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 七
斑马先生已经回家了,那你呢?
他送给她一张纸巾和车票
“父亲病了,速归。”
盛夏七月的清晨,风携着道路两旁樟树叶的淡淡气味飘来,挤过正在喧嚣间缓慢移动的公车空隙,再被简佳吸入身体。可是简佳无暇顾及这些,她正盯着手机上的这条短信发呆。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手提袋不知何时已被人偷偷划了一道口子,里面的钱包不翼而飞,那里面是她仅有却为数不多的钱、银行卡、身份证,以及火车票一张。
下车后,终于有位好心的大婶提醒,简佳才发现这个事情。她飞快地朝火车站售票厅跑去。但没跑几步路,简佳就摔倒在地。裤子被摔破了,透过小洞可以看见里面血迹斑斑。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啪嗒啪嗒,像断了线的珠子。
一张纸巾递到了简佳面前。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眼前的陌生男人,衣衫有些陋旧,头发微微卷曲,与这座城市里任何一个打工者无异,只是他的眼神格外清亮。
他说:“快擦擦眼泪吧。”然后,他看了看售票厅里拥挤的人群,又说,“车票的事情我帮你搞定。”简佳不说话,但她眼泪终于止住了。
在火车开出前四十分钟,陌生男子回来了,他塞给简佳一张票,而后离开。简佳看着他慢慢走远,想去问他叫什么名字,电话是多少,可当她想起了父亲,还是迅速提起包进了车站。
她还赠他一顿便饭
回来已是一周之后。
简佳的心情好了许多,父亲只是急性阑尾炎发作,做了手术后并没有大碍。回到住所,她把去时的那张车票在手心里展平,一遍又一遍地看,最后卡在了一本书里面。
此时的简佳在一家报社做实习记者。没有工资,每月只能拿可怜巴巴的一点补贴,日子过得很是拮据。好在她也不爱逛街买衣服,没事做的时候就喜欢在办公室看书,有时也会去报社隔壁的动物园看看。
说是个动物园,其实简陋得很,里面只有几只臭烘烘的猴子和八哥,以及一头掉毛的熊而已。不过好在那阵子从邻市动物园借来了只斑马,去的频率也比往常多了些。
那日下午写字楼停电,不用上班。她吃过午饭,又往动物园走去。结果,就在斑马园外面,简佳看到了那日在火车站的陌生男子,他正与一个衣着艳丽嘴唇艳红的女子拉拉扯扯着。简佳忙躲到一边,并不是故意偷听,但还是有几句话飘到她耳中来。
“我求你了,别再这样了好吗?”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我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你来管,你可以走了。”他冷冷地答道。
然后,女人嘤嘤地哭起来。他也不理会,扭头就走。经过简佳身旁时,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未停留脚步。简佳却突然跑向前,喊住了他。她轻轻说,可以请你吃顿饭吗?上次的事情很感谢你。
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但他却没有迟疑地点点头,说:“好啊。”。
然后他们互换了热吻和耳光
川菜馆的气氛辛辣刺激。很快,简佳知道了男子名叫沈柯,二十五岁,暂时无业。除此之外,他吃相实在不雅,吧唧嘴的声音很大。但简佳不在意,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大快朵颐。末了,她问:“还需要什么吗?”
沈柯打了个饱嗝说:“那就来两瓶酒吧。”
事实证明,男人与酒的关系就好比火药与打火机,特别是这样一个不拘小节的男人。等到沈柯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暮色沉沉了。
昏暗的街灯下,他扶着树狂吐,眼泪鼻涕全都出来了,一身全被汗浸湿。简佳帮他轻拍着背,莫名其妙地,就微微地心疼。
她不知道他住的地方,所以就将他搀扶回自己家。原本想着有些不妥的,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帮他褪下T恤,再用温水擦拭。男人精瘦的身上有许多伤疤,就如同树的纹理一般重重叠叠,一道道触目惊心。简佳小心翼翼用手去摸那些伤疤,沈柯却突然把她拉到了怀里,温热的嘴唇肆无忌惮地印到了她唇上。他给了她一个热吻。
简佳又羞又愤,下意识“啪”的一个巴掌便甩到他脸上。五个粉色的指印在沈柯脸上慢慢浮现,他摸着自己的脸,已经完全清醒了。简佳的眼中泪花闪烁,她无话可说。
最后,沈柯走了,穿着那件汗津津的T恤。陈旧的门关上时发出颤悠悠的声音,像外面孤独的夜在呓语。
他是单纯但却带着企图的人
离发补贴的时间尚有些日子,简佳银行卡里却只剩下可怜的几十块。上次请沈柯吃了一顿饭,不然省吃俭用恰好可以用到那天。她又不是个轻易向谁求助的人,只好去摆地摊。
夏天的夜,有微醺的风穿街而过,倒也十分凉爽。简佳蹲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些紧张,她结结巴巴地跟人讨价还价,谁都能看出来这个小姑娘是第一次出来练摊的。还是卖出了几个小东西,一共赚了二十八块。
已经是两天的生活费了呢。简佳回到家,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一张张展开压平,然后卡在那本书里。翻开书时,她又看到了那张火车票,然后想起了男子那日将票递给她时的模样,忠厚单纯,不带任何企图。
只是自那日起,沈柯便再也没有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
第二晚,简佳数钱准备收摊时,身边的人却突作鸟兽状四散而去。简佳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地茫然。幸亏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双手,麻利地帮她收拾好摊子,然后拉着她就朝一条巷子里跑去。
在触到对方手掌的那一瞬间,简佳就知道是谁了。她听着沈柯责怪自己,“笨蛋,城管来了也不知道跑,想破产是吧。”熟稔得好似认识了许久一般。
简佳没有接话,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跟踪我?”不然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昏暗的夜色中,沈柯的脸顷刻有些红了。他不说话,只是领着简佳在巷子里左穿右转。很快,前面明亮了起来,她到了自家门口。
看到斑马就会想到他
简佳再也不用去摆地摊了。
那晚沈柯离开前塞给她几百块钱。本来想请他上去坐坐的,但一想起上次的事情,简佳终是没开口,只是感激地笑笑。
日子重新恢复到以前的简单,每天跟着前辈去采访,中午再去动物园看看那只孤单忧伤的斑马。听说它很快就要被运回去了。一个人在异乡太久容易得抑郁症,动物也是一样。简佳看着斑马,不知何故总是想起沈柯。
这些天来,沈柯与她见面的次数倒是多了。他经常来等她下班一起吃饭,觥筹交错间,简佳发现他不再喝酒,吃饭也小声起来,连衣服都变得白净了许多。简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一个男人在你面前突然小心翼翼的,那么他多半是喜欢上你了。
却未曾点破,只是有天在离别前,沈柯看样子想对她说些什么,但犹豫了半天后,他还是没能说出口。
不着急,下次说也没事的。她这样想。
但没想到下次见面竟是在警察局。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入室盗窃案,警察抓获了两名嫌疑人,据分析应该是惯偷。案子够简单,简佳就被报社派去采访。她一边做着记录,一边打算再去采访嫌疑人。然后,她看到了沈柯落寞的眼神。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之前问沈柯职业时他却支支吾吾的,也明白了他给自己的钱是怎么得来的了。但他却并不看她,仿佛从未相识过。
斑马回家了,沈柯你呢?
半个月后,简佳的实习期结束。她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在整理书的时候,突然掉出了那些零碎的钞票与那张车票。简佳想了想把车票撕碎了,然后扔进了垃圾桶。
那次法院判决沈柯罪名成立,需要坐两年牢。宣判那天,简佳没去看他。她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是难过?还是愤怒?就在简佳离开的前一天,那日在动物园与沈柯争吵的女人却敲开了她的门。
是沈柯的姐姐。当年沈柯父母离婚后,她跟了爸爸,而沈柯跟了妈妈。因为一直记恨父母害得家庭离散,所以沈柯的整个青春期充满叛逆,他打架,早恋,甚至还因为盗窃被抓入过少管所。后来妈妈去世,他更加没有人管了,生活愈加堕落,及至这次被逮个现行。
最后,她给了简佳一个钱包,里面依次放着久违的身份证、银行卡,以及一张车票。简佳捏着钱包,一言不发。她突然很想去动物园看那只斑马。
可是,原先侍养斑马的地方已经是空荡荡的了,只有残的枯麦秆堆积在地上。斑马已经回到之前的动物园,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简佳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笼子。她脑子里浮现出斑马的样子,它安静地吃着草和麦秆,抬起头安静地与自己对视。
恐怕也曾安静地在深夜里流泪吧,而现在,等待它的将是家园的怀抱与离别后重逢的喜悦。
这一刻,简佳突然在心底原谅了沈柯。沈柯,斑马先生已经回家了,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