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兰
小时候我第一个知道的陌生城市就是邯郸,我总想去一趟邯郸,哪怕一次,仅一次或是只停留一天,甚至是半天我就心满意足了。
五十年代初我刚上小学四年级,程鹰是我的同桌,最亲密的朋友。我们都是生在灰蒙蒙、漆黑黑的旧中国,好容易盼来了拨开乌云见太阳,我们才有机会进学校念书,好像一步登天似的,尤其是女孩子。我们被称为祖国的花朵,是国家的小主人,是社会主义建设的接班人,常被称为祖国的第二代。这些话像一首歌,每天听着,唱着。似懂非懂的我们,怀着幸福的心情,真像朵朵鲜花绽放着。笑容满面。课堂上还或多或少地带一点老学究似的摇头晃脑的朗朗读书声,充满校园。大家的课外活动丰富多彩,少年球是师生的共同爱好。在运动场上你争我夺、生龙活虎,显得那么生机勃勃;歌声悠扬,委婉动听。腰鼓队、大秧歌、霸王鞭的练习使人汗流夹背,精神昂扬,学校就是百花园,学生就是姹紫嫣红的朵朵小花,享受着阳光的沐浴,享受着雨露的滋润,幸福地成长。
我与程鹰同桌三年。她的个子矮小,头发稀疏,脸色灰白,是个显得干瘪的小女孩。她不善言谈,我们一起参加各项课外活动,一起读《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常常以卓娅的精神互相鼓励,一起进步。
手工课每人一小方块白色的十字布,用花花绿绿的线绣成各种图案。我们把绣得不算精细的手绢互相赠送,表示我们永以为好也!一块糖咬成两半各吃半块,一把蚕豆两人分,一起手拉手来上学,一个到校早了,一定在校门口耐心等待另一个的到来。有的同学嫉妒,于是冷言冷语讽刺,我们并不在意。老师说,我们俩像孟良与焦赞,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因此在评语里出现了,团结同学不广泛的字句,我们并不在乎,只能证明我俩牢不可破的友谊。
那天清晨太阳好像忘记了自己的职责,迟迟不肯露头,仿佛睡起懒觉。天渐渐地变成漆黑一片,我到学校时没有见到她,一时间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刺眼的闪电从厚厚的乌云中挣扎出来。显示它的威风。无情的狂风暴雨好像从天上泼了下来,直打到我的头上、身上,我成了落汤鸡,鞋子也进了水,我在恐惧中期盼着她的到来。急匆匆的上课铃声像战鼓催着我立即上战场似的打断了我的思绪。等来的是她的父亲,他说,你快上课去吧,她不来上学了。我细细地琢磨这句话的含义,想问个究竟,没等我开口,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我像一棵小树,任凭暴风雨的推推搡搡,不知所措,极不情愿地走进教室。
老师幽默地讲课,逗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没心思听。老师的提问。我只能支支吾吾地应付着。老师说我学坏了,他哪里知道我的心思啊!我猜想她可能生病了,可她不至于这么娇气,也许和家里人闹别扭了,她一向性情温和,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耽误课程的,我的脑海好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终于听到她的消息,原来她去了邯郸纺织厂当了一名工人(本来上学晓又虚报岁数)。程鹰这朵小花过早地离开春天的百花园,一夜之间由一棵小树苗融入到茫茫林海,成为社会主义的建设者。家庭的贫困,她不得不选择离开学校。她临走的那天,我哭得像个泪人,她不断地用那十字绣的手绢为我擦着眼泪,她安慰我说,是邯郸的工厂来招工,不敢错过机会,以后我们再联系。
那些日子我心不在焉,神情恍惚,痛苦的思念折磨着我,她平时对我的安慰、帮助,填补了我的精神空虚、孤独和寂寞。
两个月过去了,我听到了她的消息,家里收到寄回来的20元钱,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春节又寄回50元,家里可以过个富富裕裕的大年了,按现在的说法已经脱贫了。而程鹰既是家里的顶梁柱,也是社会主义的建设者,我为她骄傲。老师曾经劝我说,干脆你也去邯郸,既可以挣钱,又和好朋友在一起。我想朋友固然重要,上学更重要。后来由于我的家庭变故,颠簸流离,我们失去了联系。但是程鹰在我的心里没有消失,邯郸在我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邯郸是我永远的牵挂。那年邢台大地震,波及天津,我正在给学生上课,而教室又是百年的老楼,墙壁像核桃酥一样摇晃着,又像今天年轻人跳的街舞,扭来扭去的,虽然没有街舞的刚劲、优美,但是震惊、恐惧困扰着我们。我和孩子们好像在大摇篮里,摇啊,摇的,我带着极度的惊恐,带领学生向楼下跑去,生怕学生发生不测。站在本来空荡的校园中间,一时间挤满了师生。我判断可能是地震,后来才知道地震的确切地点是邢台,我的心咚咚地跳着,好像要从嘴里蹦出来似的,因为邯郸离邢台更近,受到的影响会更严重。不知道她家遭受损失的严重程度,她个人的安危如何,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让人不担心呢!那时我们分别已经将近二十年之久,我暗暗地为她祈祷。
九十年代初在一个旅游区,我碰见一伙说天津话的人,觉得格外亲切,就和他们搭讪起来,他们说他们是天津的根,支援邯郸建设,全厂干部工人连锅端,于是他们都落户在邯郸,天津入都住在一起,好像一个部落,有自己的学校,有菜市场,关上门就是一家人,所以乡音没改,生活习惯不变,自称为天津村。程鹰就是支援邯郸建设的一员,我猜想她可能就是天津村的人。
前几天我到邢台办事,这是我盼望已久、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趁我的身体还允许的时候,可以了却我的愿望。我提早两天出发,先到了邯郸。听人说丛台公园,既有古迹,又有很多人参加锻炼,我兴冲冲来到丛台公园。清新的空气、优美的环境、宽大的面积、古老的建筑都深深地吸引着我。更引我注目的是那些参加锻炼的人群,有两鬓斑白的老年人,有的刚刚步入暮年的人,五颜六色的服装,给古老的公园增添了色彩,一阵阵欢歌笑语映衬着城市人的快乐心情,迪斯科的音乐节奏鲜明,铿锵有力,灌满整个空间,黑压压的一片男男女女,自由自在地舞着,各自展示着风采,什么是幸福,自由就是幸福,我在人们的中间穿越,抒发我快乐的心情,但是我没忘了端详每一个人的面庞,我企图能发现我熟悉的面孔,但是我也早有思想准备,我要见的那个人很难出现,我还是不愿意放弃这次宝贵的机会。舞跳完了,我谢绝了人们的挽留,继续我的路程。
我边走边想,按照她的学习成绩,在广大工人当中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再加上她的坚强性格,不怕吃苦,坚韧不拔的精神,应该早就当干部了,那样她会轻松很多。可是文革对干部又很不利,她会不会受到冲击。能不能挺得住。这时我又不想让她当干部。虽然过得清苦一些,总还可以平安地度日。假如能找到她我一定要问个明白。
这时公园里的一个亭子里,一位老者拉胡琴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间或说几句天津话,使我又看到了希望。也许邯郸真有个天津村,真的乡音未改,老者的几句话证明了天津村存在的可能性。我三步并做两步行,开口询问,老者热情地和我握手,有问必答。他说邯郸的天津人很多,我来邯郸已经三十多年,乡音未改。但是居住的也很分散,没有听说过有天津村,我想找的人也很不容易找到,他还笑我是大海里捞针,难啊!由于时间不允许,只好带着遗憾离开。
我们分别将近六十年,如今我们都已经年过古稀,我与她无缘相见,可是我没有放弃对她的思念。京剧里的“孟焦”身经百战,立下汗马功劳,到了洪洋洞才双双死去,他们没有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是做到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也算缘分吧。而我们这对“孟焦”却过早地分开,天各一方,确实是处于无奈,她是我永远的牵挂,相信她一定也同样思念我,当年的别离给我们留下了终生遗憾。
虽然我们没有相见的机会,我衷心地祝福她无论是大款、大官,还是贫民;无论是子孙满堂,还是孤独一人,都要过得快乐,生活要有情趣,心胸要宽广,有健康的身体就是幸福。我们共同朝着这个方向生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