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我最怕去什么地方,脑子里第一时间就蹦出来一个:照相馆。这并不是小时候大人吓唬说照相会把魂给摄掉,而是因为每一次照相几乎就是一次梦魇。摄影师在镜头后面用语言操纵着我:看这里,腰挺直,抬头,稍微偏右,下巴低一点。之前我觉得自己挺灵活自如的,可一到镜头前我就成了呆头鹅,经常搞不清楚摄影师“头朝左脸往右”的指令该怎么配合,在摄影师鄙视的眼光下,恨不得往地上一滚成为变形金刚。
好几次我做出了反抗。他们非要让我摆出那些让我感觉不适的姿势,我拒绝了,他们就威胁我说,那样拍出来很难看。他们让我恰到好处地笑,我笑不出来,他们就居心叵测地说难道你不幸福吗?我说我很幸福,可是我的幸福不是呈列出来供别人观赏的。而每当此时,我就想起罗兰·巴特,一个同病相怜的人。他说,每次面对镜头,不停地模仿,被操纵,感到“轻微地死”。
经常我会发狠地说,再也不照相了。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用苏珊·桑塔格的话深刻一下,就是说摄影成了一种社会礼仪。一个人出生时,毕业时,结婚时,都要用照片作为阶段性的象征,甚至到生命的最后,你还是要被制作成标本一样挂在墙上。尤其当孩子年幼时没有给他们拍照,你就是失职,是罪人,正如不参加毕业照是青春期的反叛行为一样。
据说,人的潜意识中存在一种“木乃伊情结”,希望把自己的某一时刻的状态固定下来,并使之再现或永垂不朽,而摄影正好“给时间涂上香料,使时间免于自身的腐朽”,上个世纪40年代早期电影评论家安德烈·巴赞一语道破天机。不过,我对于被指使被操控的反感远远大于对美和永恒的向往。经常,看见他们用数码相机咔嚓完以后,就把照片转入电脑,然后轻车熟路地用软件修理起来,整个过程像流水线一气呵成。
一次,看着自己太过于白净的脸,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于是,轻声地嘀咕了一句:“太过分了,把我鼻梁上的那颗小雀斑都抹去了。”正在埋头PS的那个人抬起头,诧异地说:“这样看上去更美啊,很多人都要求这样处理的。”也许,我们这个时代,“美”已经把“真”彻底玩死了。 这个时候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罗兰·巴特,他说,照片洗出来以后,我看到的是,我已经完全变成了毫无生气的“图像”,就是说,一幅“死相”,那些人残忍地把我变成了物体,糟踏我,随便处置我。真是心有戚戚焉啊。
于是,看着那些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照片,我的心情,有些激动,有些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