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理由
尽管曾经红极一时,但从骨子里,他只是一个小人物。
他在商海里扑腾了一辈子,尤其是这30年来,他的命运一直如同“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悲喜交集。但是,就是这个“三进宫”的草根,却无意中成了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的一把“尺子”。在“摸石头过河”的实践中,邓老不止一次地拿他当“参照”。于是,这位草根就成了改革开放30年的一个标志性的人物
四月,安徽芜湖小城,乍暖还寒。空气中散发着迥异于大城市的恬淡与安逸,要不是鼎鼎大名的年广九,或许这个小城至今还会悄无声息地穿梭在时光的隧道中。
如今,不知道过往的30年会给年逾古稀的年广久留下怎样的记忆?
带着好奇,记者远赴芜湖,叩开了年广九的家门……
“傻子”不傻
在芜湖的市中心,有4家傻子瓜子专卖店,每家店面的面积大概在20平米左右,其中两家店相距不过千米。店里有4、5个身着红色或蓝色大褂的营业员。大褂的款式很老,极像80年代国营商店营业员的工作服。颇具沧桑感的玻璃柜台里面摆满了各式瓜子炒货。站在店外向里望去,恍如隔世。
在店外观察了一会儿,仅有稀稀拉拉的几个顾客光顾。芜湖的朋友说,当地人已经很少吃傻子瓜子了,只有来芜湖游玩或出差的人才会带上几包瓜子回去。
向店员打听年广九,看到的是极不耐烦的表情,原因不明。无奈只好拨通年的手机,结果,年告诉我他就在楼上。
来到专卖店旁的一扇小门前,年广九拉开了铁卷帘门。眼前这位71岁的老人,看上去依旧精神矍铄,头发油黑,背梳过去,一身中山装,内搭一件红色立领条纹衬衫,看上去精心修饰过。
曾在一篇文章里“看到”过年广九:喜欢笑,满手戴着金灿灿的戒指,对着过时的大哥大,操着浓重的乡音,震耳欲聋地讲着电话,对那个暴发户的形象记忆犹深,但眼前的年广久似乎与那个年广久有些出入。
“我下午和上海人谈事情去了。谈什么,现在不能说。”浓重的乡音,震耳欲聋的说话声,依旧没有变。二楼偌大的屋子里到处堆放着瓜子,年搬了半天,才找到电灯开关。现在,年广九一个人生活在芜湖,第四任妻子在郑州做生意。此前一直陪在年广九身边的小儿子,也去了郑州。眼前的年广九,看上去格外的孤单。
“我现在一个人管理好几家店,还有好几个工厂、上百个工人。”早前已经宣告退休的年又出来管理傻子瓜子,他把傻子瓜子的商标和自己肖像权从儿子手里收了回来,具体收回时间,他不肯透露。“如果他们经营得好,我能收回来吗?我年广九是邓小平评的第一商贩,绝对不能不干正事。”说到这,年广九看上去非常激动。他的儿子到底做了什么让他生气的事情?年还是不愿意说。
有知情人士透露,自从年广九的大儿子年金宝去世之后,商标和肖像权也自然回到年广久的手中,而年与另外几个儿子的不快,则是因为财产的分割问题。
“我也希望在家里打打牌,不过我觉得自己还能干事。你看我一个人不照样管那么多人吗?”他告诉记者,他给自己置办了西装、皮鞋,配置了一个现在比较流行的手机,还给自己安排了与上海方面的人谈事情,紧接着还要去北京开会。
接下来的谈话,让人颇意外。年广九的心中好像集聚了很多不满,对于一些部门、机关颇有微词,他认为中国应该取消工商局的设置;还认为有些地方法院和公安局并不公正,至于从何而来的这些想法,他依旧不肯说。
年广久越说越激动,甚至几次站起来,边说边比划着手势,嗓门也越来越大。
据悉,现在表面上是年在管理公司,事实上,大部分公司管理运营的事情,年广九都交给了第四任妻子陈慧芳来运作。年广九显然很看重这一任妻子,无论在他的名片上,还是傻子瓜子的外包装袋上,都认认真真地印着年与陈慧芳的合影。陈慧芳的头衔是安徽芜湖广九食品有限公司、安徽芜湖郑州傻子年广九瓜子厂总经理。
“现在,我们每年的销量还不错,在全国很多个地方都有专卖店。”陈慧芳对记者说。至于瓜子厂为什么开在郑州,陈慧芳解释道:“其实,我们1996年就已经在郑州开厂了。郑州的瓜子原材料比较丰富。”
因为年广九,安徽出了很多有名的炒货商,比如洽洽,“洽洽的老板是年总的徒弟,他的规模要比我们大一些,青出于蓝嘛,这很正常,最主要的是,我们的经营模式不一样。”陈慧芳说。傻子瓜子目前还保持着专卖店销售的模式,到目前为止,年广九与陈慧芳都不想改变这种模式,“傻子瓜子一开始就是这种模式,所以不会改变。”
事实上,陈慧芳已经认识到,傻子瓜子在经营管理方面已经落伍于现代企业,但有些事情,也许是年广九不想改变,或者还有其他的原因。可以看到的事实是,今天的傻子瓜子已经不如当年,但年广九与陈慧芳依旧对傻子瓜子寄予了厚望。
第一商贩
1937年,年广九出生在一个水果摊贩之家,因为贫穷,年广九一天书都没有读过,7岁开始便在街上捡烟头换钱,9岁正式学徒经商,十几岁便接过父亲的水果摊养家糊口。
国家的变革年广九并不关注,在他眼中,经营好家门口的水果摊最为重要。然而他的摊贩生涯未能长久,他的水果摊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了,之后他又摆起板栗摊,很快又遭到“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清查。为了维持生计,年广九只能不断地变换摆摊的产品。1963年,年广九因投机倒把罪被司法机关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投机倒把罪”是中国特定的历史时期中极具时代色彩的一个罪名。它在一段时间内压在中国个体经营者的头上,它的存在,某种程度上增添了一些中国商人的传奇色彩。“投机倒把罪”作为一种司法手段,在计划经济年代被广泛地运用于对个人经济交易的行为限制上,因其定义边界含糊,所以曾有“投机倒把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的俗语。
年广九就是被装进“筐”里的一个。该项罪名直到1987年才宣布暂停,1997年才正式退出中国法律的历史舞台。
出狱之后,年广九并没有因为坐牢而放弃摆摊,他依旧是旺季卖水果,淡季卖鱼。由于水果易腐烂,年广九开始厌倦摆了20多年的水果摊。1971、1972连续两年,安徽水果欠收,一家生活堪忧,年广九意识到,该是时候扔掉父亲传下来的生意了。
年广九的父亲有一位朋友以炒瓜子为生,年广九便跟着此人学起了炒瓜子,“当天,我把炒好的瓜子包成275小包,带到电影院门口去卖,每包5分钱,不到两个小时就卖完了,净赚了8.85元。”那时国家对投机倒把抓得依旧很严,年广九就晚上起来炒瓜子,炒到早上5点,然后小睡一会,再起来把瓜子包成小包,趁人家下班时出去买。
1966年,文革爆发,曾蹲过监狱的年广九成了“运动”的对象,他被扣上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大帽子,再次被抓起来,关了20多天。
放出来后,年依旧继续着他的炒瓜子生意,每晚都能炒上几百斤的瓜子。年广九的父亲就很会做生意,遇到不太好的水果,或是半颗糖,父亲都会塞到顾客小孩的手里,时间久了,大家都管年的父亲叫“傻子”。年广九也一样,人家买一包,他会另抓一把送人家,人家不要,他会硬往人家身上塞。自然,“傻子”的头衔也落到了年广九的身上。于是,年广九就给自己的瓜子起名“傻子瓜子”。
有一段时间,有顾客反映,上海的瓜子要比年广九炒得好吃,“于是我就专门跑到上海、苏州和北方的城市买瓜子,买回来品尝比较,在配方上作了改进,同时增加了花色品种,炒了奶油瓜子、酱油瓜子、椒盐瓜子和五香瓜子等5大类,共20多个品种,既有适合南方人口味的瓜子,也有适合北方人口味的瓜子。每个品种都能做到香味纯正,壳仁分离,一磕就开。”年有几分得意地说。
此后,年广九的瓜子在芜湖越来越有名,很多人开始慕名来买,有时一天就可以卖出两三千斤,很快就出现了供不应求的局面,于是他便请来一些无业游民当帮手,没过多久,他雇用了12人,正是这12个人,让年广九开始为人注意。
年广九生意红火,让很多人心生妒嫉,有人拿着马克思的《资本论》来跟年说:“雇工到了8个就不是普通的个体经济,而是资本主义经济,是剥削。”年广九根本不知道马克思是谁,但就是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让年广九被人扣上了“资本家”和“剥削分子”的帽子。
但这一次,年广九没有被抓。1980年,邓小平看到时任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杜润生送来的“傻子瓜子”问题的调查报告后,当时就对个私营经济发展给予肯定,并对一些人围绕对姓“社”与姓“资”的争论,表示要“放一放”和“看一看”。这是邓小平最早谈到“傻子瓜子”问题。
一个雇用了12名工人的年广九到底是不是资本家,邓公没有明确表态,但中国的理论家们却拉开了讨论的大幕,“傻子”给理论家们出了道难题。这个难题一直到1981年也没有明确的答案。此时的年广九并不关心这些,在争辩声中,他在芜湖的瓜子厂已经雇用了105人,日产瓜子9000公斤。除了在省内合肥、蚌埠、淮南、马鞍山、铜陵和安庆等城市设立16个代销点,“我还把瓜子卖到了上海,在上海南京路和淮海路两家食品店开设了销售点。上海《文汇报》、《解放日报》和《新民晚报》陆续作了报道,上海话剧团也演出了《傻子进行曲》的话剧。”年对此记忆犹新。
不用说,年广九已经富甲一方,家里的钱就像瓜子一样被装在编织袋里,到了雨季,那些纸钞全都长毛了,年就趁着晴天的时候,把钱铺在院子里晒,“其实,我在1976年就已经成为百万富翁了。”除了芜湖的工厂,年还先后在南京、无锡、苏州和昆山办起了加工厂。“我是当时中国最大的个体户,因此人们称我为‘中国第一商贩’。”年笑言。
泰极否来
对年广九姓“资”还是姓“社”的争论随着年广九的生意膨胀而逐渐放大,1984年,邓小平南巡时的一席话终结了这场争论:“有些事情用不着急于解决,前些时候那个雇工问题,大家担心得不得了。我的意思是放两年再看。那个会影响到我们的大局吗?如果你一动,群众就说政策变了,人心就不安了。你解决一个‘傻子瓜子’,就会变动人心,没有益处。让‘傻子瓜子’经营一段,怕什么?能伤害了社会主义吗?”(《邓小平文选》第三卷91页)
透过年广九,邓公的一席话无疑给中国私营经济的发展吃了一颗暂时的定心丸。1987年的中央5号文件中,私营企业的雇工人数开始真正放开。这个只会写5个字(分别是“年广九”和“同乙”)的徽商,当时还不知道邓公为自己说了这样的话,他只是觉得自己的生意越来越好做了,以前来他家工厂开罚单、抓人或是抄家的人再也没有来过。
此时的年广九在10多个省市陆续办起了23个加工厂,规模不断扩大,销售触角延伸到150多个城市,几乎占领了大半个国内市场。为了减少可能出现的麻烦,摘掉资本家的帽子,年提出傻子瓜子和工商部门联合经营的建议。1984年7月1日“芜湖市傻子瓜子公司”正式挂牌,新芜区劳动服务公司和芜湖县清水镇工业公司两家与年签订了联营协议,对方出资30万,年以商标权和技术入股,并担任总经理。年的这一做法在当时极为普遍,很多私营企业为了躲避麻烦,纷纷与政府部门合作,这也成为中国私营企业发展的一大特色。这个特定时期的做法也为日后企业的发展遗留了一些问题。
1986年春节前,傻子瓜子率先在全国搞起有奖销售,一等奖竟是一辆上海牌轿车,二等奖为价值2600元的一辆幸福牌摩托车,其他等级的奖项奖品包括彩电和冰箱等。很快全国便刮起了买傻子瓜子的旋风。全国30多个城市都设有有奖销售点,年投入10万多广告费在全国30多家媒体做广告。消费者每买一斤瓜子,得奖券一张,提价1角。
年的算计是:“我计划在2月5日推出有奖销售,5月1日结束,5月10日在上海当众开奖。我盘算了一下,每斤加1角,三个月至少卖到1000万斤,多赚的100万除去税收用来发奖绰绰有余。销售1000万斤,毛利有500万,除掉生产费用和产品,可得利润170万,再扣除所得税,公司依然可获纯利100万。”
仅2月12日一天,全国就销售傻子瓜子90万斤!全国各地的订货函更是纷至沓来,年5家加工厂日夜加工也忙不过来。正当年准备靠这次有奖销售大赚一把的时候,中央下文件,停止一切有奖销售。年措手不及。同时全国开始大规模退货,年最后赔得一塌糊涂。
1989年,私营经济再次成为灰色名词。芜湖市突然对年广九的经济问题立案侦查,年没有想到,引祸上身的正是他之前寻找的保护伞。芜湖市给年广九的罪状是他与工商部门联合经营期间,贪污、挪用公款。年广九目不识丁,从来不按会计规范做账,“我只要知道进腰包多少钱,出腰包多少钱就行了。”
1991年,拖了两年的案子终于作出判决,年广九经济问题不成立,但却因犯有流氓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在法庭调查中,法官问他:你是否以解决工作为名,奸污过10名女工?年气愤答道:“不是10个,我给你凑一打算了,12个。”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再次进了监狱。
1992年,邓公再次出手救了年广九,“农村改革初期,安徽出了个‘傻子瓜子’问题。当时许多人不舒服,说他赚了100万,主张动他。我说不能动,一动人们就会说政策变了,得不偿失。”(邓小平在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的谈话要点,1992年1月18日-2月21日,《邓小平文选》第三卷371页)。一个月后,年被宣布无罪释放。年很无奈:“我在监狱中整整蹲了30个月啊,什么说法也没有!”
此后,傻子瓜子的经营不比从前了,“傻子瓜子”已然三分天下:他、长子、次子三方共享同一品牌。2000年,他宣布将“傻子瓜子”商标等,以一分钱的价格卖给长子和次子,开始了早上五六点钟起床、看看新闻、泡泡澡、吃过早饭后到市场买买菜、然后打打麻将、看看电视、四处随便走走的生活,只是在儿子的公司挂名“总顾问”。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2006年他的长子年金宝死于非命。
丧子之后,年近古稀的年广久决定重出江湖,可此时此刻的这个江湖已经不再是彼时彼刻的那个江湖了。难怪,年广久会对有关方面有诸多的抱怨了。
或许,如今市场环境的今非昔比,让年广久越来越难以适应了?或者,像年广久这样的草根经商者已经跟不上经济快速发展的步伐了?再抑或,年广久已经“老”去了?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没办法,这就是历史。
中国新时代 2008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