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明复:我给毛主席当翻译的日子(之四)

2008-12-29 00:00:00阎明复
中华儿女 2008年2期


  (续上期)
  
  赫鲁晓夫委托苏联大使给毛主席祝寿
  
  1960年12月25日,苏联大使馆打电话来,说契尔沃年科大使受苏共中央的委托要求会见毛泽东主席,向他致以生日的祝贺。当时我们翻译组的同志正在整理莫斯科会议的记录,看到苏共领导人和其他党的代表对中共和毛泽东本人的大量的恶毒攻击,虽然会议末期中苏双方达成妥协,刘少奇主席又对苏联进行了国事访问,但是对赫鲁晓夫大骂毛主席之后又要主动向毛主席祝寿,感到惊讶。我当即向杨尚昆主任报告了苏联大使的请求。尚昆同志说,吵了半年架,大敌当前,还是要团结和好的。后来杨主任办公室的秘书通知我们,毛主席同意接见苏联大使,时间是第二天即12月26日下午4点,地点在竹香书屋。我们通知了苏联使馆。
  1960年12月26日下午三时半,我和朱瑞真提前来到竹香书屋的门口等候苏联大使。不多时驶来两辆车,一辆轿车,一辆面包车。大使的随行人员从面包车上搬下一只极大的鲜花篮,交给了迎接他们的中方人员,花篮摆放在会客室。毛泽东接见契尔沃年科大使时,陪同接见的中方有杨尚昆,苏方有苏使馆参赞苏达利科夫和罗满宁。阎明复、朱瑞真担任翻译和记录。
  契尔沃年科大使首先说,他受委托以苏共中央和赫鲁晓夫个人的名义,向毛主席六十七岁寿辰表示祝贺,祝毛主席健康长寿,工作卓有成效,并向毛主席献上大型鲜花花篮。
  毛泽东说,在他的生日能收到如此高贵的祝贺,是他的荣耀。他对赫鲁晓夫同志以及苏共中央主席团的同志们表示谢意,祝他们身体健康,工作取得更大的成就。
  在谈话中,毛泽东侧重谈了他“退居二线”的情况。
  毛泽东说,一些年来,特别是在1953到1954年之间,他都没有主持中央政治局会议。他说,从1956年起,一直是刘少奇主持政治局的日常工作,而他自己只是有时参加一些会议而已。他个人大多数情况下是同政治局常委一起讨论、研究问题。毛泽东接着说,有时他也出席政治局扩大会议。这些会议常常有地方党政领导人,例如大区中央局的书记和副书记、各省的省委书记等等参加。毛泽东说,实际上他现在已不在中央全会上讲话,甚至在党的代表大会上,他也只是致一个简短的开幕词。
  契尔沃年科大使说,尽管毛主席已经把相当多的责权分给了中共中央的其他领导人,但是在整个党和国家的领导核心中主席仍然负有重大责任。
  毛泽东表示同意大使的意见,他说,他还不得不经常工作到深夜,主要的工作是阅读大量的文件和材料。“每隔一天他们就给我送来两大摞有关国内和国际问题的材料。这些材料当然都是必须尽快读完的,不然就要落伍嘛!”
  谈话中毛泽东对不久前结束的莫斯科会议做出积极评价。他说,莫斯科会议开得很成功。会议经过了周密的准备,包括二十六国党代表在内的起草委员会的工作是富有成效的。他接着说,一些外国的党的代表常常感到疑惑,问为什么会议要开这么长。毛泽东说,他们显然不完全理解,花十多天时间听取八十一国党的代表发表意见是怎样一回事。毛泽东说,“在会议上发生争论和进行讨论,是非常好的事情,而不是坏事”。毛泽东说,莫斯科会议的文件在我们共同的敌人西方帝国主义阵营内部造成了很大的混乱。毛泽东说,中共中央将准备召开全会,听取参加莫斯科会议的中共代表团的同志的报告,并将通过一个简短的决议,表明对莫斯科会议决议的支持。
  毛泽东说,刘少奇为首的中国党政代表团对苏联的访问,在中国,人们对这次访问感到高兴,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我们两国的人民都期望这次访问,我们两党中央作了这样的决定,满足了两国人民的愿望。
  苏联大使说,苏联的许多加盟共和国对中国代表团不满意,因为他们没有能够到那里去访问。
  毛泽东笑着说,这个抗议应该交给代表团团员,比如在座的杨尚昆,因为政治局对代表团延长访问并没有反对。
  大使说,还是中国朋友缴了那些不满意的苏联同志们的“械”,他们告诉苏联同志,他们会再来。
  毛泽东笑着说,这一下他们可欠了你们的债。
  大使说,在中国代表团访苏期间,苏联人民多次要求转达对您的良好祝愿,希望您也能在方便的时候访问苏联,到不同的城市、企业和集体农庄作客,特别是到那些您上次访问未能去的加盟共和国去走一走。
  毛泽东很高兴地答应了这件事,说他“一定抽出时间做这样一次访问”。
  毛泽东说,在中国,他也受到一些边远地区的领导人的批评,因为他没有到过新疆、贵州、西藏、太原、包头、西安、兰州等城市和地区,延安后来也没去过,那里的人们不高兴。他说,这些人常常称他是“半个共和国的主席”。当他辞去国家主席的时候,人们又称他是“半个国家的中央主席”。
  在谈话的最后,毛泽东又回到他提出的从党和国家领导岗位上引退的问题。他说,现在他就等着这样一个时刻的到来,让他仅仅做一名政治局的普通委员。他说,关于这件事,他还没有同党内任何一个同志谈过,甚至在座的杨尚昆还不知道。毛泽东说,你是得知我这个“阴谋”的第一人。
  苏联大使说,中国共产党人的党员将不会同意他的这个打算的。
  毛泽东开玩笑地说,那我就等着,直到大家都认识到这是必要的时候;“多少年之后,他们会理解我的。”
  苏联大使在写给苏共中央关于这次会见的报告中提到:“谈话是在意想不到的极为诚挚、友好的气氛中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谈话结束后,毛泽东一直把我们送到汽车旁。他一边热情地与我们告别,一边再次要求转达他对赫鲁晓夫同志和苏共中央主席团成员们的衷心问候,和对苏联同志为他生日的祝福表示真诚的谢意。”
  
  中苏论战重燃战火
  
  不过,好景不长,到1961年底,中苏之间的论战又复燃。1961年10月,赫鲁晓夫在苏共第22次代表大会上公开指名攻击阿尔巴尼亚,大家都明白,这实际上是针对中国的。对此,中共代表团团长周恩来在发言中不得不表明中共的态度,他说:对任何一个兄弟党进行公开的片面的指责,是无助于团结、无助于问题的解决的。把兄弟党兄弟国家之间的争执公开暴露在敌人面前,不能认为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郑重态度,这种态度只能使亲者痛,仇者快。周恩来没等代表大会结束,就提前回国了。
  1962年11月至1963年1月,保加利亚共产党、匈牙利社会主义工人党、意大利共产党、捷克共产党、德国统一社会党先后召开代表大会。在欧洲五党代表大会上,苏共领导人苏斯洛夫、库西宁、科兹洛夫、勃列日涅夫、赫鲁晓夫分别带头公开攻击阿尔巴尼亚劳动党和中国共产党,并暗示阿尔巴尼亚攻击苏联是受中国唆使的。中共代表团团长伍修权和赵毅敏当场都进行了有力的反击。此外,为了回答这些攻击,中国共产党从1962年11月15日到1963年3月8日先后发表七篇文章,没有指名苏共,但批评的都是苏共的观点。
  我们的第七篇反击文章发表前,苏共中央于2月21日来信呼吁停止公开论战、举行两党会谈、召开兄弟党会议,毛主席、党中央给予肯定回应,所以进入3月中苏之间的论战暂时平息下来。
  
  毛泽东批评赫鲁晓夫“言行不一”
  
  1963年2月23日,毛泽东接见苏联驻华大使契尔沃年科。契尔沃年科交来苏共中央致中共中央信,该信表示愿意同中国共产党恢复团结,建议停止公开论战和举行两党会谈,共同筹备召开各国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毛泽东说,赫鲁晓夫言行不一,他自己在德国党6大上提出停止公开论战,同时自己却在进行论战,公开批评中国党和其他兄弟党。只许你们批评,不许别人批评不行,我们还有几篇文章,发表完了就暂停。同时表示同意举行中苏两党会谈,为召开新的国际共运会议作准备。
  
  毛泽东决定起草“关于国际共运总路线的建议”
  
  1963年3月30日,苏共中央致信中共中央。苏共中央在信中除详细地阐述了他们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的观点外,还提出了一个所谓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问题,并建议以他们提出的这条总路线问题作为两党会谈的基础。4月3日,中央政治局常委开会讨论苏共中央来信,毛泽东决定建议起草一份全面阐述我们的系统观点的文件,提出同苏共来信针锋相对的国际共运总路线。
  1963年6月14日,中央把《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的建议》作为中共中央对苏共中央1963年3月30日来信的答复交给苏共中央。苏方对这个文件的反应十分强烈。1963年6月18日至21日举行的苏共中央全会,对即将举行的中苏两党会谈作出决议,说苏共中央断然拒绝中共中央对苏共第20次、21次代表大会的决议进行的攻击,认为这种攻击是诽谤性的。赫鲁晓夫在中央全会上的讲话中说,中共领导人使中苏分歧“尖锐化到极点”。
  从7月6日至7月20日,以邓小平为团长的中共代表团和以苏斯洛夫为团长的苏共代表团在莫斯科先后举行了9次会谈,双方相互指责,各抒己见,毫无结果。会谈期间,苏共中央发表了《给苏共各级党组织和全体党员的公开信》。他们用公开信的形式,逐条批驳了中共中央6月14日《关于国际共产主义总路线的建议》。7月20日举行第九次会谈。会谈一开始,邓小平就按照经中央批准的方案首先讲话。他指出,从前几次会谈的情况看,中苏两党存在严重分歧。特别是7月14日苏共发表《公开信》后,苏联报刊纷纷攻击中国共产党。在这种情况下,两党就某些问题达成协议已不可能。因此,中共代表团建议:中苏两党会谈暂时告一段落,休会到另一个商定的时间再举行。苏方表示同意。
  1963年9月至1964年7月,中共连续发表9篇评论苏共中央《公开信》的文章(简称《一评》—《九评》)。中苏分歧由此演变为公开论战。
  
  赫鲁晓夫下台与周恩来最后一次访苏
  
  1964年11月14日深夜,苏联大使契尔沃年科打电话到中央办公厅,请求紧急会见中共中央领导人。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根据当时的惯例决定由中联部副部长伍修权接见他。接见时,契尔沃年科宣读了苏共中央刚刚作出的决议:赫鲁晓夫由于年事已高,健康欠佳,向苏共中央提出了解除他苏共中央第一书记、苏联部长会议主席职务的请求。10月14日,苏共中央全会满足了赫鲁晓夫的请求,并一致推选勃列日涅夫为苏共中央第一书记,一致同意向苏联最高苏维埃提名柯西金担任苏联部长会议主席。
  为了探寻恢复团结的途径,首先为了摸清情况,中共中央决定派周恩来率团访问莫斯科,团员有贺龙、康生、刘晓、伍修权、潘自力和乔冠华。在出发前,毛泽东对代表团说,此行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现场观察,看看苏方有什么动静,他们可能往哪方面走。军事上有个术语叫火力侦察。
  1964年11月7日,苏共中央和苏联部长会议举行盛大酒会,招待各国代表团。当贺龙向苏军元帅们敬酒叙旧时,苏联国防部长马利诺夫斯基走过来向贺龙挑衅说:我们已经把赫鲁晓夫搞掉了,现在轮到你们了,你们把毛泽东也搞掉,这样我们就和好了!
  周恩来对此立即向勃列日涅夫和柯西金提出严正抗议。勃列日涅夫解释说,马利诺夫斯基是喝醉了,是酒后胡言。周恩来说,酒后吐真言嘛!周恩来要求对方正式道歉。随后他和中国代表团全体成员退出宴会厅。代表团来到中国驻苏使馆,连夜致电中央,报告马利诺夫斯基挑衅事件。
  次日,当勃列日涅夫和柯西金到各国代表团住所回拜周恩来时,周恩来质问他们,苏共中央欢迎我们来,是不是为了当众向我们挑衅?周恩来指出,西方国家的媒体11月8日从莫斯科发出消息说,苏共已和中共达成协议,要毛泽东下台,由周恩来当主席,难道这也是偶然的巧合吗?如果不是苏联领导人有这种思想,马利诺夫斯基敢这样胡说八道吗?苏方答复说,马利诺夫斯基是酒后胡言,不代表苏共中央,且已受到中央委员会的谴责。他们现在代表苏共中央正式向中方道歉。
  这次“火力侦察”,彻底弄清了苏共新的领导实际上执行的是没有赫鲁晓夫的赫鲁晓夫外交路线,中苏关系转好的可能性十分渺茫。
  
  最后一次给毛主席做翻译
  
  1965年2月5日,苏联新任部长会议主席柯西金率党政代表团访问越南,返回途中在北京作短暂停留。2月11日,毛泽东接见了他们。那次我最后一次给毛主席做翻译。
  在谈话中,当谈到召开世界各国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毛泽东说,现在开会还不成熟,要往后推。不解决阿尔巴尼亚问题什么会也不能开。在谈到停止公开论战时,毛泽东说,现在还不能停,公开论战要一万年,看来少了不行。柯西金说,如果我们能经常见面,有些问题可以提前解决,用不了一万年。毛泽东回答说,可以,可以减少一点时间,可以减少一千年,(或)从一万年减到一千年,这是我们最大的让步了。当柯西金提出我们是否可以团结在一起同帝国主义斗争时,毛泽东说,大概10年以后我们两党可以团结起来。只要帝国主义动刀动枪,对着你们也好,对着我们也好,我们就会团结起来。现在为什么争吵呢?就是因为在和平时期帝国主义要软的一手,把你们提的口号统统接过去了。看来,我们两党的关系,中苏的团结,可能还得请帝国主义帮忙。时间可能在10年、15年以后,也许它更帮忙,那就是7年、8年以后,我们可能团结起来。现在我们还没有完全分裂。
  这次谈话中,毛主席谈得非常尖锐,整个气氛相当紧张,但达成共识的可能性依然存在。柯西金于当天下午返回莫斯科。
  我当时保存了毛主席会见柯西金的一张照片。照片中,毛主席坐在中间,左边是刘少奇,右边是柯西金,我坐在毛泽东和柯西金的后边。这张珍贵的照片见证了中苏两党领导人最后的会面,也是我最后一次给毛主席当翻译的永久纪念。
  1965年3月,苏共新领导勃列日涅夫等不顾中共和相当数量兄弟党的反对,固执地召开了所谓“协商会晤”。1966年2月24日,勃列日涅夫以苏共中央名义致信中共中央和毛泽东,邀请中共派代表团出席将于3月29日召开的苏共第23次代表大会。根据毛主席的指示,中共拒绝派代表团出席,中苏两党之间从此中断了正常的联系。
  1966年中旬,中央“文革”改组了中办机构设置,取消了中办翻译组。戚本禹主持中办的“文革”。有一天,戚本禹找我谈话。他说,最近毛主席说,“小阎能有什么问题?查清楚,好让他出来工作。”戚接着说,中办两千多工作人员,毛主席关心过问的只是你一人,你要好好报答主席。我听了的确十分激动,满眼含泪。这是毛主席最后一次关心我了。末了,我还是被江青定为“苏修特务”,关进秦城监狱,经历了长达十年的审查。在我出狱不久,毛主席就去世了。站在天安门广场追悼会的队列里,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全文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