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了吗

2009-01-05 10:01陈映实
散文百家 2009年11期
关键词:老父粮票苍耳

陈映实

我顶烦恶这句话。可直到二十一世纪,一日三餐用过,老伴儿还是这么不厌其烦地问我,表明她对我最大的关心。我曾指点她:

“你换个问法不行么?多难听啊,都啥时候了还吃饱吃不饱的,改问吃好了吗,也比这受听啊。”

然而,老伴仍然顽固地习惯于问我“吃饱了吗。”在她看来,仿佛“吃饱了”比“吃好了”显得更实在,更明确,更关乎我的健康生存。吃好没吃好并无关紧要,饱没饱却是第一位的,应该首先关心。这句问话虽看似简单平庸,甚至显得有些土气,但却凝聚了老伴一辈子最当紧的人生体验。

细细想来,可能是由于“饿怕了”、“饿惨了”的这种记忆深深沉淀在她的血液中,至今仍然挥之不去,难以忘怀。才几十年一贯制地总念念不忘要频频问我“吃饱了没”,也不管日子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生活已经有了多大改善。

这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时代情怀吧。

我们这一代人,哪个没经历过半死不活的“三年困难时期”?每当想起来心就紧紧缩成一团,每当想起来就浑身打冷战。

其实,那时候我们俩还都不认识。但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岗位上都挨过大饿,却是共同的经历。

记得文化大革命刚结婚那会儿,妻子跟我说得最多的“情话”还是挨大饿时期的一些“故事”。她说她在铁路上发给工人的三合面儿饼子,每个只收一两粮票,两天只额外卖给一个,她都舍不得吃,留起来等星期日带给老娘吃。有一回周末偏赶上搞运动没放假,等下礼拜回家时,前些天留起来的饼子都已长出老长的绿毛。实在没法吃了只好忍痛喂了鸡。害得老娘扑达扑达直掉眼泪,拍打着她的肩膀跺着脚惋惜地抱怨说:“你咋不自个儿早吃了呸!你咋不自个早吃了呸,还饿着肚子生要给我省回来!”

她还说,由于严重营养不良,直到二十一岁她才来例假,拍着自己扁平的胸脯说,“你摸摸,到现在我的乳也没鼓起来,只好委屈你

了。”

“……”

她跟我讲的悄悄话中,许多都跟饥饿有关系。

其实,我的饥饿记忆要比她多得多,也深刻得多。可以说,我的青年时代用拉丁美洲一位作家的书名即可概括,是从《饥饿的道路》上走过来的。

1960年,我带着全班中学生参加学校统一组织的赴郊区“支援三秋”活动。出发前,校长宣布了又宣布严格的纪律,绝不允许偷摘社员坝墙上的瓜果蔬菜,否则将开除校籍。学生已饿得无力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了,可学校还是命令班主任反复带领学生咏唱这首歌,直唱得有气无力,没精打采。一个礼拜的劳动中,纪律倒是无人触犯,却闯下了意想不到的滔天大祸,导致一名高二男生中毒死亡,夺去了一个年仅18岁的年轻生命。原来是由于,繁重的体力劳动更加重了学生的饥饿感。工余休息时间便纷纷跑上附近的山坡找野菜野果吃。学生知道,吃野菜野果是不违背群众纪律的。谁能想到,第4天头儿上。山坡上东一片西一片病倒了不少学生。严重的多口吐白沫,脑袋剧痛,全身不能活动,双眼僵直。就连我自己也眼冒金星,舌头发麻,说话不听使唤了。很快就发现,有一百多学生病倒,各班都有,越是高年级越多。人心惶惶,不知所措,谁也弄不清什么原因。后来将重病号急送市医院,经医学专家和公安系统联合诊断,才确诊为系误食“苍耳”所致。经向北京紧急求援,从江西九江空运来一批药物才解了燃眉之急,这就是我校最著名的“苍耳中毒”事件。也就是从这种罕见的切肤之痛中,第一次惊心动魄地认识了“苍耳”。苍耳,土名蒺藜苟子,夏季未充分成熟前,果实发白甜嫩,初尝口感不错,越吃越想吃。其实,苍耳乃剧毒,食用半个小时后,毒性便逐渐发作。高二年级的一名男生因食用太多,经抢救无效死亡。这是我对饥饿所导致的恶果所产生最惨痛记忆,它付出年轻生命的代价。

1961年,我因长期食用“瓜菜代”导致面部浮肿,浑身乏力。总觉得腹内空空,哆多少也填不饱肚子。无奈之下,我实在忍不下去便在一日傍晚,夜幕降临之际,将宿舍床上的一条狗皮褥子扯下送出去准备典当。跟收发室的人谎称“褥子坏了,拿出去补一补。”哪知,进了唯一的典当铺死说活说,也只换来5斤全国通用粮票。不到半个月,我便将这5斤粮票陆续塞进肚子里。这便是饥饿带给我这个人民教师最屈辱的记忆,我把老母精心为我缝制用来御寒的狗皮褥子居然换了粮食吃。从此,我的身下变得空空荡荡的,不再有母亲的温暖。

同是这年冬季,老家突然传来噩耗,说父亲暴死街头。急忙赶回家去一看,老父骨瘦如柴,瞪得铃铛似的大眼睛难以闭合。细问才知道,那日老父提着瓦罐去食堂打饭,归来的路上被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踉跄便跌倒在地再也没起来。等家人闻讯赶到,早已气绝身亡。地上只留下稀汤寡水的半瓦罐稀糊糊还死死抱在怀里。村民们都说老父是活活饿死的,体力不支才摔倒在地。

回到学校,我绝口不提父亲是饿死的,只向领导说老爸系肝炎症不治身亡。过去多少年来我一直为自己的“英明决定”而暗自庆幸。因为一旦讲出真相,很可能落个“给社会主义抹黑”的罪名,我将洗白不清了。直到新时期才得以“解禁”,说起来相关的话题时才敢于讲明死因。我们曾经历过一个明明是“饿死”也不敢说是“饿死”的时代。

关于饥饿的故事我还有很多很多,但我不曾跟老伴细细讲过,我担心对她影响不好。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说过去倒也没完全“过去”。直到现在,老伴儿还是念念不忘经常问我“吃饱了吗”?可见,这一代人对于饥饿的记忆该有多深。我倒是衷心希望当前的执政者不管在怎样的大好形势下,都永远不忘黎民百姓“吃饱了吗”的温饱生活,把相关的政策抓紧再抓紧,落实再落实,即使到了爆发国际饥荒的情况下,十三亿中国人的肚皮也是饱饱的。这可是一个最大最大的民生题目啊!

但愿我们后辈儿孙永不再有关于“饥饿”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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