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根须(外一篇)

2009-01-05 10:01韩修龙
散文百家 2009年11期
关键词:庄稼人根须柳絮

韩修龙

春天就不用说了。在冬目的这里,你也不要说就没有生命了。它们在地下有的还活着,只是被泥土掩埋着,你用肉眼看不到。对它们来讲,地下是白天,地面反倒是黑夜了。看不到的,不是黑夜是什么?它们的白天里的东西都能看得分明,哪种植物负责养分的那一部分,串门到它们这里来了,它们就很友好地接纳,分给人家一些自己的所有,从不拒绝。那边的一个洞挖过来了,它们看到一只地老鼠领着自己的几个儿女走了过去,那只地老鼠还有一种成就感的样子。它们身边可能有几块唐代的瓦片,也可能有着一支金簪,它们都认得出,只是并不去动,去归为己有,金簪对它们来说,有什么稀罕。说不定,身边就是一处古墓,古墓里有着世人很需要知道的东西和事情,一发现,再一打开,就什么都可以明白或可以研究了。但是世人还没有发现,它们是知道,却并不告知。它们的白天里,只是潮湿,没有空气,也没有阳光。却有一样,是出奇地安静,安静得彼此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那边是谁家在浇麦子呢?来自远处的河水(肯定是河水,它们闻到了那一股股的鱼腥味),在泥土里滋滋地下浸着。有时候呢,它们也有看不到的东西,那是太远了,它们的目光无能为力而已,像距它们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一处煤矿,煤层很厚的,那里有人整天采挖不止,这它们不知道。

对于它们而言,地面的确是黑夜,黑夜里发生的事情,它们真的看不到。阳光是什么颜色呢?你不说金黄色,说成红色,它们也许能相信。但是,阳光的温暖,它们可以感知,闭起眼睛来那样子的感知。空气呢?空气可以一把一把地抓在手中吗?你说能抓住,它们也许信,也许不信,你做为一个人,也不好判断出来。但它们可能知道,空气对它们的枝叶们是很有用处的,不是庄稼人常说“见风就长”这句话吗?空气一流动就是风了。拉开距离地看,一地的庄稼被风一吹,很风致的。

那边有一片桃林,花事正盛,都染红了一方天空。林里面的风是轻的,阳光是和暖的。无数的金龟子也闪着金光飞来飞去,这个时候,有两个姑娘拿着相机向里面走去。

它们说它们看不到这些。

这边有一块油菜地,一片金黄,地身儿很长,坐在路边看,有种伸到天际的感觉,这一长条艳黄的颜色,就像是有一个巨人要拿一支大笔都抹向天空似的。蝴蝶和蜜蜂都来了,当然也少不了金龟子,小东西们在这里各忙各的,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对油菜花们说笑着,交往着。有三个挖野菜的小男孩儿,也看到了这方黄金,并奔跑过来,他们的脸上蓄满了庄严,像是被这里的鲜黄感动了,心里怦怦地跳着,他们的奔跑很有生命力,且鼓胀着一种渴望。

它们说,这我们哪看得到呢。

东南天空里一座云峰,在变化着,云峰灰亮,一会儿是拉犁的牛,一会儿就是一只北极熊了。天光也随变化而明暗着,那云动着,却是没有一点声音。

它们在地下说,这我们也看不到。

但是,你人也不能全以人的眼光看事情,用人的思维想事情,也许,它们对黑夜里的东西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地面上的东西它们全然看得到呢。

地下的根须们,它们只是负责为地面上的枝叶秆茎们筹备营养的。你知道,有一天你也会变成植物们所需要的那种营养的,然后由地下的根须们负责输送到地面上来。

死后,也能够为大地上做点什么,这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拾粪

这应该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事情。

它静静地趴在地上一个本来很显眼的地方。雪把它的身子整个地掩住了,薄薄的。可是它的模样,有经验的庄稼人还是能透过一层雪衣把它一眼认出来。因为它的身子在雪地里早已冻僵,硬成了一块冰的东西。但它的样子被固定下来没有变形,所以它也是很好辨认的。

它静静地在那里等候,不知过了多长时候,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也可能只是一夜。它被谁发现,说明它就跟谁有缘分,它不能不信,不然人家怎么就发现了它呢。要是人家来到它跟前,而眼睛正忙着看另一个方向,它就跟他失之交臂了,是吧?

一泡牛粪,或者猪粪,在这天寒地冻的冷清明儿,被严寒凝固。

想想看,一定是一头牛,或一头猪,不知什么时候从村里的牲口棚或家院里跑了出来,跑到了这村头上。牛是踏踏地,猪是哼吃哼吃地跑了来,然后就站住了。一双眼睛,虽不四下里看,却是留意着身边的动静的。然后身子站直了,越发还有些硬的感觉,尾巴也拉直了,牛的猪的就被遗弃在大地上。家畜们做完这一件事情,神情愈见安然地悠哉悠哉地向前走去。

它静静地趴在大地上,大地无声地包容着它,体现着她的仁厚。这个时候,天空已长时间地昏黄,也静得出奇,像是要宣布一个什么重要的命令之前的那种静。既而暗了许多,接着就飘起了柳絮一样的东西。不要以为是单独给它送棉衣来了,柳絮一样的东西是为村外的麦田而来,是为大地而来。一般双方一年都有几次契约的,在这个星球的这片平原上,如柳絮的东西整世纪整世纪地都默守着这个契约。也偶有例外。这就不好说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没了动静。白白的东西,下得不是很多,然而,它还是被裹严了。

这个时候,一个人向它这里走来。

这个人在天还未亮时就从土炕上爬起来了,当他开街门时,院里的狗从睡梦中惊醒,走过来,他跺了下脚,让狗在家继续看门,不准跟着。狗遵命留在了掩上的街门内。这个时候,天就有些亮了,依稀可以把地面看个大概。

他是今天起得最早的人。毕竟有雪,地上还是比以往的这个时辰亮一些。这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胡同,转一个弯就来到村头。来到这里,他已弯过两次腰,拾的都是猪的。

走着时,他是不是这么想,或曾经这么想过:从古时算起,从这个村子出现算起,谁是这个村里第一个拾粪的人呢?那个人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粪比现在多还是少?无论他是怎么想的,他不好回答自己。

此刻,从村子里乱串一气儿的鬼们正是向村外撤退的当口,他或许就跟一个鬼擦肩而过了,他只感到一下冷飕飕而已。鬼难为一个拾粪的人有什么意思?也或许,他的黑影子也像一个鬼。鬼忙着撤退,哪有工夫搭理他。

它不要真的睡去,它应该听着这脚步声向它靠近,踩着薄薄一层雪的声音。在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刻,这声音是很响的,好远就能听到。这声音,每一个庄稼人都很熟悉,一千年前都有这种声音,千年地重复到今天。这声音很从容,一点也不急躁,不怎么有时间观念。声音也不怎么有节奏,甚至说,还有些散漫,这是一种自由惯了的声音,因为跟这大地贴得太近了,跟大地是一个性子,简直就是从地心传出来的。

它应该喜欢这声音,没有这声音的到来,它就得不到涅磐。它原本是庄稼人田里的东西,它应再回到田里去。它初为草,或田里的什么,被牛们猪们充当了食物,然后牛们猪们又将它遗弃,它还得再被人送到田里变成草或别的什么。这种循环,什么时候,村里有了牛们猪们,就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了。这种循环在多少年后,就起了很大的变化。这个,它当然不知道。

声音越来越近了,做为庄稼人,他有义务把它送到田里去。他几乎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在村边转一圈儿。如果一冬他都这么转,那么十冬、二十冬是多少圈儿呢?他多年来,每冬都是在为这个古老的村庄用脚步画圈圈儿,好像他的生命就是为画圈圈儿而存在的。他仍气定神闲地画着。这么画着,反而成就了他的气定神闲,身子骨的硬朗。

这个人已经来到它的跟前,他弯下了腰,把铁粪叉儿向它伸过来,动作是那么娴熟。这没什么奇怪,他的父亲,父亲的父亲活着的时候都是多少年做着这种动作,他的生命的基因里已经潜带着了。

它知不知道?它为什么之前没有被别人拾走?它也可能知道:这个人在昨天下午就发现了它,却没带家伙,便在它身子周围画了个圈儿,把它圈下占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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