原则。要研究严肃的文化,你就到国子监里的辟雍殿去;要严谨精深,你就到私家经馆和书院里去;要寓教于乐,你就到勾栏瓦肆去。瓦肆的说书人,也兼顾着向大众普及文化和历史知识的使命。国子监、书院、瓦肆,各有各的功能和存在价值,应该并行不悖。
电视,就是当代的“勾栏瓦肆”,就是电子化、数码化的“勾栏瓦肆”。那些有演说才能,同时又具备专门文化知识的特殊人才,就是当代文化瓦肆的说书人,就是当代的“柳麻子”。当代的文化瓦肆需要一大批文化说书人。
不要往土豆上抹胡萝卜素
市场上出现了大量土豆,还有一群叫卖者。突然来了几位研究胡萝卜的老师。其中一位说:现在的胡萝卜越来越不成体统了,长得像土豆似的,一点胡萝卜素都没有;另一位反驳道:胡萝卜长得像土豆也没什么,这是它的自由,不能苛求。土豆说话了:报告老师,我就是土豆,我不是胡萝卜,我很惭愧自己不含胡萝卜素,但我有淀粉。
上面那个小寓言,可以当作我对《中国文学已经进入装神弄鬼时代》一文引发争议的概括。时代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的观念也跟着变了。正视这种时代的变化,是选择有效批评方法的基本前提。换句话说,对这种变化本身的评价是一回事,评价方法是另一回事。终极价值(假如有的话)或许不会发生变化,但评价方法(对话方式)一定会发生变化,否则就会变成僵化的道德评判。
无论是“80后文学”、“青春小说”,还是“玄幻”、“奇幻”、“武打”等等,都不是单纯的文学问题,而是文学商品生产领域里的事情。今天在年轻人中流行的那些读物,首先应该当作商品市场中的生产——消费——流通问题之一。相应的文字消费者,并不试图通过这种阅读去获得所谓“人文精神”层面上的“意义”,而是要在一瞬间获得某种快感层面的“意义”。因此,我们无法用传统的文学思维往上硬套。如果你觉得这样一些新的概念扰乱了传统文学的边界,那么你也只能在小圈子里(比如课堂、沙龙)进行解释,告诉那些对传统纯文学还有兴趣的人说,那不是我们所说的“文学”。但你没有权力到大街上喊叫:“你们不要写奇幻小说”,“你们不要读武打小说”。这就好比我们不能跑到“钱柜KTV”包房去要求他们不要鬼哭狼嚎,而要唱意大利美声一样。
当代文学领域出现的一个最大变化是,一些“创作”变成了“生产”,一些“作品”变成了“商品”,一部分作家变成了商品生产者。传统文艺创作就好比一位手工艺者的劳动一样,他创造使用价值(审美价值);当代文艺商品生产就好比一部大工业机器的复制一样,他产生交换价值(符号价值)。其实这都是政治经济学的常识。问题的关键在于,对这种新的文艺生产方式进行批评时的价值指向。批评的矛头不能指向商品生产中的劳动者,而是应该指向商品生产背后的资本运作秘密、剩余生产和剩余价值的秘密。正是资本运作(包括资本投入、宣传广告、媒介炒作等)将产品变成了商品,将创作变成了复制,将物品劳动者变成了商品生产者。
马克思在研究商品和资本的时候,从来也没有将批评矛头指向生产者(劳动者),而是指向商品自身的秘密,也就是资本运作和剩余价值的秘密。同样,弗洛伊德研究梦的结构的时候,并不是在批评做梦的人,而是在分析梦之所以产生的社会压抑机制。我们没有理由说,你不能做那样一个荒唐的梦,因为他在睡梦中。但我们有理由说,他之所以做梦,是因为社会禁忌将他的愿望压抑到了潜意识之中,从而通过梦的形式宣泄出来了。
当代流行小说读物的生产和流通,正是在一种资本运作、消费诱惑、欲望宣泄的大背景下出现的。这些畅销读物的结构内部,隐含的不是它的人物、情节、细节的荒诞,而是商品诱惑机制的荒诞。因此,将它们当作封闭的美学整体来分析,并试图从中发现思想深度、人文精神等价值问题,就好比将土豆当作胡萝卜来分析一样无效。
有一些畅销读物的生产者有一个不好的习惯,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产品是商品,还想往文学上蹭。这是自找麻烦,因为文学老师正在等待这一刻。当你宣告自己的作品就是商品的时候,你就好比把一只烫手的土豆踢到文学老师的怀里去了。
读还是不读,这是问题
不爱读书这种现象不是今天才有的。冯梦龙的《广笑府》中收集了一首叫《四季懒学》的民谣,说从前流传一首诗,讥讽不愿意读书还找借口的人:“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到凄凉无兴趣,不如耍笑过残年。”也有民间传闻,说这首打油诗是苏东坡的父亲苏洵写的。总之,很久以前就有人讥讽不愿意读书的人,也就是说,不愿读书者古已有之。因为读书太累,脑子累了好多天都不能恢复,不如干点粗活,累了睡一觉就好了。
一年一度的“读书节”刚过,全国各大报纸照例都表示了高度的关注:或夸读书的好处,或说不读书的坏处。说好处的,不过是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千钟粟的当代翻版,说来说去,没有什么新的花样。倒是说坏处的,在不断创新,从不读书的“愚”说到不读书的“亏”,最后几乎要上升到民族危亡的高度。年年如此,说来说去,了无新意,人均年读书(指印刷的书)量却一直在下降。现在公布的人均年读书5本这个数字比较可疑,估计不到3本,因为农民依然不怎么读书,这与他们的生活环境密切相关。
新世纪以来网络传播的兴起,再一次创造了印刷书籍人均占有量的新低,也再一次让主张读印刷书的人发出阵阵怪叫。他们不断地在唠叨着纸质媒介的好处,数落着电子媒体的坏处。其实电子媒体最大的好处就是方便快捷,这完全符合现代人急功近利的思维,要否定它,除非摆脱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如果不做这样的选择,那么电子媒体的阅读就是最好的选择。电子媒介阅读完全可以替代纸质媒体的阅读,甚至在某些方面(比如携带、收集、成本、视觉效果等)要大大超越纸质媒介。如果是按照纸质图书原样影像制作的电子图书,还可以满足专业研究的需要。电子阅读唯一的坏处,就是伤眼睛。当然,它还有一个潜在的坏处,就是与读纸质图书时那种安静的心境相比,读电子书让你心神不宁、浮躁。问题在于,现在的人不正是要逃避那种“安静”的心境而与现代接轨,整个社会的价值准则不都在排斥、淘汰心境安静的书呆子吗?
农耕文明时代,绝大部分人不读书,他们喜欢面对面地聊天。特别是在农村,没有时空的间隔,见面就聊,还能够通过记忆,口传着很久以前的故事。文字的产生,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需要文字传递信息、保存记忆。今天我们发明了汽车、火车、飞机、卫星,还发明了电子技术。时空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文字也不是传递信息的唯一形式。口头的、文字印刷的、电子的,都是传播媒介。有朝一日,我的一些亲朋到月球上居住去了,我就没有办法给他们写信,没有办法要求他们读纸质印刷的书籍了。我只能跟他们通过太空手机来发短信,或者通过可视电话交流情感。因此,当我们的思维超越了现在的时空限制的时候,读书不读书,还真是一个问题。就像一位没有接触现代文明的乡村人一样,有事喊一嗓子,发什么短信呢?有故事就讲,写什么小说呢?
欢迎郭敬明们加入作协
一批80后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引起诸多议论。小30的人了,也该加入了。这种年龄入个协会什么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为什么引起这么大的骚动呢?
有一种观点认为,像郭敬明这样的人,多次涉及“剽窃”官司,他也能够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可见中国作协不怎么的。反驳者认为,加入中国作协不是选模范,仅仅是证明他的创作水准或影响力。质疑者大概认为,中国作协门槛应该更高一些,不能什么人都进去。其实这种想法仅仅是一厢情愿的。在现有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郭敬明都不是最差的。比如写作能力,在如今的中国作协的七千多会员中,比郭敬明能力差的恐怕不在少数。就“剽窃”官司而言,郭敬明也不是开先河者,一些著名作家,比如海南和上海都有,那可是屡教不改的,中国作协也没有开除他们。可见,中国作家协会的门槛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高,那么多人都进去了,郭敬明们为什么不可以?只要他们稀罕作协,走一些常规的程序,就可以加入这个“民间组织”。也就是说,出过一两本书,有人推荐,经审批,就是了,不一定要有多高尚。说“加入作家协会不是选道德楷模”的观点,实际上是承认了上述事实。
将作家视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作家做不了这个“工程师”。把作家抬到如此之高的位置,对他们的创作不一定有什么帮助。作家是善于讲故事的人,善于抒情的人,善于使用语言的人。作家是否合格,还是要靠他的作品的艺术水准来说话。至于“剽窃”等道德问题,不仅仅是对作家的要求,也是对普通公民的要求。有些人,一方面瞧不起作家和作协,另一方面又对作家和作协提出那么高的要求,判断事物的标准不统一。如果你瞧不起,就不要有太多的指望,管他郭敬明还是郭守敬加入作协。当然,这里有一个占有声誉资源的问题,比较复杂,但我宁愿看到会员中像郭敬明们这样的年轻人更多一些,而不是过多的快退休的官员。
像郭敬明这种人,还是加入一下作协比较好。我认为他有这样的愿望应该鼓励,他的选择是对的,他算是找到了一个归宿。有了一个组织,经常教育教育他,修理修理他,给他一点小甜头尝尝,他就不会整天瞎写、瞎抄、瞎炒作、瞎作秀了,能够尽快进入创作的成熟期,开始中年写作。同时,把他从一群不会写作的人中拉出来,放到一群都会写作的人中间,提高提高写作能力,也是有好处的。当我们把加入“作协”看做是加入“酒协”、“钓协”、“气协”一样自然而然的时候,对郭敬明们的入会,也就看得很淡了。
知音体与低端文化商品的生产和消费
网络上对“知音体”的批评,以一种当代年轻人的风格和话语方式出现,带有戏谑和调侃色彩,比如将《红楼梦》改为“知音体”标题:《包办婚姻,一场家破人亡的人间惨剧》;将《卖火柴的小女孩》改为“知音体”标题:《残忍啊,美丽姑娘竟然被火柴烧死的惊天血案》。大家并没有对批评“知音体”这件事有什么异议,而是对用“知音体”标题来重新命名文学名著持不同看法。可是,为什么一用“知音体”命名,就会产生强烈的瓦解意义的效果呢?这说明“知音体”是具有很强“瓦解性”的。
近二十年来,国内出现了一大批发行量惊人、专门针对文化程度较低的读者群的杂志,比如《知音》《家庭》《少女》《人之初》《打工妹》等。这类杂志的读者群,以中小城镇的中年女性为主,她们文化程度相对较低,信息来源都比较匮乏。她们将这类读物既当作“新闻”的来源,又当作“文学作品”(故事会)来阅读,更当作孤独中没有知音的“知音”来看待,类似于购买了一盒文化“黄金搭档”。
学术界对这类杂志既没有关注,也没有批评,任由它们在市场上横冲直撞。因为它们既不是文学杂志,超出了文学批评视野;也不是新闻杂志,超出了媒介批评视野。它们仅仅是一个“读物”。我们没有一个“读物”专业,因此,这类杂志一直成为研究的薄弱环节。对具有如此巨大影响力的杂志缺乏有效的批评,是批评界的失误。直到年轻的网民们用他们奇特的方式发言,才重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以《知音》为代表的这一类杂志究竟有什么特点呢?
首先,它将新闻性和故事性结合在一起,成功地打了一个新闻和文学的擦边球,当你以新闻的客观性要求它的时候,它会说是文学;当你以文学性要求它的时候,它会用新闻的客观性来应对。最典型的是一种类似于“口述史”的爱情悲欢离合故事(不但有作者,还有老照片)。用一种带有抒情的语调来混淆新闻性和故事性的边界,其结果导致读者将虚构故事当成真实故事,将真实的故事当成虚构的。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各种欲望故事、人间悲剧、成功和失败的经验,转化为可消费的文化商品。
其次,它将“意义生产”(比如,道德训诫、谴责当代陈世美、富人堕落案、穷人暴富故事)与“商品生产”结合在一起,成功地打了一个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擦边球。当你说它只顾盈利时,它会举出很多例子来,说某个故事救活了某位绝望的下岗女工,等等。当你以为它在搞精神文明建设时,你会发现它们发行量越来越大,敛财能力越来越强。混淆意义生产和商品生产的界线,越来越强化了这类杂志对低端文化消费者的诱惑力和控制力,既是精神控制,也是经济控制。
这一类杂志,是如何通过一种奇特的叙事风格,有效控制了以中小城镇中年妇女为主的读者群的?比如标题,《人们啊!花季少女为何就这样沉沦》以呼吁开头,唤起注意力,以设问结尾,提醒你思考,好不容易有了注意力和已经开始思考的女性读者,突然遇到了知音。比如叙事风格,介于客观叙事和肉麻抒情之间,夹叙夹议,大起大落,情节跌宕,用客观语调讲离奇故事,用离奇语调讲客观故事;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循循善诱,有控诉、有劝说;“软硬兼施”的叙事兼顾恐吓和诱导,语体风格兼顾“二胡”和“京韵大鼓”格调;“拍案惊奇”的开头,最终都有光明的尾巴。这种带有农业文明趣味的叙事,塑造了大批消费者。生活平淡无奇、毫无起落的中小城镇的女性,靠阅读别人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度日。这种情况很像18世纪初期欧洲的大众文化生产,专门盯着一批有闲的女性读者,利用“城乡空间差”、“信息时间差”敛财。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吃智商差”的办刊思维很快就会寿终正寝。
文学死于感觉器官的坏死
我先转述一个故事。部队路过某村,年轻的上尉和同伴一起,被一位地方绅士请去参加家庭聚会。上尉腼腆、不擅交际,于是独自离开客厅到外面溜达。但他在花园里迷了路,转进了一间黑暗小屋。突然他听到匆匆的脚步声、衣裙的沙沙声,还有女人喘吁吁的低语,“两条柔软的、香喷喷的、女人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温暖的脸颊贴到他的脸颊上来,同时发出了亲吻的声音。可是那个亲吻的人立刻轻轻地惊叫了一声,抽身就躲开了……”。上尉知道是一个误会,陌生女人误以为黑屋子里的自己是她约会的情人。但是上尉依然拟制不住心怦怦地跳,手抖得厉害,完全被一种生平从没有过的新感觉抓住了。
小小的误会在上尉身上引起了许多变化:第一是身体的变化,被女人胳膊搂过的脖子有滑腻的感觉,脸颊上被吻过的地方凉酥酥的。第二是整个精神状态的变化,他一改自卑、胆小、懒慵状态,话多起来,并大声地笑。第三是思维活跃,浮想联翩,将所有见过的女人的优点组合起来,安放在那未曾谋面的女人身上,并像初恋情人分手之后那样独自分享思念的甜蜜。他把那件事当作一个小小的、神秘的奇迹珍藏在个人的想象之中。
神秘的奇迹还改变了他的价值观。他觉得平时所见的一切都极其无聊,眼前全是苍白的画面,笨拙的队伍杂乱无章。当他实在忍不住而向同伴讲述那个故事时,却遭到了嘲笑、冷遇,有的还故意把事情向肉欲故事上扯。经验交流的障碍如此巨大,他觉得受了伤害,发誓再也不向别人讲述这个故事。但就是这样一次偶然的经验,让一位在生活中循规蹈矩的人成了怀疑论者:“整个世界,整个生活,都好像是一个不能理解的、没有目的的玩笑……他从水面上移开眼睛,瞧着天空,又想起命运怎样化为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对他偶尔温存了一下,想起他的夏天的迷梦和幻想,他这才觉得他的生活异常空洞,贫乏,没有光彩……”
只有在古典感觉面前,一次偶然的微不足道的经验,才会在上尉那里变成一次重大的情感经历,进而改写了他观察生活的视角。由于他敏感,所以经验才没有被忽略和遗忘。由于他单纯,所以经验才没有被玩笑化为一个肉欲故事。这既是青春期前史的经验,也是想象对生活世界的否定的辩证法。
这个故事来自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吻》。类似的故事曾经发生在安徒生身上。(见《金蔷薇》中《夜行的驿车》一文)契诃夫是最后的古典主义者中的一员。尽管这位医生经常用手术刀一样的眼睛解剖文明病症,但他眼睛背后总是有着一丝抑制不住的温柔和笑意。解剖是治疗疾病,微笑是精神安慰。今天是解剖多于微笑,治疗多于安慰,暴力话语肆虐,并且成为时尚。
上述故事在今天可能显得陌生而滑稽,甚至变成嘲笑对象。由于物质和欲望的压迫,由于生活节奏急剧加速,我们感受生活的器官特别是心灵已经不堪重负。它变得极其单一,只能容下或贪婪或愤怒或媚态。它变得极其麻木,没有极强的“麻辣烫”般的刺激,没有朝廷阴谋和后宫糜烂生活的引诱,它便没有反应。所谓文学的“边缘化”、“消亡说”,很大程度是我们感官坏死所致。真正的“文学”不一定仅仅存在于白纸黑字的文本中,它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游荡。当生活坏死、心灵钙化的时候,感官经验的探测器立刻罢工,“文学”便成了四处流窜的孤魂野鬼。
张柠文学评论家,文化学者。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世界文学专业,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已出版学术著作有:《叙事的智慧》(1997)、《文化的病症》《没有乌托邦的言辞》《土地的黄昏》《想象的衰老》《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2008)等9部。
责任编辑 游灵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