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背景下外来工的权利表达与阶层意识

2008-12-29 00:00:00
人文杂志 2008年1期


  内容提要 全球化正在形塑出一种新的劳工政治,当阶级话语在西方日益沉寂时,中国沿海地区崛起了一支庞大的产业工人队伍。本文旨在分析中国社会转型对工人阶级话语的挑战,通过对海内外学者关于工人阶级意识和反抗特点的文献梳理后提出,传统的阶级斗争理论已经面对全球化的冲击,国家组合主义的劳工保护理论正在面临着跨国网络力量和劳工抗争意识觉醒的挑战。
  关键词 全球化;劳工政;治跨国网络;劳工团结;
  [中图分类号]C9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8)01-0170-07
  
  劳工政治与社会转型紧密相关。西方劳工政治学认为,进入现代资本主义时代,工人阶级越来越被边缘化,成熟的资本主义创造了劳动力的碎化,技术的进步侵蚀了传统的蓝领制造,泰罗制管理方法的采用有效地抑制了工人可能具有的创造性意识,传统的工人阶级正在日益消亡,一种“非工人的阶级”或称“新工人阶级”开始取代工人阶级。工人开始自发地接受资本主义所安排的秩序而非采取反抗态度,即是一种“自愿性认同”。对于这些新工人阶级而言,如果说他们还在工作,他们只不过是在组织薄弱缺乏明确阶级认同和安全保障的行业中。工人阶级被认定为一个日益丧失了历史意义的阶级。工人阶级正在从政治舞台隐退出去,不再是社会运动和社会革命的主要力量,在西方学界这种状况被称为“双重危机”即劳工运动本身的危机和劳工研究的危机。
  自1990年代以来,外来工已经成为中国学界研究的热点问题。当美国和西欧等发达国家的产业工人阶级在经济政治和社会生活领域中日益沉寂时,在中国沿海地区正崛起一支庞大的产业工人新队伍。本文旨在分析转型社会特别是面对全球化背景的压力下中国劳工政治的变迁,文章意图对中国工人这一群体的阶层意识及集体行动特点进行一个文献上的梳理,以此来探讨当下外来工(农民工)的阶层意识的形成特点。
  
  一、重新回到工人阶级话语
  
  中国社会正在经历的这种转型与西方工业社会对阶级的判断有许多不同之处。在1949年以后30多年的中国社会,阶级标签被用作政治动员、个人生活机遇及社会身份分配的工具,直到1978年国家提出改革开放战略。随着市场化改革和产权的重新调整,新的社会不平等出现了。外来资本和私人资本不断进入生产领域,国有企业进行重组和改造,不同的所有制产生了许多新的劳动用工形式,如合同工和临时工,农村的市场化改革解放出了大量的劳动力,于是一个新的劳工群体出现了。这个脱离了社会主义保护传统的新阶层能否发出自己的声音,如何发出自己的声音已经引起了社会的广泛的关注。
  本文使用的“外来工”一词通常还被“农民工”、“民工”、“打工者”、“盲流”、“打工仔”、“打工妹”等所替代,这一群体的规模已经达到1.2亿。要对“外来工”下一个明晰的定义还比较困难,其原因并不在于学科争议,而在于这一名词的指称对象在不断的变化中。户籍制度、地缘、职业甚至语言四者在不同的情境下可分别用来界定外来工。来自外地、从事非农产业、工作权益没有保障三者是外来工的普遍特点,它们一般没有本地户籍,大多数来自农村,也有一些来自具有城镇户口的城镇下岗或效益不好的单位,他们主要集中在沿海地区打工,其打工权益没有保障或经常受到侵犯。
  在总结中国改革成败问题时,李静君在《中国工人阶级转型政治》一文中批判了学者们专注于精英分析而忽略了产业工人这个庞大群体的作用,中国改革的成功最后往往被学者归因于“新自由主义宿命论”,而且这种成功更坚定了学者们对市场迷思和“国家的撤退”的立场。但李静君却认为,对于劳工而言,改革更多地意味着出现一个阶级冲突、道德困境和经济混乱的过程,资产阶级生产关系体验与前改革时期马克思主义话语的传承相结合,在中国劳工的一部分片断中生产出强烈且高水平的阶级意识。李静君把中国“工人阶级转型”分为三种模式即流动农民工的形成、下岗工人的消解和社会主义工人的再造。在这三种模式中,国家都作为关键的行动者,其支配性工程改变了劳工状况的整体性,并开启劳工反抗和实践的新渠道。李静君肯定外来工通过罢工和法律诉讼争取权利的斗争方式,但她继续指出外来工的斗争会受到他自身的一些“惯习”影响,外来工凭借有限的资源要向上流动进入城市必须克服多重困难。工人不可能反抗(他们也迷惑于)全球化和市场自由主义的抽象力量,他们能够辨识直接面对的敌人,地方权力体系、政府官员和资本方经常成为地方性劳工斗争的目标。李静君的论述开辟了“把外来工带回分析的中心”路径,为学者探索外来工阶层意识形成做出了开创性贡献。
  李静君非常重视三个群体转型中的国家角色,但她对三个群体的划分略显简单,农民工和下岗工人这两个群体存在着很大的重合性,而社会主义工人已经越来越没有样本代表性,因为从严格意义来说,随着产权制度的推进,传统社会主义工人已经很少存在了,劳动合同制和股份制、公司制改造已经把这批工人抛入到市场的汪洋大海中,而且李一方面强调国家意志在重塑工人阶级主体性的同时,又肯定了工人能够借助于国家意志如法律诉讼对抗资本和国家,李静君对市场化下的中国地方政府角色没有进一步的分析,尤其是没有分析到资本和地方政府合谋的影响。
  另一位香港学者潘毅以自己的亲身打工经历来阐释另一种分析方法。她重点关注华南地区的女工命运,从而提出“抗争的次文本”概念。潘认为中国打工阶级的声音不仅仅被国家机器建设现代化的轰鸣声所湮没,同时也遭到了普通民众(不仅是城市新兴中产阶级,有时甚至包括外来工自身)的普遍反感和憎恨。尽管当代中国尚未出现以对抗国家与资本为目的,既有组织又有系统的集体性阶级斗争,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急剧变革中中国社会未出现阶级意识的萌芽。
  在当代中国,市场化塑造出的精英集团开始对抗着一般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话语以及特殊意义上的“阶级斗争”话语,因为这些话语仍然有可能塑造大众的记忆。但是潘毅通过工厂女工的研究发现“阶级意识”可以在日常生活实践中形成,它可能在任何时间、任何空间表现出来,而且其“阶级意识”几乎不比任何集体性阶级斗争时候弱小。在车间,无论是管理者还是被管理者,都是普遍而灵活地传播和使用凝缩技术(con-denaation)、置换技术(displacement)和再现技术(representation)等表述政治,而且通常性别、族群以及城乡地位等话语交织混合在一起使用,没有“阶级斗争”并不意味着没有“阶级意识”和“阶级”。地方政府和资本结构性的压制,户籍制度与由此制造出来的劳动力控制机制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权力形态,建构出外来工模糊的身份认同,从而既深化又同时掩盖了对他们的剥削,无形中抑制了打工群体意识的形成,而这种身份认同的模糊性有助于保持廉价劳动力的供应数量和弹性。
  潘毅把关注重点进一步集中在女工身上,因为“敏捷而灵活的工人身体则通常被描述为年轻的、单身的、女性的,并且尤其适合新的国际劳动分工”,“打工妹作为一种新身份,作为一件文化产物,恰好地在全球资本主义机器开到后毛泽东时代的中国进行收割的这个特殊时候被创造出来,它标志着一个由市场、国家和社会共同影响的无产阶级化新时期的开始”,然而“打工妹既远非一件简单的文化产物,更不是权力和论述的结果,也不是一种性别构造”。作为一个以各种形式的合作、反抗以及挑战为特征的特殊底层阶级,她们的社会抗争不应该被简化为传统的“阶级斗争”,因为它并不是传统意义所界定的那种工人抗争,她们的社会抗争既是打工者对制度和资本的反抗,也是女性对父权制文化的挑战。
  潘毅把中国女工置身于全球化产业背景下进行分析,以细腻的笔调描绘了这个群体的抗争意识的形成,但是潘毅对女工斗争的分析略带悲观,而事实上女工的反抗并不一定比男工脆弱,而更多的是一种形式上的差异。李静君和潘毅两位研究者都有在华南地区工厂打工的经历,这种田野实践不仅在方法上激励了许多从事外来工研究的后来者,而且她们通过自己的观察提出了工人阶级回归的命题。
  
  二、政治与文化的解释
  
  汤普森认为,阶级是一种历史现象,而不是一种“结构”,更不是一个“范畴”,阶级是在社会与文化的长期历史变迁中形塑出来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一书中,汤普森精致地分析了英国阶级意识的形成,他反对那种把阶级形成看作是结构——化约主义的产物,他强调文化和制度在生产过程内外形成人们“亲自经历的体验”的作用,这是一种历史主义和建构主义的视角,欧洲工人阶级成长应该包括以下几个要素:如手工业文化与技术工人的高度团结力量(美国学者裴宜理在分析中国1930年代上海工人罢工时也持同样的看法),意识形态和政治话语的影响如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平等自由等理念,政治制度和政党制度对工人运动的影响力。
  韩国学者具海根在《韩国工人——阶级形成的文化与政治》一书中借鉴汤普森的观点,从文化和政治的角度来分析韩国工人阶级的形成过程。具海根发现,比照英国工人阶级形成史,韩国工人阶级是在一种极其不利的文化和政治环境中诞生的,韩国工人阶级缺乏浓厚的手工业文化传统,他们是作为被原子化和被改变生活方式的工人而纳入到新工业制度当中,除了家庭或血缘关系圈之外没有集体感。韩国的政治、意识形态和话语环境对工人阶级的形成十分不利。韩朝分裂以后,具有战斗性的左翼工会被右翼力量和军事政府彻底推毁,劳工动员被等同共产主义鼓动,由于担心被贴上同情共产主义的标签,直到今天韩国仍然没有任何政党谋求认同于劳工或对工人阶级运动给予组织上的支持,影响韩国工人感知工业经验的主导语言是由国家机器提供的,其中包括着民族主义、家庭主义和国家安全等,工人的辛勤劳动和牺牲被称为爱国行为,工厂工人称为“产业战士”。通过教育计划,国家大力宣传勤勉、忠诚、和谐的儒家伦理。那么韩国工人是如何能够克服这些文化和政治障碍并铸就一种强大的工人认同的?具海根认为韩国工人克服受鄙视的“劳动者”形象如“孔多里”(打工仔)和“孔顺尼”(打工妹),这种文化形象和国家强加的“产业战士”标签形成他们自己作为工人的集体认同方式,具海根没有把笔墨停留在探讨韩国工人阶级最终形成的时间上,与汤普森看法相似,具海根认为阶级是一种历史的动态过程,“阶级总是处在形成和消失、进化和退化的过程中”,与韩国大多数学者把分析重点放在劳工战斗性不可避免和威权主义国家对劳工镇压等方面不同的是,具海根强调“不要假定以共同阶级认同为基础的阶级行动会自然从国家领导的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出现”。
  具海根认为,韩国劳工战斗性和工人高度政治意识的最终根源是工厂中极度滥施权威和专断霸道的工作关系,尤其是女工,她们不仅受到经济上的剥削,而且受到文化和符号的压迫。1970年代分散爆发的工人抗议是高度情绪化和以道义为依据的,“某种公平的道义感在决定工人对他们的无产阶级工作关系的反应方面都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这一时期的抗议是无组织的,自发的和防卫性的”。但是进入1970年代末期以后,韩国工业主导模式发生了变化,工人队伍大大扩张,空间集中性更突出,更重要的是活跃的政治运动开始与基层劳工斗争相结合,受到进步主义神学影响的教会组织利用他们的国际网络和相对安全的政治和意识形态地位为劳工活跃分子提供指导和庇护,高度政治化的知识分子也开始与工作场所的抵抗运动联系起来,大学生纷纷掩护起真实身份进入工厂,帮助工人提高斗争觉悟和组织能力。正是工作场所和市民社会发生的这些文化和政治的矛盾效应推动了劳工战斗性和阶级意识的快速提高。
  在具海根之前,另一位劳工政治学者迪约对东南亚地区劳工特点进行了十分精辟的分析。在东南亚地区快速工业化的过程中,这一地区的劳工一直扮演着被动和顺从的角色,迪约看到:“在国家事务中,组织化劳工在政治上只起到边缘性的无关紧要的作用,产业罢工情况很少发生,而且普遍容易压制下去”。迪约归纳了三种解释路径:第一种是文化上的解释,儒家文化及等级制、尊重权威、合作、勤奋、家族主义等被普遍认为起到了鼓励工人服从和与管理者合作的作用,它们对工人的团结和集体行动起到了阻碍作用;第二种解释是经济上的,东南亚四小龙快速经济增长大大提高了普通工人的生活水平,它削弱了工人对作为一种向上流动的集体行动的兴趣;第三种解释集中于国家的作用方面,这一地区强大的国家机器严密地控制着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国家统治精英将经济增长确定为政权合法性的主要基础,并以此来获得民众的支持。
  迪约同时也清醒地看到了韩国工人的反抗与东南亚地区的异同,他认为这是由于工人阶级的不同结构特征造成的。劳动密集型的轻工制造产业通常是由一支女工主导、结构弱小的劳工队伍支撑的;而重工业则由男工主导,结构上比较强大,韩国重工业发展迅速,在地理和组织上更加集中。这被称为“结构能力”的差别,迪约认为正是这种结构能力造成了东南亚地区劳工战斗力的弱小。
  以上的解释还只是一个模式意义,对于东亚国家中不同的经济形态和不同的历史,上述三个方面解释还值得进一步讨论。比如,在韩国,反抗国家控制的全总工会,要求组建独立工会的斗争就一直没有停止;而在中国,自中华全国总工会成立起来,它首先被定义为一种党用来上传下达的渠道和联系群众的桥梁,其次才是代表工人利益的组织。同样在经济形态上,出口替代为主时期显然与重化工时期的工人构成特点有所不同;在中国,庞大的农民工进入城市,其中主要是女工,这可能会削弱工人的斗争意志;不同时期外来工流动也与中央对农村的政策调整有关,自中央实施减免农业税政策后,农民外出打工热相对减弱;在韩国,经济结构的调整使得女工和男工的需要不一致,反抗队伍的主体发生了变化。在中国,类似工人的“结构能力”的变化表现为新一代打工阶层,已经不需要背负父辈沉重的生活压力,对工作岗位的渴望不如老一代民主迫切,因此,新一代工人的反抗意识可能更为积极主动。
  回到对中国的工人斗争史来观察,自近代产业革命以来,中国工人的斗争精神和斗争意识一直受到广泛的肯定,这可以通过中共党史和中国政治史的论述来佐证,“中国工人运动是在与共产党的密切合作中发展起来的,紧跟党的领导,共产党与工人阶级政治目标完全一致”,甚至于有学者认为“中国工人运动之诞生,只是在知识分子开始对组织工人发生浓厚兴趣之时才出现的”。美国学者裴宜理对这一论述发出了挑战,她提出工人政治发端于工人的地缘、祖籍、性别、大众文化、教育背景的特征。新一代工人问题研究者认为工人行动分散,存在性别、年龄、技术等差异,他们缺乏阶级觉悟,对于激进政治天生缺少热情,工人的这种分裂性决定了其后来只能沦为政党斗争的工具,他们不能在斗争中真正发出自己的声音,因而只是政治的附属品。但裴宜理在对上海1930年代罢工分析后认为,工人的这种分裂性十分有限,地域、党派和产业的分裂性并不是工人行动的结构性障碍。裴宜理辩证地提出分裂也可以产生团结。从原籍(根据性别)招募工人从事同类工作的做法能够在不同的移民群体中培养强烈的团结精神。同乡网络(作为跨行业联系的纽带)不是阻碍,而是壮大了罢工队伍。上海工人因地缘、性别和技术水平而造成的分裂产生了系统而持久的团结,这有助于他们行动起来,因此分裂实际上是加强而不是削弱了工人的力量。
  因此,裴宜理高度重视罢工的作用,“罢工既是一种文化表达方式,也是一种为改变经济和政治关系而刻意进行的努力”,“团结起来的工人阶级不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天然副产品,而是工人在参加了成功的集体行动之后的伴生物”,“罢工不是工人阶级形成的结果,而是前提”。
  与汤普森相似的是,裴宜理也十分重视文化因素对工人斗争的积极影响,裴宜理对工人分裂性进行了正面的评价,她肯定了这种因地缘、性别、职业等因素造成的分裂性对工人团结的积极作用,裴宜理尽量在她的分析中削减阶级话语的力量,这种方法对我们理解当下外来工的反抗起到很重要的借鉴意义,但裴过分夸大了工人分裂性的正面作用,她并没有对分裂性的负面作用进行讨论。运用裴宜理的理论来分析今天的工人集体行动时,我们一方面可以避免从政治话语或阶级话语出发,另一方面也可以从中发现工人团结的脆弱性。
  
  三、当下中国外来工的群体意识及行动特点
  
  沿着裴宜理的分析路径,我们发现造成今天外来工的分裂性因素包括户籍二元分割、输出或输入地政府政策、企业生产性质和产权关系、传统文化等等,这些因素进一步制造了外来工的流动和分裂。这种分裂性一直可以追溯到计划时期的国有企业中,华尔德认为,改革前的国有企业工人之间也存在分裂,有组织的依赖作为一种结构性障碍是计划经济时期工人缺乏集体行动的主要原因。在《共产党社会的新传统主义》一书中华尔德提出工人三重依附论即:工人在经济和社会地位依附于企业、在政治上依附于工厂的党政领导、在个人关系上依附于车间的直接领导。这些依附被称为“共产党社会的新传统”。
  1980年代后,国企改革逐渐加大,李静君分析了这一时期的工厂体制和工人阶级的经验,她认为在国有企业,华尔德所说的新传统主义已经成为历史,“失序专制主义”Disorganized Despot-ism的工厂体制形成了。中国工人阶级力量在市场发展快的地区明显地弱化,但阶级意识在全国明显地尖锐化。在外来工领域,李静君认为,全球化和市场化正在“打造一个新的反抗主体”。集体行为和劳工政治不单表现在车间的消极逆反行为如磨洋工、故意疏忽、偷生产工具或个别向工会和市政府上访,在不少地区工人们开始冲出工厂,阻马路,卧铁轨,但华南地区的劳工政治大多数仍然以工厂为界。
  资本和产业在全球流动,全球化打破了原有的阶级力量的平衡,但是国际间的工人团结还没有形成,就中国数以亿计的外来工而言,他们中的大部分还只是“失去土地的农民”,在经历前资本主义一社会主义一转型社会主义的过渡中,外来工的抗争方式还延续了农民阶级的传统。
  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概念用在分析从前现代向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转型时期农民反抗的特点是一种开创性的贡献。斯科特特别强调农民的分散性和无组织抗争特点的重要意义,但他的理论贡献仅止步于此,也许更为重要的是如何进一步去找出农民这种反抗背后的根本性原因,以及农民如何才能组织起有效的反抗。一方面,我们看到了大多数外来工的反抗也属于弱者的反抗,但我们更应该认识到,这种弱者的反抗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全球化为外来工集体表达注入了许多新的元素,外来工这一群体的结构性变化和国家政治经济环境的变迁也为他们的反抗提供了新的斗争空间和斗争渠道。
  中国外来工的外来性和流动性造成了他们的分裂性,这种分裂性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团结和斗争,中国外来工的抗争也不是政治或政党斗争的一部分,也不是政治或政党斗争的工具,因此传统的阶级分析方法并不适合外来工,他们的斗争还只停留在经济层面,停留在一厂之内或一天之内,我们不能给他们的行动贴上任何政治标签。另外我们也不支持裴宜理的有限分裂论,外来工的这种分裂性导致了他们斗争的脆弱。尽管外来工群体也存在着裴宜理所说的行业、地域或教育背景等分层,但这种分层并未能让他们组织起有效的团结。
  迪约认为儒家文化和威权主义的政治文化制约了东南亚地区的劳工反抗,汤普森和具海根认为,英国传统手工业文化、启蒙主义激励了英国工人的斗争意识,韩国的知识分子和学生运动、宗教以及儒家文化对工人反抗起到了正面作用,但具海根也否定了韩国政治传统的作用,因为韩国政治高压留给工人都是痛苦的记忆。我们认为,国家威权主义控制下的外来工意识大多数被经济增长和工资增长所遮蔽,外来工既要接受残酷的打工条件又不得依托于打工经济来改善自己的生存条件,但迪约对东南亚的观察并不能完全适用于中国,外来工的群体规模和集中性以及中国地方政府的差异性是东南亚地区所不具备的,更为关键的是,迪约没有看到中国外来工在全球化体制下的能动性。汤普森和具海根提出的文化传统也不适合于中国,外来工没有反抗的传统文化作为支持,中国工人阶级在1949年以后已经被称之为国家的主人,他们没有反抗的合法性,外来工只是农民工,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外来工缺乏汤普森和具海根所言的文化传统。
  随着社会经济背景的变迁,外来工的结构特点、教育程度以及生存手段和社会观念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们发现,进入20世纪之后,中国沿海地区涌现出了一批外来工组织,外来工的维权方式和斗争理念开始发生变化,这些劳工组织的成长对于凝聚外来工的团结意识和改变外来工斗争方式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随着全球化在中国的嵌入越来越深,西方的人权理念和劳工观念也不断地传人中国,在跨国网络的推动下,中国外来工的权利保护受到了西方人权组织、消费者组织、国际劳工组织以及跨国公司越来越多的关注。中国外来工很难从国家意识形态中找到团结斗争的话语,但全球化提供了一种新的话语,经济的全球化使得中国企业无法逃避全球进步劳权的冲击,跨国网络在中国的活动有利于培养外来工的斗争理念,外来工的抗争从“弱者的抵抗”到自我组织,再到跨国劳工团结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它与外来工的结构特点有关,也与中国传统文化和转型时期政治背景相关。尽管生活经历和正义精神可以塑造外来工的阶级意识,但中国的劳工组织或劳工运动与政治运动仍然保持着相当谨慎的距离,中国劳工斗争甚至很难上升到西方社会运动的常态形式——工会运动。因此外来工的斗争还只能停留在自在与自为之间,文化因素固然重要,但是政治的缺位制约了外来工的群体认同。
  
  责任编辑: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