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 足
方小驰打我电话的时候,我正汗流浃背地对着散一地的大包小包无可奈何。整理这些品种繁多的零乱物品总让我觉得头昏。忙乱之中我抬头看一眼挂在墙壁上的破钟,早上九点不到三分钟。然后从容地掐掉电话。候车室里到处是晃来晃去的人影,节假日哪里都是人头攒动,很多人从忙碌的工作里抬头喘息,有了回家探望一番的蠢蠢欲动。
从钱包里掏出那张看过好几遍的车票。上午九点三十的车。普快。从上海到大连。确信自己没有眼花到看错时间和班次后,又把票塞回去。然后瞥一眼那张照片。很早以前拍的。
只比我小三个月的男生,撒娇是他的强项。和他高瘦周正的模样配合不起来。无奈长了张惹人喜爱的脸,于是——于是我很惦记他。
我盯着他黑得发亮的眼睛,企图从里边提炼出什么秘密,结果却莫名其妙一阵脸红。还好大夏天里到处都是热得面红耳赤的人。今年的夏天比往年任何一年都要来得爱逞强,闷热的臭脾气从五月底没完没了地发到九月。它就是看不惯别人舒服,我知道的。
在小驰第六次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按了接听键。于是他哇啦哇啦的声音从电话里清晰地传了出来。但周围人声鼎沸,我听不清楚。于是我也扯着嗓子不断地问他,“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所有经过的人都回头看我一眼。后来他挂了电话,改发消息。又是一些无聊透顶的问题,我懒得理他。
埋头整理自己的行李才是正事。上周末去了趟城隍庙,在里面转了老半天就买了些方小驰爱吃的零食。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居然爱吃姜糖。印象里这是老头老太才热衷的东西。早些年的时候,糖果制造技术糟糕,这种甜得发腻的东西居然一直苟延残喘到了今天,还美其名曰“老上海名产”。
检查了一下包,里面还有奶油花生米和泡菜。花生米他很挑剔,不愿意吃外地口味的,但超市里不是有的卖吗?不明白他为什么只喜欢吃家里带来的。泡菜带了一大坛。是我喜欢的。他本来也不讨厌,但我一直逼着他大口大口吃,导致他现在看见泡菜就条件反射一样地反胃。
我记得高二暑假去北京旅游的时候,两个人居然在最后的半天里跑进一家大超市,原因是外面贴了大张旗鼓的减价宣传海报。我和方小驰看见什么便宜的都要两眼放光,巴不得把整个超市都搬回上海。但无奈他细胳膊细腿的实在拿不动多少,最终只买了四坛泡菜,买一送一。合算得很。我们真是疯了,居然跑到北京买泡菜回家。
而且,而且最后两人几乎是拖着把泡菜运回了家,其中一坛还破了,弄得行李箱一片触目惊心的火红,好像杀气腾腾的谋杀现场一样。
九点十五分的时候,我已经把所有小包大包都整理好,所有放食物的袋子我等下要放在身边才安心。
这好像是我生平第一次单独坐火车,之前去外地旅游,不是和家人一起,就是被方小驰粘住不放。他很■嗦地形容我性格太软弱,他怕我被别人欺负所以不放心。可我怎么看他这样都像是在说他自己。我本来是不喜欢坐火车的,铁轨两旁的风景太无趣,一路上只有野草和断墙,不好看的苍绿色和灰白色交替晃眼。而且,而且我不知道为什么坐火车的人总喜欢打牌,而我又特别不擅长,和我联手的那个人最终总是惨败而归,然后用怨恨的目光看着我。那又不能怪我的。
火车在三十分的时候准时出发。我走错了车厢于是找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满头大汗,刘海粘在额头上散发怪味道,边上的男生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扫射我一下。周围的人都很吵,情绪亢奋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会亢奋,是要见到很久没见的亲人朋友才高兴成这样?可我同样也有大半年没见到方小驰,心情却异常的平静。平静得心脏都快不跳了。
车子开出上海,先是一片乌烟瘴气的工地,然后就是一片黄绿色的平原。我不知道外面是不是到江苏了,我地理很差,方位感全无,迷路走失是常有的事情,等下到了大连估计只能打电话叫小驰出来,不然我寸步难移。不过我之前没通知他我会去看他。他一定很激动的。
虽然大半年前我们的关系搞得很僵,但现在不是又恢复了嘛。
大半年前我们都是内分泌失调的高三学生,不过不在同个学校。从我的学校走路去他那里只需要八分钟。我经常去他的学校是因为我觉得他们食堂的番茄炒蛋比我们的要酸,而他经常也会来我们学校是因为红烧肉比较甜。我看他经常吃双份的红烧肉也胖不起来。说实话我很羡慕他,我只敢吃半份的蔬菜,大多数时间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诱人的肉和他好看的脸,实在忍不住才会夹起一块然后一下一下地舔,等舔够了,最后才塞进他嘴里。他骂我发神经。
之后我为这一口付出了沉重代价,一个星期里我胖了半斤,问题就是出在上面。一定的。
所有女生总是疑心病一样地认为自己又胖了完蛋了所以连做梦都希望减掉几斤再减几斤。这样才能在大夏天里肆无忌惮地穿男生喜欢的连衣裙,才能在喜欢的男生面前自信满满。男生的身体都超级奇怪,居然大吃大喝毫不顾忌还能一个个地瘦得那么好看。夏天的时候穿运动短裤配上大运动鞋,小腿处微微露一截白色,好看得让人想跳黄浦江。
高三上半学期的期末考试,我考了班级第十七,而方小驰考了班级第三。可他的总分居然比我还低六分。“重点高中不愧是重点高中啊。”“别那么说,你也不错了。”本来我还想说以后我们一定要考到同一所大学。可不知怎么的就哽住了没讲出来。
列车还在四平八稳地开着,外面似乎有山的影子,模糊的灰色。我看了一会拿出随身带的饮料,是方小驰喜欢喝的运动饮料,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咸咸的味道含在嘴里留下怪怪的回味。但因为没事可做只好一口接一口地喝。边上的男生在打瞌睡,随着车厢的轻微颠簸身体左摇右晃的似乎随时都会倒在我身上。
手机里还留有小驰刚才发的短信。他一会问我国庆假期有什么计划,一会儿又问我喜欢吃什么口味的巧克力。莫名其妙啊。他明知道我减肥不吃巧克力的,故意刺激我是吧。我想了想最后还是回复过去,“准备在学校里度过……喜欢吃最贵口味的。”他连个“哦”都没发回来。
本来假期真的想在学校过的,好像有舞会的,但我没有舞伴所以不想去丢人现眼。在宿舍睡觉看书玩游戏,时间也会过得飞快。反正我是不想回家去,夏天里处于更年期的妈妈有着更让人捉摸不透的炸弹脾气,所以还是留守宿舍的好。大富翁也能玩得喜笑颜开。
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想去大连看方小驰了。几天前打电话给方小驰,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假期会不会回上海。他说很好,天那么热就不回了,可以去海边玩玩。大连美女果然遍地都是,个子很高身材也是凹凸有致,连甩头发掉头皮屑也是那么的迷人。最后那句话彻底激怒了我,于是我把话筒砸在底座上发出很响的声音。宿舍的女生都面面相觑。
因为我在开学的一个月里已经砸坏了两部电话。
她们只知道我是在和一个很要好的男生打电话,打着打着就突然来脾气了。她们还问过我男生长得好不好看,脾气温不温柔。我白了她们一眼。她们就缩回去不吭声了,继续看她们的无聊小说。
方小驰总是在惹我生气虽然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但还是忍不住生气。之前也是因为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才导致大半年没有联系。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是高考在捣鬼,高考把每个人都弄得神经兮兮,极度敏感。每次月考都会让人掉一层皮。在那几个月里我们经历了大大小小的考试不下于二十次。每次不论考得好坏班主任都会主动和家长联络。电话一打就是一小时好像不要钱一样。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名次像温度计一样地从十七跌到二十一,再跌到二十八,最后戏剧性地反弹到前十,在班会课上被班主任狠狠地表扬了一回。但还没过上几天耀武扬威的好日子,又跌到原来的位置。上上下下的更像是荡高空秋千,很刺激。
我不知道方小驰那段时间考得如何,因为一直都没有联系。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我们半年没有联系,居然忘记了。脑子清楚残留的只有认识的过程。
高一的时候我去他们学校是为了超市便宜几毛的本子。边上就是男生宿舍。去的次数多了我也知道他们学校男生的一些细节了。比如他们的夏装要比我们学校的来得耐看一些,至少没有宽松得像麻袋,而且白的衣领上有淡蓝的镶边。还有他们学校的男生喜欢成群结队地守候在阳台看楼下经过的女生,并且明目张胆地吹口哨。吹得很响说明那个女生要么很漂亮,要么很“不漂亮”。
超市里男生进进出出都是为了冰冻的可乐,一个个热气腾腾才从球场归来的样子。一瓶可乐居然一口气喝光,然后拿着空瓶子去柜台付钱。
场面很热烈很好的样子。
后来有一天,我拿着买好的一叠本子经过男生宿舍的楼下,很意外地没听见刺耳的口哨。是换成了响亮的“我喜欢你”,抬头却看见被另外俩男生按在阳台栏杆上的方小驰。他的脸红一块白一块像是番茄炒蛋,我知道那声“我喜欢你”是幕后黑手喊出来的,所以才能喊得那么义无反顾。
恶作剧罢了。
然后有一天在宿舍看书的时候听见下面有人喊我的名字,陌生的声音。我挣扎了半天才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朦胧地从窗户里往外看。下面聚集了一堆人。有男生在举着个大喇叭喊,“钟妍我们一起去吃红烧肉!”所有人都乐翻天,连宿管都端着一碗饭笑呵呵地看。
事后我问方小驰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和学校的,他眨眨眼睛狡黠地说要保密。
我也没追问他。好像就这么在一起了。那么好看的男生脾气又那么好,我不答应他就是白痴。
但从高三的那个寒假起两人很意外地闹矛盾。不知道为了什么一直冷战到大学开学。
火车一刻不停地往前开,应该快到山东了,因为平原开始变成高低的丘陵。绿色开始减少,黄色入侵。边上的男生终于一头倒在我肩膀上然后立刻清醒过来红着脸说“……对不起……”我笑着看他,于是他更加窘迫不安。这让我想到方小驰,他上次坐火车睡了一路,直到对面的中年妇女提议打牌才清醒了坐直了。之前我一直在摸他的头,头发黑黑软软的很好看,看不见白头发我只好一根根地扯掉黑的,他也一声不吭。
只有在一把扯掉好几根时才发出轻微的哼哼声。
高考完毕后的那个暑假,我整天窝在家里看电视和玩游戏,西瓜吃掉若干,冷饮也是如此。韩剧日剧看完几十部,冒险岛从三十级升到一百二十九级。余下的时间就是睡觉和打电话。那几个月的电话费都英勇地突破三百,妈妈的脸色变得煞白但因为我考得还不错所以不敢火山爆发。
和所有朋友都聊得热火朝天,可以从早上七点聊到下午三点,中途吃饭还不舍得挂电话。可就是没有方小驰,我气愤地想他居然不先打我电话,开学之前不打过来我就永远和你绝交。于是,于是他在开学前三天打来了。声音居然有发抖。是紧张还是激动,我分辨不了。
我问他考得如何,他说还不是那样那样。我问到底怎样,他说刚过二本线。我说那不错了啊,是上海哪所大学。他迟疑了一会说是大连的——我愣在那里老半天,那句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
我以为他会留守上海,这样每个礼拜天我们就可以在一起。逛街吃饭打闹,我喜欢他穿白色干净的大衣服,也可以穿他喜欢的粉色连衣裙。我一定会留他喜欢的长头发,留到很长很长很长很长直到可以把我们全部覆盖,他也一定会留着我喜欢的刺猬一样清爽的平头。可他居然一个人跑去遥远的大连。
当时我没有表现出很失望的样子,而是很虚伪地恭喜他,“那你有福了呀,大连美女很多的。”他连说“是呀是呀”,然后我就把电话挂了,才几秒钟就手足无措地哭了起来。很丢脸。
距离终点站还有大概半小时的时候,边上的男生已经和我熟络起来。他问我一个人去大连干什么,我说是去见一个人,很重要的人。他立刻若有所思地点头说,“和我一样。”我本想很八卦地问他是不是去见女朋友,但后来忍住了。他跟我说他开玩笑过头了,现在只好亲自去赔罪,中途他还拿出运动饮料来喝,居然和方小驰喜欢的是同个牌子。我看着他穿着同样白色的衣服和大的运动鞋。甚至怀疑起这就是方小驰或者他的弟弟……但很明显不是,他比方小驰好,因为他还会想着去赔罪,而方小驰还是没长大的孩子,等着我去关照他。
不知道他看见我带给他的食物,会不会高兴地把我抱起来转几圈。抱过之后会不会一脸郁闷地责怪我,“你怎么又胖了?抱得我手酸死了啊!”
很奇怪的这次对面的旅客一直没有要求打牌,中年妇女一直在聊自己喜欢的话题。虽然我想没一个人在听她。但她还是说得格外亢奋。
火车到站的时候我准备亲自找到他的学校去,这样才算是超级大惊喜。买了地图却完全看不懂,最后放弃了只好坐出租。在心里祈祷他的学校千万别在什么荒山野岭,不然几百块钱就飞掉了。
大连真是个美丽的城市可上海也很美丽。我现在已经无法关心外面的风景一直在看不断跳的价格。最后跳到五十五的时候司机说到了,于是我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在方小驰的学校里转了几圈发现美女还是有的,但没有传说的夸张。我把所有行李寄放在宿舍管理处,然后拿出手机准备打他电话。却意外地发现没电了。怎么回事的啊看来昨天晚上和朋友消息发多了。还好带了备用电板。我说怎么这一路方小驰这么安静,不可能的呀。
虽然冷战了大半年,又在开学前听到他说考到大连而很不爽,但开学一个礼拜后我又想念他,想念的不得了,于是彻底原谅他了。他也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一直发消息发个不亦乐乎。什么无聊的问题都要问。有时候还神经病一样地撒娇,我实在受不了他。心里却是甜蜜的。像是有人在我身体里打翻了一罐糖,简单又真实的甜蜜,从心脏蔓延去四方,包括每一个新生的细胞。
换上电板,意外发现有三十九条信息。八成都是些“你吃了吗”的八婆问题,我还没来得及仔细阅读,方小驰就打来电话。他问我在哪里,我说你猜猜。
“是去吃饭了吧?还是一个人逛街去了?”隐约好像听见他喘气的声音。
我说那么大热天的我有毛病去街上啊。他立刻打断我的话说那你一定是在床上看书,或者是在大富翁。最后又补上一句“一起去逛街吧,去吃小笼”。
我刚想骂他神经却突然觉得事情有所不妙,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他在哪里。
“我在宿舍楼的下面呢。”于是我放心了。
“但是在你的宿舍楼下……怎么样惊喜吧。”我连简单的“呃”都回应不出来。
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啊。我脑袋一片空白傻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电话里哇啦哇啦地质问我不会去大连看他了吧。我说恭喜你答对了。恭喜个屁啊真是的,内心却是那样想的,你都从来不主动找我除了这一次,可悲剧已经发生了还能怎么样。
后面的对话我就不公布了。反正就是一直在指责对方的不是,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粗话俗话。在电话的最后,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嚎了一句,“一句话,你回来还是我回去?”声音非常的生硬。然后开始猜想方小驰究竟会撒娇让我回去,还是变成熟了拍着胸脯说那我回来。
最后,最后他居然哆嗦地回答说,“那……那我们一起去南京吧,这样公平……你不是之前吵着要去南京的么,这次正好……”我听着他依旧年轻气盛却小心翼翼的好听的声音,甚至还可以想象电话那头他那可怜巴巴的表情,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个世界便是如此,明明多数人想要循规蹈矩地走上一条直路,它偏要弄出那么多旁枝错节来丰富自己。如同一个没完没了的迷宫。所以我们只好接受了。正所谓一切意料之外,但一切又在我们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