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物都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中,跨区域海外华文文学也不例外。纵观整个海外华文文学的发展,呈现出区域间高潮更迭的态势,文学风格由南洋风格转向如今的欧美色彩,这一文学现象背后,各区域作家个人背负的文化身份及其对大陆读者趣味的反馈程度不同,决定了世界华文文学内部的中心更迭,可见作家主观因素在文学作品中的重要作用。
整体流动态势——南洋风格到欧美色彩
南洋风格特指东南亚各国中的华人文学所反映出来的文本特色。20世纪初期,在我国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影响下,凸现南洋风格的新马华文文学把海外华文文学引向巅峰;二战后,由于这些国家的社会发展、国际政治风云的变化,更由于本地土生土长的华文作家的成长,东南亚华文文学逐步成为一种属于各国、表现南洋当地社会生活的独特文学形态,漂泊感和叶落归根成为作家笔下并置的主题。
欧美色彩主要是指欧洲、北美和澳洲等地的华人文学色彩。它一般由早期的华人劳工生活所形成的移民文学,大战期间所特有的民族文学和侨民文学,以及20世纪后半叶的文化身份文学所组成。该区域华文文学一方面呈现出很高的文化交融性,其中,历史感、乡愁情绪、无根感和漂泊感成为该文学作品叙述的基调和主线;另一方面,那些土生土长在西方的华人作家,由于在双重语言和文化中长大,面对父辈文化传统和异域文化形态而做出艰难选择和文化调整,作品往往内含丰富的中华文化底蕴,表现异质文化语境中的华人社区生活场景和心态。透过华人作家作品,人们不仅能看到被刻画得栩栩如生的海外华人众生相,而且可以看到从中揭示的族裔、文化和人性问题。
整体来看,中国的海外华文文学有鲜明的区域性散播特点,因此由东南亚向欧美的流动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过去的两个世纪里,华人移居到世界各地,华文文学作为华人表情达意的媒介,也随其四处散播,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华文文学。从上世纪初开始,海外华文文学就依次在以下区域形成高峰,中国大陆文学——台港澳文学——东南亚华文文学——北美、欧洲及澳大利亚华文文学,相对于前三个地区的文化、历史渊源上的趋近性,从而彼此表现出“潜性互动”而言;由东南亚向北美及欧澳的转变则显得更具研究价值,因为这两个区域无论在政治经济还是社会文化上都存在很大差异。
20世纪50年代之前,东南亚地区是华文文学的重镇,但基本上可视作中国文学在海外的延伸,而台港文学也远未形成其“自足生存”的体系,它们跟中国大陆以京、沪等地为中心的文学时常保持着“同步呼应”,整个华文文学格局基本上置于中国大陆新文学单向幅射的影响下。但从50年代起,这种格局开始被打破。一方面,各区域华文文学间仍血脉相通,政治的、地理的隔绝使各地区的华文文学开始进入一种“各行其是”的轨道,并各自开始了其本土化进程。然而,“隔绝”并未割断,各地区华文文学之间仍有着种种沟通,而那种内在的相通就更有意味,它实际上提供了民族新文学的一种新的整体性。尤其是台湾、香港文学虽跟大陆文学走向相异,但仍属同一整体。
另一方面,各地区华文文学间的多向幅射、双向互动关系开始形成,尤其是东南亚华文文学,本土化进程显著加快,进入了独立的国别文学时期。这是因为50年代后的东南亚华文文学,已开始以一种“只要是落地生根的地方,便是自己的家园”的心态去寻求跟居住国文化的认同,逐步形成一种迥异于传统移民文学“落叶归根”的新模式——“落地生根”文学。随着时间的发展,淡化华文书写是历史的必然,而中国社会的沧桑变化,中华人文的悠悠历史,在海外华文文学中逐步“退”而成为创作的一种背景、一种潜在影响。
而以美国为代表的欧美华文文学,则是典型的移植文学,远离中国大陆的距离优势使得作家们更清醒、客观地看待大陆文化机制及其中华文化,加之美国文化的宽容态度,使得置身其中的华文作家秉持跨文化视野,书写想象中的中国家园和现实的美国生活。
以美华文文学为例,20世纪80年代美华文文学取得了很大成就,逐渐被美国主流社会接受,起码有近20部华裔文学作品或获美国重要奖项(包括美国图书奖、美国书籍评论界作品奖、美国诗人学会奖、百老汇剧本奖等),或居美国畅销书榜,受到美国评论界好评。这些作品有不少被译为中文,“重返”华文世界,延续了当年林语堂作品在英、华文世界都产生广泛影响的路子。
较之有着悠久历史的东南亚华文文学,悠久深厚的中华文化直接置身于强势西方文化的欧美本土中,既经受考验,也增强活力,这种格局也许正是跨文化的21世纪最愿意看到的,这一区域间流动的趋势也预示着欧美华文文学勃勃不竭的生命前景。
作家文化身份不同
各区域海外华文作家,由于各自经历和所处文化环境的不同,直接决定了华文文学创作的繁荣与否,也可以说,作家文化身份的差异性,是海外华文文学由东南亚华文文学转向欧美华文文坛至关重要的因素,东南亚华文作家渐进的单一文化身份在与欧美华文作家双重文化身份的对决中,渐趋下风,与之呼应,欧美华文文学取代东南亚华文文学成为21世纪世界华文文学的中心。
探讨文化身份,首先应该看两区域华文作家所处的文化背景及其与中华母体文化的关系。
我们首先会注意到东西方社会、文化环境的差异。在东南亚各国,华族传统文化的久远深厚,华人在经济上的成功,构成了华人社会跟处于执政优势的当地民族的复杂纠结的关系。不同程度被排斥于国家政权和主流文化之外的现实困窘,与文化、经济上的优势形成的失衡,使处于东方文化环境中的东南亚各国华人把族群的集体生存、发展放在首位,而华族和当地民族过去遭受殖民掠夺的共同遭遇使华族有可能跟其他民族在兼容互补中平等相处,反映在文学上,自然时时强调其并非中国文学、华侨文学的居住国文学身份。而在美国,华人一方面面对着现代层面上西方文化的强势压迫,也经历过殖民主义文化的歧视;另一方面,则不断受到欧美自由主义思想的影响。反映在文学上,作家们自然把创作自由度的拓展、文学的个人抉择看得至关重要。而不管是遭受种族、政治歧视的个人记忆,还是置身西方的文化恐惧加上路途遥远的地域距离,都强化着华人作家对精神故园的依恋。而美国移民社会的文化机制也足以容纳华人“为自己的根感到骄傲”的民族心理。这样一种政治、文化环境,会促使一部分作家以华人的身份张扬起“华侨文学”的旗号。
在如今全球化背景下,东西方文化语境的强弱不同,东南亚地区所处的东方文化区域,不同程度受到中华文化辐射影响,中华文化相对于当地的土著文化,明显呈现强势之态,当地的华人社会在跟他族社会平等相处中也不乏“同化”他族的心态。所以,华文作品所描写的华人家庭总带有浓郁的传统孝悌色彩,即便写到华人跟他族成员结合而成的家庭,侧重点也在他族对华族家庭关系、习俗的认同和迁就。尽管东南亚华文创作的历史、数量都远甚于美华作品,但作品极少写到他族形象,这种情况恰恰是东南亚华人家庭、社会自足封闭性的表现。而美华作家身处西方强势文化包围之中,东方文化明显属于弱势,艺术上被西方当代文化深深吸引,现实生活中又处处有“异乡客旅”之感,其心灵危机重重,作品所描写的家庭生活、行为方式都以心理冲突为主。
东南亚的华文文学繁滋久、渊源富、基础广、积累深、辐射宽,成为海外华文文学的一个重镇。北美华人的数量远远无法和东南亚的华人数量相比,其华文文学的基础与厚度自然有先天欠缺。但是,北美华文作者中留学生多、技术移民者的比重远高于其他地区。加之,他们往往是直接从大陆、台湾、香港移居到新大陆,他们的文学比之中国之外其他地区的华文文学,似乎更接近纯粹的中国文学。所以,拿东南亚与北美这两个海外的华文文学重地相比,大略地说,或许东南亚华文文学的基础、规模、数量、作家队伍要高于北美,而北美华文作家的艺术素养、学历水准、科学训练的功底和拔尖作家的数量优于东南亚。
尤其是东南亚华人作家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普遍转换了身份,无论是政治认同还是文化认同上都已融入所在国的社会和文化,创作越来越多地充溢着对居住国国家意识的认同,乃至不时表白着自己的忠诚,这单一的身份认同和文化视域,无疑会削弱其书写故国情怀的势头,转而向所属国民族文学的发展方向而努力。
而欧美华人文学却常使人感到,创作者在物质生活层面上可以“落地生根”,但在精神文化层面上却始终执着于“落叶归根”。难怪华文文学的浪头向北美区域涌去。如果说早期的出国华工,以及其后陆续以“探亲”名义越洋而来的眷裔、族人、乡亲等,以及后来性质相似的赴美谋生创业者,构成了美国华人社会的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以唐人街作为生存环境的文化方式,使固守中华文化传统的唐人街,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中国文化的一块海外“基地”。近年来为一些美华作家所自称的“草根写作”,实际上是反映着唐人街生存方式和唐人街文化方式的“唐人街写作”。相比之下,由留学、讲学而移居的这一数量不菲的移民群体,无论在文化背景、生存状态,还是介入美国社会的方式和接受美国文化的程度等,都与传统的“唐人街”群体有很大的不同。
但无论何种类型的移民,在他们的人生历程中,一样都拥有双重经验和双重视域。一方面,他们出国之前有着在故国的人生经历和文化体验,这不仅是他们的血缘身份,而且是他们进入异邦的文化背景和人生起点。他们往往首先是据此来观察、体味、区分异邦的人生和文化,一定程度地左右着他们融入异邦社会的心态和程度。不仅第一代移民如此,即使是第二、三代移民后裔,他们也难以完全拒绝承续这份烙印在父辈心灵上与生俱来的人生魅影和文化印记。另一方面,他们又有着在异邦的人生经历和文化体验,对于这份经历和体验,无论是怨艾还是喜悦,是抗拒还是投入,都构成了他们新的人生内容和视野。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他们也会以这份新的体验和视野,反观甚而反思在故国母土的人生经历、社会观念和文化意识,具有了当下流行的跨文化视野。
这种由双重人生经历而来的双重身份认同和跨文化视域,对于诉之精神层面的海外华文文学创作,具有特殊的意义,是海外华文文学最具特征性所在。
相对于东南亚华文作家日趋单一的身份认同和文化视域,其作品更多地关注所属国生活图景和社会文化发展;海外华文文学自然会转向欧美华文文坛,因欧美华文作家的流散身份带来了双重身份认同和跨文化视域,他们的作品更符合跨文化语境下文化交流的需求,也使海外华文文学在更广阔的文化视野上向纵深发展。■